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宅仿佛顷刻就空了。
    苗氏一向沉默,小少爷也是安静的性子。秦梅香也沉默着,连最爱说话的虞七少爷都没了动静。
    但是戏还是要唱的。那些说不出口和来不及说的情意,统统只能放到戏里。唱一场,底下跟着哭一场。到了最后,座儿没说什么,戏班子自己先受不了了。李万奎同秦梅香商量,说日子已然很苦了,演点儿高兴的,也让大伙儿提提精神不是。老是这样愁云惨淡的,万一哪天座儿哭怕了,都跑了,戏班子不是就没饭吃了么。
    秦梅香只得强笑着连声道歉,定了几出才子佳人的团圆戏挂牌,才算是把这个坎儿轻轻迈了过去。
    日子久了,竟然也渐渐习惯了。仿佛从来身边都没有过那么个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个。只是在偶尔收到信的时候,拆起来老是带着一点儿惊怕。
    小玉麟去了新兵训练处,日子倒是暂且无虞。许平山因为失踪许久,回去不得不面临审讯,上面怀疑他有临阵逃脱的嫌疑。虞冬荣给大哥去了信,详细地把情况说明了。最后折腾许久,才把人平安放了出来,只是连降两级,一出来就和虞家大少一起开赴前线了。
    那阵子虞冬荣和秦梅香都睡不着。两个人大半夜相对枯坐,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照镜子似地忧虑着。最后还是虞七少爷先开口,是玩笑话:“兜了一大圈儿,又剩咱们俩了。”
    秦梅香惘然地笑了笑:“可不是么。”
    于是都不再说话了,各自望着屋内的陈设出神。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听着大门那头有动静。秦梅香浅眠,从床边惊醒。眼见虞七少爷趴在桌上睡得正熟,便也没叫醒他,自己出去了。
    开门一瞧,却见姚月莹和郝文茵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前,身后是两辆拉满了行李的大车。
    两位小姐上门,虞宅又热闹了起来。故人他乡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姚月莹如今的做派,虽然仍然不失一位大小姐的优雅,但说不清怎的,泼辣的气度也添了许多。虞冬荣瞧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一阵心酸:“好端端地在渝州住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姚月莹连饮了几杯好茶,叹息道:“还是你这里日子舒坦。渝州成日挨飞机炸,炸得地皮也矮了几层。跑警报跑得生意都难做。”
    如今江城沦陷,政府迁到了渝州。战事打得胶着,鬼子也急,想方设法逼迫政府投降。但因为山城据天险而守,军队一时无力进攻,只得采用这样的手段不停恫吓。
    虞冬荣叹了口气:“你这是打算带全家搬过来?”
    姚三小姐点点头:“是。只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得,还是要我先来安顿。”又说起自己家里的事,也是一团糟糕。搬到渝州两年,姨娘死了三个。姚老爷让大轰炸吓破了胆,得了个惊厥的毛病,如今已经不能理事。老太太倒是仍然坚`挺,一刻不闲地给姚家的女儿们张罗婚事。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糊涂。这时节,每嫁出去一个女儿,家中就少一分负担。可是旁的姐姐妹妹们打发起来容易,到了九小姐那儿出了个大乱子。这女孩儿如今被一个拆白的小瘪三迷得昏了头,已经拒掉了家里相中的好几门亲事。更是放言,姚三小姐不嫁,她也不嫁,免得让家产都便宜了她三姐一人。
    其实姚家给每个女儿的嫁妆都颇丰厚,股权分红一样不缺,若非如此,也不能让女孩儿们得到满意的婚事。只是家里高堂尚在,还有诸多姨娘们需要供养,不能把家底一股脑地掏空分个干净。姚三小姐不做不休,想着既然渝州是那种情形,不如举家搬迁,一来图个清静日子,二来也能绝了姚九的糊涂念想。老太太也是如此这般打算。陌生地界,把人往新宅一锁,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能把不懂事的念头掐灭掉。
