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喃喃道:“这不是你的错。”
    “或许吧,不是我的错,也不是那些流民的错。”
    孟昶青摇摇头:“但在那一刻,当我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时,灭门的仇,我突然不知道该向谁报了。直到我想办法找到了姨母,来到了京城,看到天子在宫中寻欢作乐,尸位素餐。”
    林可抿唇:“你的仇人是大楚皇帝?”
    孟昶青的唇角略微上扬了一下:“确切些说,应当是整个大楚朝廷。”
    林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开口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告诉你,我是个自私又记仇的人。”孟昶青道:“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心怀天下,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你要是为了大楚死了,我会很生气,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所以阿可,你不能死在我的前面,你得看着我……”
    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缓缓地,几乎有些祈求地说道:“好不好?”
    孟昶青说话行事带着些邪气,永远三分真七分假。林可分不清真假,却仍旧觉得那些话像是捅到了她的心窝里。
    “我……”林可道:“我努力活着,尽量吧,至少不死在你这祸害前头。”
    “你说的,我就信。”孟昶青抬手扔给她一个东西。
    林可接过来,发现是个护身符。
    “我娘给的。”孟昶青笑了笑,说道:“能让我这祸害活到现在,可见有点用处。别人听不出来,我却知道你对这一战当真是没多大把握,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上战场时带着,让我娘也保佑一下她儿媳妇。”
    ……儿媳妇?
    林可难得的一点感动,立时就被无语给盖了过去。她好笑又好气地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串一直藏着的珍珠项链来,重重丢给孟昶青:“给你的,我校学神开过光的,当初能保佑不挂科,现在业务拓展一下,应该也能保佑一下不挂人。你留着护身吧。”
    孟昶青一愣:“我似乎不用上战场。”
    “儿媳妇什么的,你不是跟小风发过誓,不当他后娘么?我怕你食言,哪天真被雷给劈死了。”
    林可说着,忽然正色道:“喂,姓孟的,替我好好看着云阳大本营。大嫂一家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回来就找你算账。”
    孟昶青顿了顿,将珍珠链子收好,微垂下眼睫道:“好。”
    林可:“阿双和林嫂少了一根汗毛,我也找你算账。”
    孟昶青:“好。”
    林可:“小风少了汗毛,我也找你。”
    孟昶青:“好。”
    林可看了他一会,开口加强了语气,接着说道:“还有个叫孟昶青的,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一定把你抽筋扒皮,知道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孟昶青忽地一笑,随即轻声却郑重道:“……好。”
    ☆、第118章 攻城
    云阳整军待发,天水城却已陷入战乱之中。
    震天的喊杀声再一次如退潮般地翻卷了回去, 天水的城墙较之前又破败几分, 正前方城门处的护城河已被沙袋、以及被驱赶而来的大楚百姓的尸首填平,城外可以看到陷入湿泥中的攻城器械, 攻守双方都为眼前满目的疮痍与冲天的血气感到战栗, 谢雁城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那黑压压的敌人, 觉得自己就快要挺不下去了。
    他曾有一次弃城而逃的机会,但他因为数年前粮仓之事,在东儒党中失去了不少的话语权。如今若是再一逃, 前途灰暗可想而知,说不定天子还会为了安定人心,借他的人头一用。所以谢雁城不能逃, 不敢逃。但这时, 他只觉得无比后悔。死亡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他左边就有一具尸首, 那本是个年轻的什长,上一波攻击时,北齐军以正面强攻吸引注意,用一支精锐从防守薄弱处攀上城头,这什长拼死护着他,力战而亡, 终于拖到援军到来, 将这些北齐兵给重新赶了下去。
    谢雁城应该感谢这个死去的年轻人, 但他此刻,心中除了恐惧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他一直以铁骨铮铮的良臣自居,此刻才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人,是个懦夫。
    北齐终于鸣金收兵,暂作休整。谢雁城毫无仪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府中的管家急匆匆地跑到他身边,附耳说道:“城中乡绅想要见您一面。”
    “大概是劝我投降。”谢雁城苦笑一声:“难道他们不知道,咱们一开始没有开城受降,不管之后如何,北齐鞑子按例是定要屠城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除了硬抗到底,没有任何出路吗?”
    “不,不是。”那管家两股战战道:“是云天远不见了,他的亲信手下都不见了!”
    “大概是跑了吧。”谢雁城仍不怎么在意:“跑了的也不止他一个。”
    “可……可是方才开仓领粮的时候,仓里大半的粮食都不知去哪里了。”管家失声喊道:“丘八们闹起来了,眼看军中就要哗变啊!”
