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去时是个好好的人,回来就躺下了。夜里烧起来,嗓子哑得讲不出话。
    许平山是隔日才回来的,一得信儿就过来了。本想着去找姓吴的算账,然而人家已经早早溜回了金陵。这笔帐只能暂且记下。
    秦梅香躺在床上,看着许平山面沉如水地来回踱步,有气无力道:“我想睡一会儿,你要转悠出去转悠。”
    他向来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甚少用这种语气讲话。许平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是怪我?”
    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事儿归根结底的缘由是什么。他们俩走到这一步,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许平山能得秦梅香的几分笑,一支曲。离心意相通,亲密无间,其实差得远。夫妻还是同林鸟呢,何况他们这种脆弱的关系。
    全国局势都不好。小鬼子占着关外,铁路,矿场,哪里都有他们的手。李大帅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一旦他过世,关外局势立刻就要失控。金陵那边儿对北方的这些嫡系始终疑心重重。这也难怪,争斗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得一个表面的和气,已经是大幸了。
    这出闹剧,起码有一小半儿是冲着许平山来的。但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土匪混成如今的样子,靠得就是行事的分寸。这口气自然要出,但何时出,怎么出,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秦梅香这样冷淡地对他,他一时心里也有几分窝火。
    秦梅香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只是因为手脚冻伤了心情不好。他见许平山想差了,心里头觉得有些疲惫:“同你没关系,我是真的累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许平山脱了衣服爬上床来了。
    秦梅香冷淡道:“今儿就算了吧。”
    许平山声音有几分沉:“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牲口?”说完,他把秦梅香抱住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埋怨道:“让你唱你就唱啊?甩手就走,没人能奈何你。”
    秦梅香淡淡道:“你就算护得住我,护得住全城的角儿么?我不上去,有人就要替我背这个锅。”他顿了顿:“做人不能那样。再说了,比这更大的罪,我也不是没遭过。”
    最后这几句话低若耳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就是这个样子招人心疼。许平山立刻什么火气都没了。他握住秦梅香缠着绷带的手:“行了,不吵你,睡吧。”
    秦梅香枕在他怀里,刚有点儿睡意,突然听见外头徐妈在敲窗子:“少爷,少爷!麟哥儿来了!说有急事!”
    这下床上的两个人都起来了。许平山皱眉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小玉麟带着寒气跑进来,脸上是少见的惊慌:“秦,秦老板,你有没有二百现大洋?”
    秦梅香一愣:“这是怎么了?”
    小玉麟撑着膝盖,把气喘得顺了一点:“吴姐姐难产。人快不行了。蓉官儿说要送医院,吴芝鲲说去医院要两百大洋……他们拿不出钱来……”
    秦梅香一听,也着急起来。他的账一直是虞冬荣管着,家里头值钱的玩意儿虽然不少,但是一时换不成现钱。他果断转向许平山:“借我一百大洋。”
    许平山一哂:“什么借不借的。”扭头冲外头喊:“有一百现大洋没?”
    勤务兵小李子高声答:“没有!但有银行券!”
