沉默萦绕在车厢里,沈寂知道她因为父亲的病心情不好,无意在这种时候额外带给她困扰:我先送你回去。
    孟回闭上了眼,像是妥协了。
    沈寂启动车子,平稳地驶离江家。
    听闻儿子回来的消息下楼,追到屋外的钟沁站在渐深夜色里,神情复杂地目送车子远去,红色尾灯一闪一闪,拐个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那个女孩子在他心里的分量,他竟会为了她,回到十年来未曾踏足的江家。
    城市的灯火辉煌灿烂,一盏盏连成了灯河,逶迤地通向天际。
    过了跨江大桥,孟回轻声道:去医院。
    抵达目的地已是半小时后,沈寂推开车门下车,跟在她身后:我上去看看伯父。
    孟回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想到爸爸心心念念想和他见一面,便什么都没说。
    两人搭乘电梯上楼,来到特护病房,里面只有王助理在,打过招呼后,他就出去了。
    护士帮忙抽了腹水,打了止痛针,孟岸远躺在床上,枕边放了个透明的无菌袋,装着手机,屏幕是暗的,在播放着一段录音,内容简单,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稚声稚气的:爸爸,爸爸
    孟回想起什么,悄然红了眼眶,5岁那年她回到孟家,对爸爸是怀着敌意的,无论他对她多好,一直不肯开口叫他爸爸,某次半夜高烧,烧得不省人事,她害怕自己快要死了,爸爸彻夜不眠不休地照顾她,退烧后,心理格外脆弱,人还迷糊着,就喊了声爸爸。
    没想到当时这一声竟然喊出了爸爸的泪。
    更没想到,他会录音,保存到现在,甚至在弥留之际,反复地听。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走马灯式地回顾这一生,她是爸爸此生的圆满,还是遗憾?无论哪种,孟回深信,他的回忆必然都和她有关。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疼爱她的爸爸。
    孟岸远若有所察地睁开眼,费力看清了床前的人,面露微笑:回回啊。
    爸爸。孟回鼻尖发酸,极力忍住泪意,轻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把沈寂带来给您看了。
    这一幕让沈寂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弯下腰,凑近:伯父,我是沈寂,对不起,我来晚了。
    后一句话,更多是对孟回说的。
    孟岸远循着声,视线慢慢地转移到沈寂身上,黯淡的瞳孔闪过一簇亮光,明明是正式的第一次见面,因为他是女儿的男朋友,孟岸远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亲近感:好,来了就好。
    第七十一章
    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变故是事实, 孟回再怎么掩饰,始终做不到和沈寂像以前那样浓情蜜意,但对孟岸远来说, 沈寂的赴约等同于见家长,尽管一切都和想象中有着极大的出入。
    飘着消毒水味的病房,虚弱不堪的身体, 说不上体面的面貌和衣着。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太多了。
    孟岸远的注意力都在未来女婿身上, 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吃力地抬了抬手, 孟回会意,摇高病床,扶着他坐起来,往腰后塞了个软枕。
    沈寂微弯着腰,和他的视线在同一水平线。
    孟岸远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些天他在昏睡中陆陆续续地做了很多梦,梦见的大多是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逝世的父亲多次入梦,坐在病床边, 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恐怕撑不过这个月了, 女儿是他最大的牵挂, 如果他走了,他的女儿怎么办, 谁来保护她?
    孟岸远看看女儿, 又看看沈寂, 露出久违的欣慰之色,确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最重要的是,这是女儿真心喜欢,选择一起共度余生的男人,他相信她的眼光。
    何况以沈寂的能力,足以护女儿周全,这样他就能放心了。
    孟岸远笑了笑,瘦削的脸骨相毕露,几乎只剩了一层皮,包着突出的骨节,他手指动了下,孟回掌心轻轻地覆上去,他反手握住,其实不能算握,他没多少力气了,是孟回在配合着他的动作。
    孟岸远牵着她,慢慢地,带向沈寂的位置,郑重地交到他手上,模仿着婚礼上的仪式,将女儿托付给他。
    沈寂怎会不懂他的用意,心潮起伏,握紧了孟回的手,喉咙似乎含着热炭,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显得过分苍白,于是同样郑重地点点头,向他许下了承诺。
    孟回抿紧了唇,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硬是被她逼退回去,一颗心乱糟糟的,随即浮现某个可怕的念头,爸爸立好遗嘱,安排好了后事,现在又把她交给沈寂,他是不是就能安心地去了?