    虞冬荣听了,暗暗摇头:“你是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他苦笑:“那股劲儿犯起来的时候,凭你拿鞭子抽在她背上,刀子搁在她颈上,也未必拦她得住。”
    姚三小姐声音凌然:“七弟弟,这世上滥情人多,痴心人寡,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山盟海誓,转眼即忘,负心薄幸,难道还少?”她露出一个世故的冷笑来:“要我说,祖母还是心慈,非想扭过这根筋,让她往后一生安适。若按我的法子,就让她私奔去吧。爱走就走,家里一文钱也不会让她带出去。将来日子过不下去,有她回来哭的时候。”
    虞冬荣默然半晌,苦笑起来:“你说的也对……心慈……没什么用。”他涩然道:“一个两个,都养成了白眼儿狼。”
    姚三小姐望了秦梅香一眼。秦老板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是何等精明的人,不需再问,已经把事情猜出了大概。
    虞冬荣自顾自沉默了片刻,抬起来头:“这头也不是一味就清净了。空袭也是有的,前阵子才炸了一回,死了不少人。不过想来离得远,总能比那边好些。还没问,茵小姐怎么也过来了?”
    郝文茵轻叹一声:“原是和同行在申江开医疗会议,谁知道乱起来了,只得没头没脑地随着人流走。万幸在江城时遇见月莹姐,这才有了落脚的地方。本想在那边与同行筹建医院,只是没有条件。刚好从前的同事来信,我便想着到这边来看看。”
    秦梅香问到:“郝老板可还好?”
    郝文茵点头:“家父身体倒还健朗,只是如今不登台了,和我大哥一家闭门不出地过日子。梨园里老一辈的同行,但凡有些积蓄的,大都是这样。谢老板也搬到卫阳的朋友家里去了。”
    说起戏,姚月莹又有了精神:“秦老板如今还登台,真是我们这些戏迷的幸事了。您原来灌的那几张唱片,如今都成了有钱难买的稀罕货。祖母和父亲都说,听您一耳朵戏,什么飞机大炮的,统统都忘了。如今您平安无事,有空时不妨再多灌些。您能赚钱,我们也有耳福。”
    秦梅香露出了有些伤感的神色:“灌唱片容易,可凑齐那个班底却难了。当初也是托大伙儿的福。”那时候同他一块儿灌音的,哪一个拎出来不是响当当的角儿呢。可如今谢世的谢世,封嗓的封嗓。本以为能同小玉麟一块儿搭戏,谁想那孩子撇下人半路从军去了。如今的梨园行与这河山一样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个还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说起来,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姚三小姐却摇摇头:“哪怕只有您一个人,也是好的。就像沙漠里的一眼泉,少极了,所以才珍贵极了。您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世道,能留下一点儿好东西,都是大伙儿的福气。不信你问问七弟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虞冬荣点头,黯然道:“不错,能留就留,哪怕留下一点儿也是好的。我瞧着这边的人也爱看电影,刚好有个挺大的电影公司搬过来了。你若是愿意,我找人去和他们谈谈,看看能不能把戏搬到荧幕上。”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过段时间吧。”
    虽然台下的情绪是这样低落,但是上了台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扮谁像谁,那没什么好夸的。扮谁是谁,才叫做真本事。秦梅香的苦从来不是白吃的。
    蓉城正当好时节。当春的新笋,当季的花,当令的新果,当年的茶。人们给抗战捐款捐物捐儿郎,但是转过头来,茶要照喝,麻将要照搓,毛肚要照涮,戏也要照听。无他,及时行乐,且醉且歌。
    这样的时候,有一个绝色的伶人,或啼或笑,或嗔或娇,舞起水袖,有若天女降世,唱起清歌,余音久久不息——怎能不引人发狂。
