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耳坠是他初见拓跋焘时戴的, 逃出北齐时,随手就留在了沈香亭的一个妆匣里。
    恐怕直到死时,拓跋焘都将他当成一个姑娘。
    抿了抿唇,初六借着醉意,直直地往地上一躺。青草的嫩芽随风摇动,在他脸颊两侧带来若有似无的痒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理,打算就这么睡过去,却听到上方有个声音道:“哎呀,这地方怎么有个人?”
    那是个女声,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粝,却并不难听。
    初六不打算理会来人,那个妇人却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来晃他的肩膀:“姑娘,姑娘,你醒醒。哎呦,怎么这么大一股酒气。”
    她大呼小叫的,一口一个哎呀,一口一个哎呦,生生把正悲春伤秋的初六给晃了起来。
    初六满脸阴郁,不言不语地盯着她看。
    实话实说,他的眼神是很有杀伤力的。但这位大婶子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脑袋上,抬手捞下几片草叶子来,满脸慈祥地又在他头顶上揉了几下,开口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弄成这么邋遢的样子,这头发都快变成鸡窝了。”
    初六默默地发现,自己身为堂堂密卫的尊严与高冷,可能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云阳办了纺织厂以来,女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为了方便行动,有几个女工尝试着换上了男装,后来竟引起一场风潮来。
    初六脸嫩,又是娇小玲珑的一个,大婶直接将他当成哪家跑出来的黄花大闺女,见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草堆里,怕他出事,这才热心地凑上来问几句。
    “春捂秋冻,开春了看着暖和,可容易生病嘞。”
    大婶道:“我姓曹,家就住在不远的岗子村。姑娘啊,你穿得那么单薄还喝了酒,留这儿可不行,跟大娘回家,大娘家里有多的衣服,你先套上,啊。”
    初六没来得及表示反对,就被曹大娘又拉又扯地逮到了岗子村。
    一进屋,他就看到谢圆圆穿得像个球,苦大仇深地坐在条凳上。曹大娘笑呵呵道:“圆圆,大娘从地里割了你最爱吃的小青菜。你乖乖的,替大娘招呼下这位姑娘啊。”
    说着她就转向了初六。初六心里登时就是一咯噔,果然听到这位热情洋溢爱操心的曹大娘道:“我记得家里有条秋裤,不薄不厚的刚刚好,我没穿过几次,这就拿来给姑娘你套上啊。”
    初六:…………
    有一种冷,叫做曹大娘觉得你冷。
    很快初六也做到了条凳上,跟谢圆圆一大一小两个球,瞧着仿佛踹一脚就能滚出十里地去。
    初六认识谢圆圆,谢圆圆却不曾见过初六。
    沉默了一会,谢圆圆大概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抖擞着精神开始跟初六搭话:“我姓谢,你叫我圆圆就行。姐姐,你叫什么,你是袁大哥未来的媳妇吗?”
    初六眉头一跳:“不是。”
    “哦。”谢圆圆低着头,晃了晃悬在半空中的脚,忽然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心事都给叹出去。从凳子上跳下来,她扯着初六的衣袖道:“曹奶奶忙,咱们也不能光干等着吃饭。姐姐,要不咱们一块去帮忙吧?”
    初六不好在一个孩子面前矫情,于是只能不言不语地跟过去,从曹大娘手里领到一个杀鸡的活。
    他的性子,干什么都很认真负责。
    这世上没有在千军万马中斩下敌将人头的武功,真实的搏杀残酷而血腥,多年在生死一线间的经历,让他哪怕面对一只母鸡,也拿出了狮子搏兔的谨慎来。
    拿起菜刀,母鸡警惕地抬起了头。
    上前一步,母鸡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白光闪过,母鸡梗着脖子大叫一声,扑扇着翅膀就往边上逃。
    然而那却是虚招,它这一逃,正好撞在刀刃上。初六手腕一翻,带起一蓬血花。鸡头随之飞上天空,初六挥去菜刀上残留的血迹,母鸡无头的身体才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云淡风轻地将拎着脖子将鸡捡起来,他慢慢走进了厨房,打算弄盆热水拔鸡毛。
    忙得团团转的曹大娘抽空往初六那里看了一眼,瞧见那只惨遭斩首的鸡就有点发愣:“姑娘,这鸡咋成这样了?”
    初六:…………
    “没事,肯定是这样放血方便。”
    谢圆圆在旁心直口快道:“不好好放血,鸡肉炖出来不好吃!对了,姐姐,鸡血呢,一会曹奶奶给我们做鸡血豆腐,可好吃了!”
