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过来后大骂我狼心狗肺,我说抖M都很诡计多端嘛,结果我们大吵了一架,从凌歌骂到小福宫,从设计署名权骂到彼此不要脸,他骂我喜欢徐渭就是个只认黑白的臭色盲,我骂他喜欢埃贡席勒就是一法国色情受虐狂,我们差点闹出肢体冲突,整栋别墅里还没走的人都出来了,安云菲和达芬妮抱住我,阮小芃护住他。
    他飙泪大叫:凌歌都是为了你呀!他处处为你着想,电话里跟我喝酒哭诉十多次了,他早就知道要有这么一天,他早就计划好提前一天走,他特意联系好这么多朋友留下来陪你,他走了还有我们,我们替你暖场子,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是吗,真不错,哈哈,来啊今晚一起嗨,把酒窖里的藏品全拆,大家大吃大喝狂K歌,我问阿姨有没有吃的我好饿。两个阿姨毕恭毕敬道:先生,今天先生小姐们四处寻找您,没有吃早饭,现在是否要将早饭倒掉,腾出餐具装做晚饭。
    当然不要,台风季物资紧缺,把早餐热一热我们就吃吧,好吗?我笑着提议,带头品尝剩饭,奶黄包被捏成猪的样子,我吃了所有的耳朵和鼻子,咬断肥猪的胖身体,黏腻奶油舔住舌苔,冷冰冰的死甜味。
    室内空气压抑,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伤心,气氛尴尬又沉默,就好像楼上某个房间里锁着一具死尸。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台风将我们困在这栋房子里,他们那让我厌烦的小心翼翼、担忧怜悯,迟早让我把他们挨个恨上一遍。
    晚上听政府工作报告,小福宫工程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准备剪彩仪式,中渊建工那边却迟迟不给准信,我让下面的人去催,致函多次得到聂甹悠不在的消息。
    他的助理联系上我,问我聂先生没有跟我提起吗?我问提起什么?那助理犹豫许久后回我:他想要出家,已经在缅甸仰光呆了两个多月。
    仰光,我的嘴唇吐出这两个字,有如神谕,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该去了。好,我去把他找回来。
    那助理以为我也疯了,我关上视频会议自己查机票,台风肆虐期间航班当然停运,但明天南部位置高空气流出现三小时的安全豁口,一架前往澳大利亚的航班可以起飞,我准备先到墨尔本,转机去洛杉矶,然后飞往泰国,取道进缅甸。
    见我收拾行李,朋友们疯了一样拦我,生怕我出去旅行自杀。他们苦口婆心满面焦急,最后我同意让安云菲跟着我,工作上她是我的助理。
    很神奇,不论我在哪里都能听见飞机声,只有在飞机上,世界安静无声。我戴上眼罩,隔绝舷窗外的乏味蓝天和乖顺白云,终于睡了足觉。
    到达曼谷,我神采奕奕,安云菲精神萎靡,我们恰好碰上了选美大游戏,lady boy妖娆绝美,个个一米八九,丰胸翘臀大长腿,我随便指一个问安云菲美不美,她萎靡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口是心非道:人妖,不男不女的,有什么看头。
    我请那位妖过来,她风姿绰约,艳压全场,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也失神片刻。许多人争着和她合影,我问她是否可以赏光,让我们请她去清吧坐一坐。
    她用中文说可以,聊天时还是说一口流利中文,原来她是中国人,名叫虞风,她在安云菲手心一笔一划写下那两个字,虞姬的虞,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风。
    她们对视,我听见丘比特的脚丫踩在酒杯金液上的轻响,虞风的维密大羽翼垂委在身后,她有古典油画的光泽,敦煌壁画的雍美,安云菲垂下头,咬着玻璃杯沿饮一口槟榔酒。
    我借口上洗手间,卷了自己的提包跑路。扔下安云菲一个姑娘在异国他乡,我当然心怀愧疚,但她足够强,我相信女性的强大,正如我承认男性的怯懦。
    从曼谷到仰光,五百七十公里,打车需要十二小时,大半天时间我坐在拖拉机、卡车、小汽车上感受大地的坑坑洼洼。到达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我晕头转向地下车行走。
    提包很轻,装半瓶矿泉水,充电器,少量美钞现金,两三件换洗衣裳,我穿浅色亚麻衣裤,戴白色宽檐帽和墨镜,包被贼人抢走后,整个人更是身轻如燕,还好签证和手机装在胸前口袋里。