    夏初的时候,庆华班连演了七天绿珠坠楼,秦梅香下了戏,从戏院门口到黄包车等人之处,短短两三分钟的路,他走了有二十分钟。好容易让人护着冲出重围,发现长衫的袖子左右都让人扯散了。转头黑市上就开始有人挂牌卖“秦老板的袖子”,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只得登报发一个声明,先感谢观众的厚爱,然后委婉地提醒大家,袖子虽然扯破了,但是并没有丢失。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心思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成分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可有些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比方说袍哥会里瞧他不顺眼的。这股势力属于江湖黑道,行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上面一向拿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秦梅香虽然与当地的贵人都有着一点儿交情,可这种浅薄的交情与他当年背后的许平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只得含混柔顺地敷衍一番。好在那边的人似乎也有所忌惮,一时倒是还彼此相安无事。
    应酬事了,和虞七少爷一起离席出门。秦梅香上了车,把车窗打开,让湿漉漉的空气灌进来。虞冬荣看了他一眼,劝道:“喝了酒,当心伤风。”
    秦梅香摇头:“这儿哪有什么风。”他因酒意而泛红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熏然的笑:“茵小姐的心心念念的医院有着落了。今儿总算没有白出来一趟,大伙儿听到是建医院,都愿意慷慨解囊……”
    虞七少爷宴会上一直喝着白水,此刻倒是很冷静:“酒后的话未必能当真,且看明日酒醒时能有多少人上门来送钱。”
    秦梅香不在意地笑了笑:“便是真的没有,我也不会让他们的努力落空,那儿不是还有一箱子黄鱼呢么……”
    车在河边停了下来。秦梅香靠坐在车里,看见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火光,明明灭灭的。虞冬荣在抽烟。
    七少爷从前没有这个习惯,是从小玉麟走后开始的。秦梅香靠在哪儿,迷离的目光越过了人,往天边望——自然什么都望不到。这地方常年云雾缭绕的,太阳和月亮都很少露出脸了。他坐了一会儿,也下得车来,走到虞冬荣身边:“少抽些吧,伤肺。”
    虞冬荣不置可否,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小玉麟……上前线了。”
    秦梅香轻轻啊了一声,酒意彻底散了。
    虞冬荣颓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对他不好么?好生唱他的戏不好么?上战场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一天到晚贴在我身上甜言蜜语,到头来说走就走……白眼儿狼……从前也没见他在这上头如何热心……”
    秦梅香低声道:“庆华里有从前伶界联合会的人,想来是听他们说了许多吧。戏班响应号召的义演,也有许多。之前不是还出去唱过几次慰军戏么?虽说不是在前线上……这一回征兵,班子里青壮的同行走了好几个。老实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只是我这样的,上了战场,怕也只能做个拖累。留在后头,倒是还有一些用处……”
    虞冬荣怒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劝!为什么不拦着他!”
    秦梅香抬头:“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不是个孩子了。他跟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所以你总是拿他当孩子,却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
    虞冬荣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这是埋怨我?”