    爸爸,孟回红了眼,哽咽着轻声说,您一定要好起来,将来等我结婚了,我还要挽着您的手走完长长的红毯
    悲从中来,她顿了顿:我打算生一个女儿,像您爱我那样去爱她
    她说不下去了。
    孟岸远浅色的瞳孔里掠过一抹喜色,暗夜烟火般璀璨,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张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外公,抱抱。
    他错过了女儿5岁之前的成长,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以后会有个长着和她相似模样的女孩,甜甜地笑着喊他外公。
    想一想就觉得很美好。
    只是,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不舍得离开,更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弃。
    坐了不到半小时,几乎耗尽了孟岸远的体力,药液里有止痛安眠的成分,哪怕他再怎么强撑精神,还是抵不过,靠着床头睡着了,呼吸仍是细细的。
    沈寂帮忙扶着他躺回去,掖好被角,跟在孟回身后,虚掩着门出去了。
    今晚月色很好,繁星满天,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树叶沙沙作响,时间的流逝好像变得慢了下来。
    回回,对不起。沈寂出声打破沉默。
    孟回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也不领情他在爸爸面前配合她演戏,定定地望向前方,眸中倒映着城市的繁华夜景,可她的情绪是一片虚空,语调淡淡: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她疏离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沈寂心口骤疼,默然半晌,待那疼意勉强消退些许,他再次开口:药的事,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孟回一点都不意外他知情江献以抗癌药相逼她结婚的事,从他出现在江家,站在家人的对立面,站在孤立无援的她身边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无法否认,他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有他在,事情会好办很多。
    同时,她又为生出这样的念头,深深地唾弃自己。
    然而她已穷途末路,没有别的选择了。
    生死面前,所谓的骄傲、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用有心理负担,沈寂看出她心中所想,深眸光影交错,低声道,就当做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你没有欠我什么。孟回说。
    他们的恋爱本就是两情相悦,即使落得分开的结局,也不存在谁亏欠了谁。
    那这次你先欠着,以后再还。
    天边的满月糊成了一团柔光,孟回咬了下舌尖,月亮重新变得清晰,她扶住栏杆,轻嗯了声。
    沈寂看她一副摇摇欲坠,又要强装平静的模样,按捺住拥她入怀的冲动:那我先走了。
    沈寂离开后,孟回调整好情绪,回了病房。
    一抹身影从走廊尽头走出,是孟昔月。
    离得远,孟昔月没听到他们刚刚的对话,无从判断他们是什么关系,但那个男人出色的长相和气质,都表明他身份背景不俗。
    孟昔月神色若有所思,他会是谁呢?
    另一边,江家老宅的客厅灯火通明,用过晚饭后,钟沁和江姗回房休息,老爷子和江平、江献坐在沙发上,各怀心事,今晚沈寂的回归,以及说孟回是他未婚妻的那番话,坚决的护短态度,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程度的震惊和强烈危机感。
    江老爷子是最镇定的,江平则是垂着头,双膝收拢紧靠,掩饰内心的不安,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爷爷,江献还没彻底回过神,小叔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都说这么明白了,哪有听不懂的道理,无非是不想、不能接受罢了,江老爷子怜爱地看了孙子一眼:阿献,你就非孟家那个小女娃不可吗?
    江献扪心自问,要说喜欢么,也没那么喜欢,说白了是出于某种征服欲,且因为她而丢尽脸面,想趁着她爸爸病危,落井下石地报复,出一口恶气罢了。
    不料她竟是小叔的未婚妻,再想到他志在必得,提前把两家联姻的事传了出去,弄得人尽皆知,如今要怎么收场才好?
    再者说,孟回已经打上了他江献未婚妻的标签,叔侄俩同争一个女人,传出去有损江家名声,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圈子里混下去?小叔就丝毫不在意外界的指指点点吗?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谁都没想到,沈寂居然去而折返,江献脑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事态紧急,沈寂打算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直接拉了把木椅,面对着他们坐下,开门见山道:抗癌药和江家的实验室,选一个吧。
    他黑衫黑裤,坐姿笔挺,面容清冷凌厉,无形的气场压人,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在谈论着天气。
    江平和儿子面面相觑,实验室是江家最后的底牌,失去了它,外界虎视眈眈之下,家族企业无疑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江平深信,以沈寂的手段,收购实验室,甚至将整个江家企业收入囊中,不过是时间问题。
    和实验室比起来,抗癌药显得无足轻重,做出选择并不难。
    江平如鲠在喉,悄悄地观察老爷子的脸色,这一次,父亲的心会偏向谁?
    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江老爷子手握拐杖,重重地敲击,地板咚咚作响,他怒斥道:荒唐!
    就为了一个女人,枉顾父子,兄弟情分,不惜以实验室威胁,他看他是色令智昏,被灌迷魂汤了。
    你们商量下,沈寂不再和他们周旋,站起身,垂眸看了看手表,明天上午前给我答案。
    第七十二章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满, 像刚从水里洗濯过,散发出莹莹光亮,温暖可亲。
    江家客厅内, 气氛凝重,江老爷子再也维持不住安坐如山的样子,捂着心口, 吹胡子瞪眼睛地骂道:这个逆子!存心是回来气我的!
