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爸爸忘记拿车钥匙了?
    林翕清有些嗔怪地开了门锁。
    门外站着两个她不认识的叔叔阿姨看面相,可能叫哥哥姐姐会更合适。
    林翕清不认识他们的脸,但她认识那身衣服,是警服。
    那个姐姐很温柔地开口,说她带着林翕清出门玩,把家里留给大人们吧。
    我不要,我要去比赛,要我爸爸送我。八岁的林翕清梗着脖子,仰头毫不畏惧地看向女警。
    女警还温温柔柔地劝了她几句,但她只是抿着嘴看着女警官,坚定地说她要去比赛。
    最后是那名男警官一把抱起她,把她带下了楼。
    她发现那两个警察哥哥姐姐的后面还站着许多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她爸爸被围在人群的正中,小小的老旧小区楼道被挤得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比赛也好,跳不完的舞也罢,全部都离她远去了。她紧紧地拉住了抱他下楼的警官胸前的衣襟,抓住一根稻草一般尝试着抓住某种希望。
    唉不要怕,哥哥是你妈妈家那边的警察,你不要怕,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我爸爸呢?我见不到他了吗?林翕清低着头,嗫嚅道。
    这警察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
    哥哥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听懂的,我爸他怎么了?林翕清低声问,仿佛声音一大就会惊扰什么似的。
    他做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让别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吃了,会很不好。吴哲警官在脑海中尽量搜索着能让小朋友接受的温和的话语,所以我们要向你爸爸问清楚,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
    元旦节过后没多久就是期末考,七中最近把全校学生包括拿晚自习时间训练的艺术生们,统统拘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美其名曰安心搞文化,不要让期末全市统考的成绩太难看。
    林林,你这个化学成绩我真的看一次羡慕一次啊。许澜拍着林翕清的热身考化学卷子,你这完全就是满分怪啊!
    家族遗传了,纯属是。林翕清耸肩苦笑,毕竟我爸那化工水平挺强的。
    害,有遗传那好啊,我想遗传都没有呢。你给这化工天赋用正道上了不就行了吗。许澜用力拍了拍林翕清的肩膀。
    忽然,她话音未落,教室天花板上的灯、教室前边亮着的多媒体,通通闪了两下然后,缓缓地咽了气。
    黑暗的岑寂伴随着低低的惊呼,从四面八方腾升,包裹了七中校园。
    嚯,这什么情况啊?
    我就说我们校门口那么多私搭乱建肯定有一天会出问题吧!
    看是谁把电线挖断了吧?
    老师从各个地方跑出来,在楼道里喊,让同学们不要走动、不要离开,等学校安排。
    不走我们在这干嘛?参禅?许澜翻出了手机,手机自带手电筒的光自下往上打到她脸上,显得怪阴森的。
    你快关了吧。林翕清伸手挡住了许澜的光,要不你手机借我举着,我把这套数学卷子订正一下。
    收了神通吧大姐。许澜赶紧把手机收起来,这种光下面写作业,你眼睛不要了啊?
    江治老师这时走进了教室,手里抱着白花花的一堆东西,哪怕在漆黑如此的夜里也显得格外醒目。
    同学们,江治把手里那一堆交给了班长,吩咐他把东西发下去,这是学校为我们准备的蜡烛,希望同学们在蜡烛光下面接着好好学习。
    林翕清目瞪口呆:这个光比手机的光对眼睛更不好吧?