    秦梅香难过地看着他:“并不是。只是……七爷,有时我会想,我们其实都是太过骄傲的人,以为感情的事,一味对人好就足够了。却忘了有时候,人家要的未必只是一个好……”他望着朦朦胧胧的对岸:“这道理,我曾以为自己早就明白……可也是到后来,才慢慢想得清楚的。”
    虞冬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住,这事儿原也不怨你,是我糊涂了。可就是……心里过不来……”
    秦梅香轻轻叹了口气。
    ps:修了一下大纲,把支线砍掉了。
    第48章
    日子仿佛跟着拉长了,怎么过都过不完。人们隐隐约约盼着这种日子的结束,却也知道,结束是遥遥无期的事。战事仍然没有眉目,每天都有报丧的信传来。有家人的,家人自然要痛哭祭奠一番;没有家人的,邻居和朋友便做一个衣冠冢,与送回来的遗物一起埋葬。遗体是无法运回来的,死去的人太多了,而路也太远了。
    更多的烈士,身分不明,地址不详,牺牲之后,就是永远地牺牲了。城外的道观和寺院,每隔一阵子就要为他们做一场法事。但是法事之后呢?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能得享供奉的牌位。这样一来,就有人提出,想在他们出城的城门那里建一座纪念碑,至少给他们留下一个可以让众人祭奠的地方,也让英灵能看到回家的路。
    募捐发起的时候,虞冬荣和秦梅香都不约而同地捐了一笔钱。除了这一笔,秦老板旁的也没少捐。他这些年看着银钱落雪似的,其实平日里买一套新行头都要犹豫半天。远不是从前在燕都那种置行头不看价的样子了。只是他虽然唱戏赚钱,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管过钱的。小时候没有名气,自然没有钱,后来红了,都是虞少爷替他管着帐。这导致他对金钱缺乏一种普通人都懂的概念:仿佛钱和生计不是联系在一块儿的,那就是个数。能变成医药棉被,长枪短炮的数。
    如今虞冬荣时常在外面跑货,焦头烂额地,什么都顾不上,秦老板的报酬落在自己手上,花起来就更没节制了。唱戏是没话说的,待人接物也是没话说的,只有算账不是他所长。米面油价,统统不知道。人家动员他捐钱,他二话不说就开支票。最后连苗氏都替他发愁,拿本子给他记了个简陋的收支,绞着帕子把账目往他鼻子下塞:“秦老板,您不能再往外捐了,捐得要比赚得还多了!”
    秦梅香心虚地笑了笑:“我再赚……”
    苗氏这样没脾气的人,也被他弄得头大。等虞冬荣一回来,就结结巴巴地告状。虞冬荣疲惫极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总归那是秦老板的一片心。且他花自己赚的,别人能劝,但要管是管不住的。人是活的嘛。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不好完全放任自流。只得咬咬牙,打定主意要同他好生谈一谈。
    天气已经入冬了。到处都是又湿又冷。今年是在城里,不比去年在山上,有地下的热脉。屋里虽然点着火盆,又怕炭烟熏到了人,所以窗子总是开着的,外头的寒气往屋里涌,那点儿热源实在是杯水车薪。秦梅香的手疾又犯了,好在今冬嗓子无虞,咳症轻了许多,所以照旧可以登台,演些指法不那么精致的戏。
    这一夜有轻雪。雪也不是故地的那种簌簌而落的沙子样的雪,而是软而湿的,下落时碰到身上就化,把斗篷也弄湿了。说不得,只得弄了一柄油纸糊的竹伞撑在头上,走一走,就把伞轻轻转一转,为的是把伞上雪抖落掉。
    秦梅香推门,看见虞冬荣,笑了笑,把那绘着杜鹃花儿的伞抖干净收了,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前,才解开领下的衣带,脱了斗篷。他做什么都像一幅画儿似的。唱戏这么累,秦老板脸上老是带着一点儿苍白的憔悴。但这并不妨碍他美,并且仿佛比之从前,美得更盛了。
    然而想到这美人如何挥金如土,虞冬荣就气闷了:“你前阵子捐的那批棉衣,已经送到枣河前线去了。”
    秦梅香高兴起来:“是嘛。也不知道够不够……”他腼腆地笑了一下:“能帮上一点儿忙就好了。别的也弄不到……”
    虞七少爷的神色冷了:“可你知道么,人家都在骂你。”
    秦梅香脸上的笑淡了:“骂我什么?”
    “说那棉袄虫嗑鼠咬,是一批不知打哪儿收上来的破烂旧货。你秦老板沽名钓誉,自个儿赚了好名声,却苦了前线的战士。”
    “我捐的明明是……”秦梅香反应过来,脸色也白了:“是中间有人动手脚了?”
    “不是中间。”虞冬荣打定主意要让他知道这个教训:“是人家一开始就拿你当冤大头杀的。这些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事儿还少么?你同人家又不熟,这等涉及钱物的事,怎么能交给不熟的人办呢?”