    许平山起身穿衣服:“你躺着吧,我去瞅瞅。”
    秦梅香却下了床,急匆匆低披衣服:“还是我去吧。郝老板的闺女是产科的大夫,我到郝家去一趟,看她能不能帮得上忙。”
    许平山把他一把摁回去:“别裹乱了。”他抄起帽子,冲小玉麟一甩头:“走吧。”
    秦梅香哪里躺得住呢。外面汽车声一远,他就起身出门了。徐妈拦他不住,只得把最厚的衣帽都给他穿戴上。
    郝叫天的女儿正好休息在家,听了这个事,没有二话就跟着秦梅香出门了。路上问了许多产妇的情况,秦梅香也讲不清楚,只知道算月份是早产了。
    他同郝文茵其实也并不相熟,心知她肯出来帮忙,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这姑娘和他哥哥都不是梨园里的,而且早年都被送到国外去了,也是最近才回来。她身上有种西洋式的礼貌和冷淡,一切谈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秦梅香也并不是热络善谈的性子,所以尽管心里焦急,一路上始终相对沉默。
    两个人匆匆赶到小玉蓉家里,却扑了个空。只有吴芝鲲和他妻子赵氏正在屋里喝茶。问人去哪儿了,说是去了仁和。秦梅香看着那夫妻两个,心头一阵生疑。
    郝文茵仔仔细细地问了产妇的情况。赵氏颇不以为然:“别人都是在家生了的,三天三夜生不下来也是常事。偏她娇贵,这才半天,就要往医院跑……”
    吴芝鲲敲着烟锅,皱起眉头:“这事儿不怨芝瑛,我那妹夫是个不顶事的。遇事就麻爪了,哭着喊着要往医院送,也不想想,那医院是他能去得起的么……红了两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秦老板,我说这话您可别不爱听,您是他引路人,又是他师兄。自个儿的亲师弟,好歹平时也多帮一把……要不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是……”
    唱戏是个烧钱的事。未走红和刚走红时最拮据,因为置办行头是挺大的一笔开销。名气没那么大的艺人,行头基本靠租。若是上座不佳,拿到的戏份子钱都填不上租行头的窟窿。
    秦梅香为了帮小玉蓉,已经把自己的戏箱借给了他。可芝瑛的行头就没法子了,她是女性,身形本就不及男性魁梧,官中公用的行头她穿戴不起来,所以行头大都还是靠租靠借的。
    吴芝鲲讲这种话,其实是很没良心的。他自个儿亲妹妹结婚,他都没出什么,反倒是秦梅香真心实意地在出钱出力。秦梅香也不便同他计较这些,于是没说什么,拉着郝文茵往仁和去了。
    到了医院,许平山和小玉麟都在外头等着呢。屋里不时传来呻吟。护士见了郝文茵,又惊又喜。于是郝小姐也不同他们多说,同医生交谈了一会儿,就洗手换衣服去了。
    吴芝瑛很快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小玉蓉整个人已经哭得傻了:“怎么办?姐姐出了好多血……”
    秦梅香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心里头也慌。他们都是男人,光听说过生孩子,亲眼见着还是头一回。只觉得除了惨不忍睹,没什么别的词儿能形容了。
    许平山老大不高兴:“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秦梅香叹气。
    小玉麟坐在边儿上,眼神也有点儿发直。秦梅香同他说话,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
    因为还不到日子,而且和戏班子有合同,所以小两口日常是照旧上台的。好在老生的戏装宽大,遮一遮肚子也看不出来什么。这一日演四郎探母里坐宫这一折,里头有一句著名的“叫小番”,要在原有的调门上猝然拔一个极高的声腔。整折戏再好,若是这里调门上不去,就算是栽了。因为难度极大,所以也是整折戏的最精彩之处。