    我打开手机地图搜索聂甹悠助理发给我的地址,突然发现那里距离此地还有一百公里远,确切地说是我一开始就误判了位置,我以为是仰光,但聂甹悠在蒲甘,伊洛瓦底河西岸,他不在仰光市内著名的窣堵坡金塔或耶勒水中塔修行,非要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第128章 120 当万人迷遁入空门
    仰光市内有环城绿皮火车,我在上面耽搁将近三个小时,手机没电关机了,鸡同鸭讲地向行人问路,得知我要去的悉琅敏罗寺在旧蒲甘,还需要穿越娘乌,再走很久很久。
    我汗流浃背,脚上穿很普通的zamberlan登山鞋,穿久了感觉沉重,身体疲惫不堪,如今在迷途中跋涉,我应该感到恐惧,但我仔细品觉,发现存放这一部分感情的地带空空如也,我像是被喝干了的水囊,没有任何尖锐的知觉。
    蒲甘的旅游季从十月开始,现在路上冷寂辽阔,热风卷地而来,本地人身穿笼基,头顶竹篦,斜着眼好奇地打量我,三下两下判断出我是穷鬼一个。
    脚下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热风裹挟细腻黄土,大力滋润游人脸颊,我感觉自己像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怀揣一张满是针眼的老照片,去异乡寻找从未谋面的父亲。空气里弥荡热带独有的香和臭,香水薄荷叶子,卡斯提亚花和芸香树枝搭配出辛辣效果。
    我走上开阔平原,视野里瞬间风起云涌,绿海无边无际,拍打天空尽头,不管是水稻还是罂粟,全部乳汁饱满,肆意奔腾,把妩媚绝伦的绿波倒映在明净天空。
    风吹来,我闻见泥土的颜色、虫蛇的快活和紫花苜蓿的羞涩,我的心和脑自动给我播放了一首歌,其实不是歌,是《西京杂记》里的一段,某个晚上我和凌歌的床头读物,他低声念: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多苜蓿。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
    苜蓿本是苜蓿,有了玫瑰的陪伴,才叫怀风。一对年轻男女相拥着迎面走来,看见我,很惊异,不仅给我指路,还送我一瓶水,他们看起来真是般配,眉梢与眼角之间,笑容与笑容之间,蕴含神秘引力,他们对视时像月球的正面和背面,镜子的外面和里面。
    爱情这门艺术,我还没修炼成功,就已经江郎才尽。我祝福他们,但拒绝了他们的水。
    走上苏拉玛尼塔附近的山顶,将这万塔圣地一览无余,远处寥寥几个热气球疲乏飞行,下方云蔚蒸腾,我再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无意义。过去的一年活在名为凌歌的框架里,时间被快要见到他和就要与他告别两条线整齐分割,如今已彻底失去他,时间重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海,无意义的时间里无意义的生活,一切终归于无意义,我不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仰光,我在路上,这就够了。
    傍晚时分,清蓝浅澈的天色自远方稠迭增浓,悉琅敏罗寺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形如沙漏下半部,承载了涓涓宝蓝沙滴,我走近蓝的腹地,偌大空间里只有一个深红袈裟的僧人,他是没戴眼镜的聂甹悠。
    看到我时,他手中的佛珠掉了,我蹲下身替他捡起,站起来后和他对视。失去眼镜的遮挡,他的眼睛既没有高度近视的青蛙感,也没有得道后的清澈感,只是一双普通男人的眼睛,我很熟悉。
    给口水喝。我说。
    寺庙里有什么?有该有的一切,佛像,佛像,佛像,是我不认识的狰狞面目和滑亮金身,还有香烟缭绕,蒲团莲坐,佛经铺展,聂甹悠告诉我他皈依于西河门派,1872 年伊洛瓦底省欧坡市的欧甘翁达马拉长老带领弟子离开善法派自立门户,决定在拜佛时不应当向过去那样口念 身业、语业、意业,而要口念 身门、语门、意门。
    我问为什么叫西河门派,他说耶基市附近有一条河,名为 西河,所以在耶基市,额庆羌市一带的门派僧侣称为 西河门派 。
    他说话就像念经一样无趣,目光下视,看向任何地方,白蚁,脚趾或落叶,唯独不看我,我再次向他讨水,他走出去,很久以后回来,双手掬的浅浅水洼自指缝里淅淅滴落。
    你在开玩笑?