    “我是想着你忙……”秦梅香闭了闭眼睛,声音冷了:“连国难财也发,心真是黑透了。”
    虞冬荣叹气:“你也不懂这些买卖经济,往后再想捐什么,起码同我说一声。不然你的血汗,没能补贴给需要的人,反倒便宜了这帮家伙。”
    秦梅香低落道:“我瞧你一直在外忙运输的事,几个月也回来不了一趟。三小姐如今家里正乱,我也不好上门打扰。实在是也没有人可以商量。”
    虞冬荣揉揉太阳穴,声音缓和下来:“你要真想捐,干脆以后都往茵小姐那边捐吧,她们乐不得的。前线的捐资,自然有别人。一个人能力有限,谁也不是哪吒,有三头六臂。好歹也顾顾你自个儿吧。不是我讲话狠,你那个身子骨,难道还能唱一辈子么?”
    秦梅香不说话了。
    虞七少爷知道他其实是个聪颖敏锐的人,只是如今杂事太多,又一时急切,所以叫人唬了。点透了,往后这类的事,再上当就难了。
    于是也不再说话,默默喝了一口茶。
    打那往后,四处捐钱的毛病总算是收敛了一些。又为了弥补之前识人不清的事,重新捐了一批新棉衣到前线去。这样一来,虽然还有骂人的,声音毕竟小了,时间久了,人们把这个事忘记,也算是挽回了名声。
    转眼冬去春来,筹建许久的西岭医院终于落成了。和曾经的仁和一样,这里有一部分是教会和海外信教的医生,但更多是学成归国的知名专家。蓉城终于有了不输于燕都和江城的综合性医院。
    落成典礼那日,天下着蒙蒙的雨。秦梅香作为重要的出资人,也受邀坐在台下。典礼很简短,剪过彩之后,众人匆匆合了个影,就去各自忙碌了。都是医生,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前线送下来的伤兵,渝州放不下的,觉得无望医治的,都送到了这边来。这样的时候,那边的医院要把位置留给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人。
    若非这里也有了医院,送回来的,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郝文茵在百忙之中特意过来,对秦梅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秦老板,这回真的谢谢你。”
    秦梅香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地微笑来。正待要走,却看见秘书跑过来,神色惊惶悲痛:“张将军牺牲了!”
    众人一愣,均是难以置信:那是集团军总司令啊!那么大的官儿,牺牲了?
    只有秦梅香,闻言感觉心中重重一沉:许平山,小玉麟,虞家大爷……若他没记错,都是隶属于这位将军麾下军队的。他有心想多问一点儿,但众人七嘴八舌的,什么都讲不清楚。有懂一点儿的,沉痛道:“夷陵丢了,下一步就是渝州了……”
    心情沉重地回家去,虞冬荣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放下电话,脸色苍白:“听说将军死时,身边带的人都打光了……”
    秦梅香走过去,抱住了他。
    两个人心惊胆战地守着收音机等消息。全城都在等消息。悲痛的军队打过河去,被打回来,又打过去,终于抢回了将军的遗体。因为这股悲痛,人人奋勇,丢失的地方竟然重新又收了回来。
    可是因为太悲伤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染上了一层肃穆的白色。
    渝州迎回英烈的遗体安葬。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一大批在这一战中伤残的士兵。两周之后,伤兵安置处的官信送到了虞宅。
    许平山和虞家老大仍然没有消息,官信上的名字是周玉麟。
    人还活着。
    虞冬荣当即把生意丢下,开着车去接人。
    伤兵安置处有好几个地方,城中的设在大学里,城外的则占据了几个村落。虞七少爷按照地址寻去,终于在一个临时改建的破道观里找到了小玉麟。
    伤员多,护理人员少。满地流脓淌水半死不活的人,草席子一铺,就在地上躺着,蛆虫在伤口里钻进钻出。虞冬荣忍着痛心和恶心,和秦梅香一个一个地找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小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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