    许澜压低了声音回复:我现在怀疑,整个停电就是学校为了解决小卖部滞销蜡烛安排的阴谋。
    林翕清小心翼翼地给蜡烛在桌上安排了个位置,还要时刻提防许澜桌上的蜡烛不要一不小心倒过来,连带着把她的书也烧了。
    蜡烛的烛火哪怕在门窗紧闭的教室里也一跳一跳的,也许是书页翻动的风惊动了它。烛火映照下的冰冷的印刷体在此时被镀上了一层柔光,林翕清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一个她甚至没有出生的年代里。
    她忽然有点遗憾自己是个理科生,她从上中学起就没想过自己会学文,差不多五年的理工科训练让她失去了太多伤春悲秋的敏感。她想,也许她念的是文科,现在是否会对着教室里的烛光发出更多更深刻的感慨。
    十点整,还差十五分钟,大部分学生的晚自习就要结束了。哪怕他们班要在教室里待到十一点多,他们江哥也早就回家陪女儿了。
    现在教室里就剩下一帮无所事事的学生,大部分在看着烛火发呆,少部分坚持写作业的也因为在伤眼睛的烛火下瞪了太久,于是最后殊途同归地看着烛火发呆。
    突然,他们听到了隐约的歌声。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有些人已消失在人海
    是《后来》。
    林翕清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了对面教学楼,看到了整个七中里摇曳的烛火。
    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明明灭灭的烛火们仿佛在此刻找到了汇成一处的归途。
    他们班在许澜的带领下加入了这场毫无征兆的大合唱。
    林翕清在铺天盖地的歌声中端起蜡烛。
    毫无来由的,她忽然很想见程烟凡。
    就在此刻,她很想见她。
    她在潮水般的歌声里走出了教室,被潮水裹挟着双脚,推到了程烟凡的教室门口。
    她教室的前门没关,林翕清把蜡烛举在胸前,小心地调整着拿蜡烛的方向,避免烛油滴到手上。
    她朝教室里探头时,几乎第一眼就找到了程烟凡的位置她太显眼了,林翕清不可能注意不到她。
    而她望向程烟凡时,程烟凡恰好把目光从课桌上抬起,回望向她。
    明明灭灭的烛火让人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却给一切棱角抹上了该死的柔光。
    那一瞬间林翕清觉得这个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这个会在夜晚给她留灯也会让她自己不得已为她留灯的人,是一个那样温柔的人。
    明明压根就不算一个世界的人啊。
    林翕清手一松,蜡烛掉到了地上。
    在连水磨石都没舍得铺的水泥地上滚了两圈后,这只小小的蜡烛灭去了光芒。
    程烟凡正是在这时拨开了歌声的海,朝她走过来。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
    程烟凡捡起已经断成两截的蜡烛,塞到林翕清手里。
    走吧。程烟凡带了一下林翕清的腰,把她领出了教室前门的范围。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林翕清反问道。
    程烟凡摇摇头,说:你知道吗?
    林翕清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走吧。程烟凡再一次说,回去吧。
    程烟凡没有拿蜡烛,她举着手机,借着后置摄像头那一束细细的白光照亮了林翕清身前的一小块地方。
    她走在林翕清身旁一足远的地方,为她照亮上楼回她自己教室的那段狭长的梯级。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全校一时兴起的合唱在教导处主任在一楼拿着大喇叭的呵斥下戛然而止,又随着下课铃的响起,大多数学生作鸟兽散,只剩下林翕清他们一个班留在蜡烛前干坐着。
    班长象征性地问了林翕清一句为什么突然从教室里离开,被一句人有三急搪塞了过去。
    林翕清靠在后座的桌子上,看着自己桌上的烛火,怅然若失。
    她忽然想起了上一个暑假看的一部文艺片,最后一幕,主角在夏日的狂欢过后,看着冬天的烛火,默默无言。
    可我连夏日的狂欢都没有呀?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翕清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打开了生物书,在脑海里默背每一页的内容,再时不时和书上的内容确认连插图的位置都要记下来那种。
    这是她试图放空自己的方式。
    第10章
    十一点过五分,清北班放学的时候。
    供电依然没有来,林翕清摸了摸口袋深处的手机,昨天晚上她忘记充电了,好像开个手电筒回家不太现实。
    她举着蜡烛,决定让这束烛光发光发热直到最后。
    诶,那不是?出教学楼时,许澜戳了戳林翕清没拿蜡烛的那只胳膊,示意她往教学楼前的树下看。
    林翕清顺着她的手指偏过头,看到靠着那株桂花树玩手机的程烟凡。
    哎,教学楼门口玩手机,太明目张胆了吧。林翕清凑过去,点了点程烟凡的肩膀。
    我看着教导主任走的。程烟凡收了手机,跟着林翕清往校园外走。
    林翕清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眼许澜,许同学冲她挥了挥手便脚底抹油似的跑出校门了。
    小心台阶。程烟凡拉了林翕清一把妄图追上许澜的林同学被教学楼前坪的台阶绊得踉跄了一步。
    程烟凡看了眼自己差点儿摔跤还不忘腾出手护着烛火的林翕清一眼,默默把自己的手机又掏了出来,开了个手电筒。
    谢谢哈。林翕清冲程烟凡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她大晚上在教学楼门口玩手机,难道是为了等我吗?