    “什么!?”
    谢雁城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恐慌:“漕帮,漕帮这是要我死啊!”他一把扯住管家的衣襟,哑声问道:“现在呢,那群丘八动手了吗?”
    “老爷,没……没有。”管家吓得快要哭了:“乡绅里有个带头的站了出来,号召大家开了自己的私仓,把粮食都捐出来充作军资。”
    “是嘛,是嘛。”谢雁城喘着粗气,松开管家靠在城墙上:“那个乡绅叫什么。”
    “姓张,跟陶然居东家张起有些关系。”管家道:“当时我看他身边,站着的好像是那个唐七。”
    “密卫?”谢雁城笑了一声:“也对,咱们如今理应抛弃前嫌,同舟共济。将那个乡绅,不,唐七请过来,我要跟他聊一聊守城之策。”
    天水被围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城外军帐中,拓跋焘黑袍铁盔,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地上跪着的那个楚人:“我再问一遍,你确定城里没粮了?”
    云天远被他的威势所压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像之前那样为了邀功而有所隐瞒,用北齐话答道:“有密卫盯着,两仓中的粮食没能完全运出来,但也运了一大半。请大人放心,天水守不了多久。”
    这是一个卖国贼。
    拓跋焘虽然用他,却不喜欢此人。厌恶地收回视线,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云天远下去。
    云天远老千出身,察言观色极其敏感,发现了拓跋焘的不喜,只觉得冷汗都从后背透了出来。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试图再分辩几句,急急道:“大人,我知道天水城中除了总督谢雁城,指挥使蔡田,还有两个重要人物。他们都是密卫里的大官,知道许多机密,一个叫唐七,一个叫初六。”
    唐七一直被孟昶青放在明面上,初六却是那天入城时打伤了唐国的二舅子,从而引起了云天远的注意。
    听到初六的名字,本来神色冷漠的拓跋焘动作突然一顿。他霍然起身,一脚踏在云天远的背上,咬牙缓缓道:“很好,跟我说说初六的事。有一句假话,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城中,初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很可能会被叛逃的云天远泄露给拓跋焘。
    “北齐的主帅怎么可能是他?”初六不可思议道:“拓跋焘死了,我亲手杀的。”
    唐七叹气:“反正他莫名其妙又活了。活就活吧,也没办法,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初六怒道:“我能不激动吗?我以为他死定了,把真名都泄给他了。云天远那老王八一说,他肯定拼死拼活的要找我麻烦。城破了北齐军打进来,他能把我吊起来打你信不信?”
    “谁让你欺骗别人感情来着?”
    唐七没心没肺道:“不过你这么一说也对,要知道喜欢的小红其实是个爷们,拓跋焘估计要疯。我看你要不收拾收拾就跑吧,最好打扮得漂亮些,正好把他跟这群狗娘养的北齐鞑子一块引走,天水解围,你要死了,我逢年过节给你烧香。”
    “……放屁。”初六对他的智商表示不屑:“拓跋焘好歹是一军的主帅,能这么感情用事率大军追着我跑?我看他最多怒了,到时候把天水屠个两三遍。”
    “是啊,所以没什么影响嘛。”唐七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跳脚了,看得我头疼。”
    初六:…………
    但这两人万万想不到,初六的名字确实对拓跋焘产生了影响,虽未能对天水一战产生什么影响,却为之后的战役埋下了隐患。
    无论如何,此刻天水最重要的问题还是粮食不足。两仓基本被搬空,唐七发现这一点后,索性把剩余的粮食给运了出来,堆放在张姓士绅的家里。然后在将要发生大乱的时候,把张士绅给推出来,让他带头主动捐出大批粮食,以行动号召城内其他富户捐粮捐物。
    这一招卓有成效,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城内缺粮的消息传了出来。
    骚乱正在发酵,而这一次,唐七和初六未必能够将其压下去,天水已然危在旦夕。
    天水覆灭在即,孟昶青却并不担心唐七和初六的安危。以他们的身手,想在城破时乘乱离开天水并不困难。但谢雁城不同,他是朝廷命官,有守土之责。天水完了,他与蔡田要么自尽殉城,要么就像北齐投降,绝不会有第三条路可走。
    谢中奇明白这一点,但他与谢雁城感情淡薄,所以除了有些唏嘘怅然,并无太大的情绪起伏。但谢中士与他不同,谢雁城极其宠爱这个庶子,而陆千灵更是对自己唯一的儿子百依百顺。因为孟简的事情,谢中士多少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然而血脉相连,事到临头,还是不免感到焦虑担心。
    因为谢中奇的缘故,林可虽关着谢中士,但破例饶了他一命。经过几个月的修养,谢中士的病大有起色。他这天在院里晒太阳,听到有人议论天水被围的事情,当下脸色剧变,摔了一个杯子,硬是逼着人将谢中奇给找了过来。
    谢中奇神色复杂地端详自己的庶弟。谢中士捏着椅子的把手,手背上青筋暴露:“放我走。”
    “我不能看你去送死。”谢中奇摇了摇头:“况且你的病没有好全,一个人走不了太远的路。”
    “不用你管。”谢中士怒道:“那是我爹我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鞑子的铁蹄下面。我救不出他们来,我认了,至少我能陪着双亲一块死。反正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谢中奇沉默片刻,转身离开,后面传来谢中士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他轻轻叹了口气,去了孟昶青的房里,沉默许久,方才迟疑着说道:“孟大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天水城破了,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我父亲和陆姨娘带出来?”