    只有这个,从池塘舀来的,院子的泉眼干涸了,偶尔才出水。
    我们说话间那水已经流完了,在他的袈裟上留几缕紫红深印,他问我要不要吃瓜,吃果,门外有槟榔,芒果,还有硕大的青木瓜树,当我望过去时,一根枝杈恰好断裂,奶白汁液自断口涌出,慢而浓稠,形成柔软形状,如同分娩后的乳头。
    我放肆欢笑,以孩童式的残忍天真问他,为何要留下这样情色的树?为何皈依佛门还不剃头?为何要穿价值万元的袈裟?为何突然之间就抛下一切来到仰光?听说来缅甸短暂修行是雅虎、微软、苹果等公司高管的时尚,难道你们有专门的俱乐部?
    聂甹悠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我翻动他的桌面寻找充电器,发现一本黑塞的《悉达多》,十多年前曾读过,如今我一屁股坐到桌上,脚踩床沿,再次重温内容,我口渴且饥饿,疲惫而炎热,恰好对应书中林中沙门的状态。
    身上只系一条遮羞布,每日只进食一次,身姿笔直,修习敛息屏气,遵从戒律,修习克己禅定,缄默地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缄默地立于漂泊大雨中,如此斋戒十五日、二十八日便是沙门。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试试?我回答自己,好呀,试试。
    聂甹悠问为什么?你疯了吗?我歪头思索片刻,发现一个还不错的理由:四年前在赵钺家,我神经错乱,很久不剪头发,于是从那时开始蓄长发;现在我不吃不喝走了一天来找你,又累又渴,索性从此刻开始修行沙门。这叫顺势而为。
    我盘腿坐在空地上,闭眼冥想,刚开始的时候头晕眼花,斑斓彩片胡乱旋转,喉管里伸出干枯之手,自远古发来瘆人呼喊,久久回荡在天地间,水水水
    唯有凌歌能压制饥渴的痛苦,以毒攻毒,给我短暂平静,我终于能毫不退缩地直面他的离去,我恨他,我爱他,他黑亮的丹凤眼,他微凉的肌肤,他埋进我身体里时的炙热与强大,还有他离开我时的决然,这是最迷人的部分,我爱他的狠。
    我想忘了他。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数万蝙蝠在脑海扇动黑翼,饥渴疯狂吞噬我的大脑,我用最后的意志力坚持,像企图用一层单薄的纱拢住沸腾的城市,要平静,要安宁,等我修成沙门,视世间万事万物为空,那便再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凌歌算什么?我忘记他就像水融入一片水,完全不着痕迹,凌妍书算什么?李家算什么?权势算什么?唯物主义思想又算什么?科学不过是欲望的产物,正如色欲造出淫荡、权欲造出政治、食欲造出盛宴。
    他为什么要去追求本已存在的东西,科学就在那里,不被创造,只被发现,他用理论做网,捕捉虚无的真理,用公式做衣,把真理填进字母笔画织成的窄瘦裤腿。
    等我心无挂碍,臻于至善,我走到人群里、他面前,看他与芸芸众生无异,看芸芸众生与看叶下蝼蚁无异,当他呆呆看着我,喊我一声小净时,我的心是否还会一颤?我会不会前功尽弃,抖如筛糠,含恨跪倒在他面前,不,释迦摩尼的金掌屏护我双眼,佛祖引我学会唵,于是我说唵,我用慈悲的眼笼罩他的脸,我告诉他我已放下他,他身上更轻,不再背负一个世人绝望的爱。
    他会流下眼泪,问我怎能留他一人在欲望的洪流,让他与他至爱的科学相互折磨。我说,所谓幸福,不过是一个暂时平稳的状态,让欲求与拥有达到微妙平衡,欲求高过拥有,便是追逐不舍;拥有高过欲求,便是厌倦颓靡,当你不再有欲求,你就一无所有,当你一无所有,世界将归顺于你,宇宙匍匐在你面前。
    你大喊不对!你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科学是解放人类的崇高途径!我不说话,我要继续前行,我相信你的意义,我相信所有意义,新婚者要圆满后半生,革命家要解救国民,而你要去拯救地球。意义能够涉及到爱情、国家、宇宙,你问我意义有没有高低之分,我会说没有,就和蝼蚁、狗、人没有高低之分一样。