    吴芝瑛声腔宽广,最初红也是红在这一出戏,因为别人的调门没有她高,没有她嘹亮动听。原本唱惯了的戏该是手到擒来的,但他们唱戏讲究用丹田发力,这样吃劲的声腔尤其。可偏偏吴芝瑛怀孕的月份大了,这次一像往常那样收紧腰腹拔高声腔,就觉得腹部一痛。她忍痛唱完整场,在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梨园里规矩多,早先唱戏的都是男子,戏园子是女人不能进的。虽然后来风气开了,有了女伶,太太小姐们也能看戏,但很多人还是抱着老封建的一套,对女戏子始终排斥。吴芝瑛年纪既轻,又是少见的女老生,在这行里唱出名堂,本就招了许多人眼红。偏偏捧她的都是小姐太太们,这群座儿有钱有闲,是戏园子的一大支柱,经理和班主不可能放着钱不赚。
    可如今她要在后台生孩子,那是万万不行的。和春班的郑班主风寒卧病,班中左右一时无人主事。立刻有心怀叵测的人把这当作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场就要把人丢出去。且人家自有道理:血房不详,冲撞了老郎神,往后大伙儿都要没饭吃。
    老话讲断人衣饭,与杀亲等同。这下本来心有犹豫的人也把心肠硬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外头三九天,吴芝瑛一个临产的产妇。这时候把人往外撵,简直和杀人没两样了。小玉蓉慌不择路,抄起道具架上的长刀就要拼命。最后还是吴芝瑛冷静,说走就走,容我们把东西先收拾了。
    几个好心的师兄弟帮小玉蓉雇了车,把吴芝瑛包裹得严严实实,送他们匆匆回家去。路上撞见了来给小玉蓉送年货的小玉麟。几个人千辛万苦回了家,却发现吴芝瑛的大哥大嫂上门借过年钱来了。这就简直乱了套。
    天大地大,生孩子最大。吴芝鲲支使小玉麟去请稳婆。稳婆来了,白忙了好几个小时,眼见着吴芝瑛血越出越多,脸上已经没人色了。稳婆说可能是难产,小玉蓉也不管她怎么说,就要把人往医院送。
    可是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钱。吴连瑞带着妻子回乡下老家祭扫去了,吴家的哥嫂上门就是来借钱,娘家已经是指望不上的了。虞冬蓉每年这个时候都回卫阳去,一时也找不到人。小玉麟别无他法,只得一路跑到秦家来找秦老板帮忙。
    几个人絮絮叨叨地正说着,有医生出了来,说难产了,要剖腹取孩子。
    小玉蓉一听就软倒了:“把肚子剖开,那大人还能活么?大夫,孩子我不要了,你让我姐姐平平安安的,我给您磕头了……”说着双膝一跪,往地上重重一磕。
    秦梅香慌忙把他拽住:“就是要救命才有此下策……”
    许平山真是看不了小玉蓉的窝囊样子,当即大手一挥:“该怎么办怎么办,您瞧着来吧,把大人救回来了就成。”
    他往那儿一站,看气派就是个能做主的样子。医生也不废话,匆匆又进去了。
    小玉蓉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秦梅香心事重重地搂着他的肩,低声安慰。
    许平山闭着眼睛掐了掐鼻梁,突然不耐烦地吼道:“哭个屁!要当爹的人了,将来顶门立户过日子,光会掉猫尿有个卵用?”
    小玉蓉吓得打了个哭嗝,把后头一嗓子长嚎生生给憋回去了。
    第31章
    郝文茵医术过硬,吴芝瑛福大命大。过程虽然惊险,好在最后母子平安。难产的原因也找到了,腹内是一对龙凤胎,没到日子,胎位不正。这个情状如果是硬生,吴芝瑛只怕真的性命堪忧。
    小玉蓉似乎完全没有做父亲的自觉,孩子生下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全副身心都在妻子身上。护士催他去把脸洗一洗——残留的油彩还在上头呢。他洗了脸回来,人似乎也跟着清醒点了,柔声细气地问吴芝瑛想吃什么,他回家去做。
    所以孩子一落地,倒是秦梅香和小玉麟先抱的。一对儿双生子似乎全无寻常早产儿的虚弱,满楼都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大嗓门儿。秦梅香笑了:“听这嗓子,往后要是也学了戏,包管祖师爷赏饭吃。”
    孩子还小,脸蛋儿都是红通通皱巴巴的,也瞧不出像谁多一些。小玉麟跟怀里的婴儿大眼瞪小眼,最后憋出了一句:“真丑!”
    生孩子是喜事,自有得了消息的亲朋过来跟着张罗。许平山怕秦梅香不放心,特意留了个人跟着,若有事,好回来报信。
    把该嘱咐的都嘱咐好了,许平山总算能把秦梅香往回带了。他们出门的时候,秦梅香脚步却顿了一下:“那是不是……苗黛仙?”