    初六:…………
    意识到初六的尴尬,曹大娘赶紧打了个圆场:“没事没事,鸡血豆腐下回再做吧。姑娘你是客人,还是先坐着吧,饭菜马上就好了。”
    初六于是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鸡,一个球坐在条凳上等开饭。
    他却不知自己杀鸡留在院子里的血迹,已经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穆风见唐七在曹大娘家门口停下脚步,脸色有些疑惑:“唐叔,怎么了?”
    唐七严肃地朝院子里一指,沉声道:“看到那些血了吗,喷溅的样子有些不对。”
    谢圆圆这天没来找穆风,一个人跑出来不知到哪里去了。穆风虽然自诩和她不算朋友,心里却多少有点担忧。正好唐七从天水回来述职,这半天有些空闲,便被他拉了来一块找人。
    到曹大娘这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却不想见到了这一幕。唐七不必说,连穆风也跟着警惕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穆风皱眉道:“曹大娘她……”
    “现在去叫人不一定来得及,你先一个人进去。”唐七沉吟片刻道:“你一个孩子,应该能降低对方的警惕性。不用怕,我隐在暗处,决不会让别人伤到你一根汗毛。”
    穆风点头,随即抿唇朝里走去。
    坐在厨房角落里的初六忽然耳廓一动,抬头看向屋顶。顿了顿,他对曹大娘说道:“这里气闷,我想出去转转。”
    说着不等对方回应,他便起身,随手还抄起了砧板旁的一把剔骨刀藏在了袖子里。
    屋顶上,唐七也拔出了刀,刀身映着霞光,像是一片血染的湖面。没有马上出现预想中的敌人,但他却忽然动了起来,挥刀向身后砍去。金属相击的声音响起,人影晃动,初六极快地刺出三刀,随即后跃,恰好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对方的脸,手上动作就是一顿。然而由于背光,唐七却毫不犹豫地举刀冲了过来。初六硬是中途变招,险险避过这第二刀,身形不稳,竟是一脚踩空。
    要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一把攥住唐七的手腕,两人一同重重跌到了地上。巨大的动静将厨房里的人都引了出来,曹大娘大喝一声,抓起扫把就往唐七身上抽:“哪里来的浮浪子,竟敢跑到我家来欺负人家姑娘,快滚!快滚!”
    穆风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她粗壮的大腿:“等等,曹奶奶,这是自己人!”
    唐七忙不迭地从初六身上爬起来,已明白这是出了一场乌龙,脸上带着几条划痕,狼狈地呵呵笑:“那个,那个,我还以为……哈哈哈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伸手去拉初六:“六哥,你看这事怎么干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初六狠狠拍掉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终于半点感春伤秋的心情都不剩了,怒道:“你什么毛病?二话不说就鬼鬼祟祟往别人屋顶上爬。”
    唐七委屈地小声道:“这不是在院里看到点血迹,觉得可疑嘛。”
    初六满腔的怒火顿时都憋在了肚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曹大娘笑呵呵地打圆场:“方才在院子里杀鸡呢!你是小风的熟人,正好,今天我做了不少菜,一起吃点?”
    穆风朝屋里看看:“袁哥哥又拿到什么奖章了吗?”
    “不是,那小子有媳妇没娘,这会正在未来岳丈家里忙活呢。不必管他!”曹大娘霸气地一挥手:“他不在,我还不能给自己做点好吃的了?你们都进屋坐下,我这就把菜端上来。”
    她是个手巧的,一个人就弄出一桌菜来,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饶是初六,也忍不住舀了第二碗饭。鸡汤要慢炖,此时才能上桌。初六按住曹大娘,自己走进了厨房。
    灶火上,老汤悠悠地冒着白色的热气,不时冒个泡,在面上咕嘟一声炸开,袅袅地扑出四溢的香味来。连带着初六先前那满腔的情绪和酒意,都被这农家的烟火气给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满足感。
    唐七也跟了出来,倚在门上没有说话。
    初六垂下眼帘:“你也想来劝我想开些?”