    江平仍保持着颓唐的姿势,地板上印的影子阴森森,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自琢磨着, 虽说同为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五根手指伸出来还有长短之分,父亲表面是在训斥沈寂,实际上心里高兴着呢,从小到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一向偏心沈寂,是把沈寂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的。
    十年前那场车祸, 导致父子离了心,沈寂毅然决然和江家断绝关系,远走异国, 老爷子气急攻心, 大病一场,而江平也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江家企业, 因能力有限, 一步步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
    听说沈寂回到了霏市, 江平第一念头便是,他目的不纯,很大可能是冲着家族企业来的,他要把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夺回去,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是幌子而已。
    让江平感到无力的是,只要沈寂开了口,老爷子断然不会拒绝,说不定还很乐意将产业交付给他。
    江老爷子一丝不落地观察儿子和孙子的反应,清了清嗓子,问道:江献,你是怎么想的?
    江献并没有想得那么多,紧握着拳头,面上火辣辣的,犹如隔空受了一巴掌,他只觉得屈辱,自尊心被碾压得稀巴烂,换了别的人,被这样打脸,他怎样都要不择手段,出口恶气的。
    可那是小叔,在投资界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加上爷爷有心补偿,必然任他予取予求,拿什么和他争呢?再次颜面扫地已然成了定局,可江献真的很不甘心,明明就胜利在望了,却被横插一脚,竹篮打水一场空。
    爷爷,我江献说了几个字,收到父亲暗示的眼神,他又把话憋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答道,我都听爷爷的。
    好。江老爷子连连点头,不早了,各自回房歇着吧。
    他上楼后,江献内心憋屈得不行,气冲冲地出门,找朋友到酒吧买醉去了。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凌晨三点半,沈寂回到市中心的住处,洗完澡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个丝绒小盒子,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男式婚戒,套入无名指,尺寸稍微偏大,他想起什么,又把它戴到中指,尺寸正好,就像量身定制。
    沈寂的思绪回到了生日那晚,烛光摇曳,她一袭红裙,明艳动人,笑吟吟地向他求婚,一幕又一幕,画面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甜蜜又痛苦地折磨着他。
    纵然长夜漫漫,窗外天色还是一点点地亮了,沈寂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她彻底不要他了,嫁给他人为妻,她和那个男人还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他的心像被整个地掏空了。
    冷汗涔涔,沈寂简单冲了个冷水澡,来到私人医院,昨夜孟岸远又出现了呼吸衰竭,好在发现及时抢救回来,孟回在病房陪护了爸爸整夜,正吃着王助理给她带的杂蔬粥,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王助理先看到了门口的沈寂:沈先生。
    沈寂朝他颌首致意,走了进去,孟回满脸倦意,眼眶还泛着红,对着病床上昏睡的爸爸出神,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主治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要她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沈寂伸出的手犹豫着停在半空,改搭在她坐的椅背上,声线沉哑:江家答应了。
    唰的一下,骤风吹散了薄云,太阳重新出现,日光照得满室光亮,孟回的眸底也落了几许光点,闪烁着,星辰般熠熠生辉,惊喜来得太突然,思绪清空,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不清楚他是用了什么方式,竟让江家人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瞬间她的心情,犹如溺水之人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劫后余生。
    九点出头,江家实验室的医疗团队就过来了,几乎和孟昔月前后脚到医院,得知他们的身份,她惊讶极了,飞快冲进病房,气喘吁吁地问:孟回,你答应嫁给江献了?!
    话音没落地,孟昔月便察觉到一道冰冷至极的目光斜来,循着望去,整个人怔住了,她忍不住摸了摸手臂,这不是那晚和孟回站在走廊聊天的男人吗?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这么可怕?
    好在他看了两秒便收回视线,孟昔月松一口气,很快又打起精神,江家派人来了,意味着爸爸的病有治愈希望了。
    医疗团队通过检查报告全面评估了孟岸远的身体情况,在主治医生的配合下,制定出了一套治疗方案,并于当晚实施了第一疗程的治疗。
    手术室外。
    孟昔月好奇地打量着坐在孟回旁边的陌生男人,压低了声问:王叔,他是谁啊?
    王助理:二小姐的男朋友,沈先生。
    孟昔月无法将他和圈内的人对号入座,猜测应该是孟回留学柏林时认识的,她挺直腰背,继续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孟回面上没显露什么情绪,实则绷紧了心弦,惶惶不安,恍然不觉自己的手被沈寂握着,十指相扣,传递无声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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