    一个裹着头巾的影子瞧了他们一眼,又匆匆低头,进了郝文茵的办公室。
    边上正巧两个护士经过,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了……”
    “……上回都打了一个孩子了。这回又来打胎。别的大夫不给做,见天儿地来求我们郝大夫……年纪轻轻的,真是作孽,也不想想身子坏了往后可怎么办……”
    仁和的医生有一多半儿是洋人,大都是信教的。秦梅香听过一点儿,他们那个信仰是反对流产的。
    他没那么好心替苗黛仙担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许平山觑见秦梅香的神色,若有所思:“怎么着,看见人家有孩子,眼馋了?”
    秦梅香摇了摇头,平淡地回望过去:“倒是你……我瞧旁人坐到这个位子,没有三妻四妾,也有一儿半女了……”
    许平山自嘲道:“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
    秦梅香静了静:“局势真的那么不好?”
    许平山敲着膝盖,摇头:“难说。十年八年也是它……你唱你的戏就得了,管那么多呢?”他转向秦梅香:“不管到时候怎么着,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就是了。”
    秦梅香默然片刻,低声道:“蓉官儿的事,多谢你。“
    许平山一笑,意味深长道:“别急着谢,这些我可是要一一讨回来的。”
    秦梅香叹了口气,微微嗔了他一眼。
    年底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年关。这一年,初一的开台戏,跳加官的是小玉麟。他勾了脸,把财神爷大红的戏服披挂上去,抱着硕大无比的元宝和喜幅,在台上似模似样地跳起来。这种戏没有一定之规,各人表演风格不同,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跳。座儿只觉得今年的财神诙谐有趣,通身都是洋洋的喜气。于是忍不住跟着他摇头晃脑地一块儿乐。
    一年到头,都是图个高兴。座儿高兴了,戏班子也就高兴了。小玉麟也很高兴,最后临跳完的时候,把大金元宝一掰,抓起里头装着的酥糖和蜜饯,一把一把往台下撒。戏园子里连观众带伙计都跟着去抢,抢到了甜滋滋地剥开糖纸吃一颗。嘿,还是采松斋的呢,滋味真地道。
    周老板高高兴兴地下台来,把元宝的底儿朝大伙儿一露——他还留了点儿。于是戏班子众人热热闹闹地把这些糖果分而食之——图吉利嘛。
    秦梅香看见小玉麟抓了几块糖,却没吃,悄悄藏到衣兜里了。四目相对,小玉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秦梅香了然一笑,翩然上台去了。
    开台戏都在过年的时候,图彩头,图热闹,图大吉大利。所以上的都是什么《八仙贺寿》《天姬送子》《龙凤呈祥》一类能讨口彩的戏。这种戏场面都拉得挺大,戏班众人扮完一个扮下一个,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把这一天的戏全部演完,登时就有人感叹:“这才歇了几日啊,又一年!”
    旁人打趣道:“没个歇才是好的。真让你歇了,你就又要感慨——怎么老是歇着?”
    众人都善意地笑起来。
    曹班主在那儿和小玉麟说话:“……你师父怎么说,长坂坡能不能演?”
    小玉麟摇头:“师父说我演不了,不过演演《连环套》还是行的。”
    曹班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总想把你同秦老板往一块儿凑凑,撘一出戏,可总也凑不成。罢了。”如今各个戏班都铆足了劲儿上戏,班主整日地琢磨演什么才好。总得在各个地方想法子都变一变,才能让座儿认准了,往后常来看戏。
    不过这种事一时也急不来。
    大伙儿卸掉装扮,彼此拱手说着拜年的话儿,各自回家吃年饭去了。
    秦梅香等打招呼的众人都走了,也起身准备离开。冷不丁看见小玉麟仍然坐在那儿发呆,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怎么不回去?”
    小玉麟有点儿黯然:“回去也就我一个。”他年前听了虞冬荣的话,搬去了新宅。那头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大过年的,人家给他把饭菜预备出来,就回家去了。
    秦梅香叹气:“谁不是独自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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