    是的,我又陷入诡辩,我用思想困住了我自己,当我开口时,我已感到空虚,当我思索时,我已陷入迷惘。所有能够成形的语言都是片面的二维形式,所有能够成形的思想都是立体的三维形式,而不能成形的思想,宏大广阔,无边无际,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我之上,我欣喜若狂,欲要将其捕捉,但刚动念头它便残缺,刚启嘴唇它便彻底消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佛与道,走向同一个奇点。
    于是我关闭大脑左半球颞叶上部,主管表达的Wernicke区,睁开眼,看见树在结它的果,月在放它的光,热流自泉眼里迸发,水柱周身的白雾旋转盛放,如玫瑰自花蕊处向上攀升,舒展成白练一条。寺院里所有的树在夜色里大声喧哗,点点灵光自叶片里散发,孔明灯撞翻檐角铁马,泠泠声碎,百转光回。蚊虫将嘴刺进我的毛孔,和我的心脏共享鲜红血液,砰,砰,砰,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我的眼耳鼻身意通透无疑。我被剥去了俗物制成的盔甲,我没有衣,没有皮,没有皮上附着的汗和泥,没有肉也没有血,只有一颗搏动的心,万事万物直达此地,好奇又悲悯地观察这颗小小红红的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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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121 逝水
    我怕了,我觉得痛,无所不在的美好太过深刻,太过强烈,我一时间承受不起。我闭上眼,青木瓜把断肢内的白乳滴到我额头中央,顺鼻梁下滑,落进人中,暂停于唇珠上的小窝,终于,滋润了我皲裂的嘴唇,泛进我枯涸的口腔,微甜微咸,微苦微涩,睁开眼,聂甹悠提刀站在我面前。
    我看见他,就如看见万物一样清晰可爱,四年前在赵家花园,四年后在缅甸仰光,我们相遇,我们对视,如果故事有轮回,在此刻可以画上句点。自我们初见后的四年,我曾堕落,也曾坚强,我曾获得,却又失去,往后人生海海,也不过还是这四年的变相重演。我说:你可以杀了我。
    他悲愤大喊:你为什么要来?你抢走了我的安宁!我本来已经忘记你了,你为什么突然跑过来,不吃不喝走了一天一夜,你让我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想!我恨你!
    刀锋划破我嘴唇,我吃到了血的味道,甘美温柔,饥渴促使我吮吸这液体,他扔了刀凶狠扑下来,吻住我的嘴,品尝我的血,拽出我束在腰带里的衬衣下摆,我抬手推他肩膀,却没有力气,连续两天的饥渴让我身体虚弱。
    他的脸近在咫尺,以我现在的状态,任凭他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我不想反抗,在这里,此刻,我平视前方,能看见风的形状,黄沙和绿叶里蓄积了风的力量。我相信一切自有冥冥之手安排,反抗和顺从同等无力。
    佛钟撞响,万塔齐鸣,梵音掷地,自沙尘里激起袅袅回音,涤荡了欲望,冻结了情爱,在这无孔不入的清霖中,再火热的情欲也会偃旗息鼓,聂甹悠的动作停住,许久以后,他用蒙了冷汗的潮湿额头,轻轻贴住我侧脸,他说,对不起。
    我喝了泉水,在天明后上路,全身接受日光暴晒,沙地颜色很淡,天空的蓝向远处变浅,两种颜色在远方融为雾气,对面的人走来时像一团颤抖的黑火,在热浪里变形放大,逐渐现出轮廓,我遇见一群僧人,其中最老的那位告诉我:苦行,没有答案。问你的心,它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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