    “这世上有许多坎,不是靠别人劝就能迈过去的。”
    唐七摆出一张浑然不在意的面孔,不咸不淡地开口:“何况这世上惨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身上没有几道伤,要我一个个去劝,我也劝不过来。就比如那两个小崽子吧……”
    “年纪挺小,屁事不少。”
    唐七睨了他一眼,缓缓道:“女娃娃心里喜欢小风,可她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所以小风对她,永远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样子。而小风……在我看来,他其实早没那么讨厌谢圆圆了,可那件事就像刺一样梗在那里,若对谢圆圆太好,他就会觉得对不住被害死的狗子。啧啧,我在边上看着都要一块着急上火。”
    隔壁传来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初六扯了扯嘴角,不知怎么地露出点淡淡的笑来:“挺好。”
    唐七一愣:“什么……挺好?”
    “十一走了,就好像在我心里剜了块肉。拓跋焘……”初六抿唇:“老七,有那么一刹那,我在想自己不如跟着死了算了。可吃了这顿饭,听你在这里念叨两个孩子间的小别扭,我突然觉得很好。”
    他抬头看着屋梁上挂着的腊肉,轻声道:“否极泰来,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不日日为衣食住行操心,能有空闲有闲心去发些无关紧要的愁——我们受过的苦,不会再往下一代传。而我还活着,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切,能够缅怀那些逝去的人。日子能有多坏,就会有多好。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比起从前如何,自己其实更在乎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唐七静静地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你刚才两个字一出口,我还以为六哥你终于疯了呢。”
    初六的感怀于是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心想还反了他的,抄起手边一根木柴就狠狠丢过去。
    “我多久才回来一趟啊,别介!”
    唐七一边嗷嗷乱叫,一边可怜兮兮地往抱头往门外躲。
    初六冷冷一笑:“你就该在天水蹲着,没事跑回来干什么?”
    “天子上回不是遇刺了吗,林大人打算借他的名义派向秀去京城申斥五皇子,同时把胡贵妃生的那个六皇子从宫里放出去单独建府。这里头有些事需要交接下……”
    唐七疑惑道:“怎么,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埋头哭啊,连这都不知道?”
    “………放他俩狗咬狗,让五皇子空不出手来作妖么,这么说来,”
    初六果断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沉吟片刻后道:“林大人要动手了吗?”
    “不错。”唐七笑嘻嘻道:“且等着吧,妖邪尽散,天下皆是朗朗乾坤的日子很快就会到了。”
    “六哥”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你想要看的那个将来,很快就会到了。”
    ☆、第137章 出征
    云州府, 木家堡。
    木千里躺在床上,不时发出含糊的咳嗽声。一把抓过茶壶,他仰天把温茶灌了几口,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染上奇异的嫣红。
    木尚武坐在旁边替他顺气,木强重重推开他,无力地往床头一倒,将脑袋深深地埋到了两只手中,沉声问道:“云阳有答复了?念吧。”
    “父亲。”木尚武顿了顿, 开口道:“北齐叩关之时, 我木家持观望态度, 虽不曾站在北齐一边,却也没有替大楚出几分力。不想北齐败亡竟如此之速,如今云阳乘方胜之威, 林可不会重用我等首鼠两端之人。”
    “首鼠两端……”木千里面色冰冷地重复了一遍,怒视木尚武道:“你是在责怪为父吗?!”
    “儿子不敢。”木尚武深深地看了他片刻,起身道:“只是父亲病重,不堪繁重公务,还请好好修养身体, 有些事……还是交给儿子吧。”
    “你……”木千里面容狰狞地抓着床沿,整个人都扑向木尚武。
    身后传来扑通的落地声,木尚武闭了闭眼, 却不曾转头。迈出房门之后,他轻声对侍女说了句“照顾好老爷”, 便朝着院外走去。
    随着云阳的日渐强大,木家堡已失去了作壁上观的资格。木千里只会把木家带向毁灭之路,而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剿灭乞活叛军,将是木家最后的机会。
    然而这个机会,木尚武还需要和龙骧骑争一争。
    “什么木尚武!”萧全不悦道:“还有那个木强,敢跟瑞王爷攀交情,呸!不要脸。”
    其他将领纷纷应和,萧全哼笑一声,得意道:“瑞王爷,你们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吗,那是罗汉下凡!你们谁跟他说过几句话?告诉你们,当年我有幸鞍前马后地跟过王爷一段日子,当时王爷夸我忠勇有加,是可造之材!除了云阳兵,就数咱们龙骧骑是王爷的嫡系,他木家军就他娘的是个屁!”
    他信心十足的强调让麾下军官们听得连连点头。萧全哈哈大笑,掀开帘子钻出大帐,外面是闪着银光的武器和连绵的旗帜,他转过身面向东南的方向,意气风发地喊道:“出发,驰援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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