    ☆、第119章 矛盾
    谢中奇说出那句话之后, 房间里静了一静。
    “谢雁城——”
    孟昶青放下笔, 将文书叠起放到一边, 没什么表情地扫了谢中奇一眼。接连熬了几个夜, 他的面容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苍白和疲倦,因为不再维持一贯挂在脸上的那层面具,便显得尤其冰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北齐军围城,天水内外隔绝。若要救他, 至少需要付出三十名密卫精锐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缓缓地弯起唇角,淡淡地说道:“这么做,对云阳有什么好处?”
    谢中奇提出这个要求,其实已经自觉不妥。谢家人的命,不比那些密卫精贵,更不比同被困在城中的百姓精贵。听到孟昶青的话, 他脸色因为愧疚与窘迫而涨得通红, 讷讷道:“是我想岔了。父亲身为总督,有守土之责。若要救,就该把城中百姓都救出来, 如若不行,那也万没有只救他一个的道理。”
    然而谢中奇能想得通,谢中士却未必。他性格偏激, 事后必定会记恨“袖手旁观”的谢中奇……
    见谢中奇急急忙忙起身打算立刻, 孟昶青半眯起眼睛, 忽然开口叫住他:“稍等。要救谢雁城, 其实也未必不行。”
    烛火微微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孟昶青挑眉,嘴角那上勾的弧度流露出隐约的冷意:“只是此事与你无关。谁想求我,就该让他自己前来。”
    谢中士不算太笨,且很适合做一些脏事,借此机会,或许能够收复此人。
    孟昶青吃什么都不肯吃亏,说话也是真真假假。他先前与谢中奇所说,其实有夸大的部分。天水城被围,但密卫在此经营多年,还是有一些和外面沟通的办法,若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要将谢雁城弄出来,未必就需要那么大的伤亡数目。
    “北齐军的攻势好像减弱了。”一间昏暗的地下密室中,初六将收集来的情报浏览了一遍,轻轻吁了口气:“这么一来,又能撑上几天。”
    “北齐军往水里扔了大量的尸体。”唐七却没有他那么乐观,摇了摇头道:“开春之后,原本就容易发瘟疫,围而不攻,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我总觉得北齐似乎不急着攻下天水城。”初六道:“你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得了吧,咱俩都不擅长分析军情。”唐七苦笑一声,随即道:“不管怎么样,我看天水都挺不了多久,谢雁城也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六哥,其实你在这里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依我看,不如你先撤出去。初九也不在了,咱们兄弟没剩下几个了。万一城破,我们俩不能都折在这里头。”
    “大敌当前……你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
    初六皱了下眉,觉得有些不对:“急着让我离开天水,老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两人对视片刻。唐七张了张嘴,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瞒不过你。谢雁城派人跟我接触过了。他,让我把你交给北齐军。”
    初六怔楞一会,随即猛地瞪大眼睛:“拓跋焘果然知道我在城里了?!”
    “不错。”
    唐七重重点头:“拓跋焘一边减弱了攻势,一边暗地里跟谢雁城通了消息,放言不把你交出去,之后就要屠城。谢雁城算是盯上我了,所以我才叫你赶紧出城,否则之后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初六神色有些复杂。他抿了抿唇,迟疑许久,开口沉声道:“出来混便是要还的,我早猜到有这一天。我不会走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我把命还给拓跋焘就是。”
    “他不要你的命。”唐七急了:“他指明了要活人!”
    初六闻言,冷笑一声道:“活人就活人吧,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一会就去见谢雁城。”
    他打定主意要牺牲自己,唐七一把拉住他,语速飞快地说道:“不行,这件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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