    好像有点自作多情了。
    林翕清摇摇头,挣脱开自己的想法。
    你是不是很怕黑?程烟凡目光跟随着手电筒扫出的光区,目不斜视地问。
    怎么这么说?林翕清反问道。
    你好像对光很在意,各种光源。
    也不是怕黑吧。林翕清举着蜡烛,步伐轻盈地往前跳了两步,摆了一个她们平安夜演出的那个舞蹈的起手式,只是我更喜欢光。
    程烟凡正是在这时接过了林翕清手上的蜡烛,把自己手上的手机塞到了林翕清怀里。
    我突然想到了一支舞。她这样说。
    寂静无人的学校里,最后一批学生都步履匆匆地回了家,家属区的人与车也早就倦鸟归巢。
    黑暗的,没有光与人声的世界里,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来这么两个人。
    七中唯一一条车道上,程烟凡捧着蜡烛,舒展着身姿,翩翩起舞。
    林翕清看过很多次程烟凡的现代舞,但这是她第一次看程烟凡跳民族舞。
    一束幽微的火光映亮了她手腕的一小片区域,细细的腕骨在明灭着的黄色火光下显得格外的醒目。明灭的光随着她的动作在衣料间游走,林翕清觉得她身上那套再平凡不过的七中校服外套在此刻防护幻化成了一身华丽的长袍。
    程烟凡的动作庄重近乎带有某种神性,林翕清看得几乎入了迷。
    她自己的民族舞当年就学得很稀松,因为一直嫌弃民族舞俗气,所以甚至连认真欣赏都没做到过。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支民族舞,没有服装、没有舞台灯光,甚至连伴奏都没有。
    她却清晰地地在此刻看到了高山大河,看到了磅礴气势。
    程烟凡最后是被骂骂咧咧急着关校门的保安叫停了动作,林翕清一撸袖子打算和保安呛几句声,却被程烟凡叫住了。
    好了,走吧。程烟凡轻轻推了林翕清一把。
    这大爷也太不懂欣赏了吧!林翕清边被程烟凡推着走边回头。
    好了好了。程烟凡把林翕清推到了自己前面,你还去轨迹找我吗?
    啊?林翕清反应了两秒,想起轨迹是程烟凡任职气氛组的酒吧。
    想去就快点,我马上就要离职了。程烟凡抱臂。
    挺好啊!林翕清往后退了一步,勾住程烟凡的脖子,赶在你离职之前去见证你和旧时代告别!
    林翕清觉得她还记得在走进酒吧街之前把校服脱在家里已经是个还不错的着装习惯了,但这条街上的人的着装还是让她有那么一点的匪夷所思。
    冬天穿这么点真的不冷吗?
    哇那里有个穿羽绒服的人等等这个羽绒服这么穿真的是正常的吗?
    林翕清一路上闪避着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终于在马路的另一头找到了程烟凡任职的轨迹酒吧。
    这店也没觉得有多醒目,至少这店在众店面中的醒目程度远远比不上程烟凡在人群中的醒目程度,也不知道她在这赚这个气氛组的钱是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这店老板是七中毕业的吗?
    林翕清站在店门口迟疑了一下,抬头欣赏了一下那个白底黑色艺术字的轨迹二字logo,连带着汉字下面黑色的高脚杯简笔画和也许是浪还是什么东西的简笔画,咂摸出了一丝中年油腻大叔审美的味道。
    这真是七中刚刚毕业的学生的审美吗?
    招牌右下方有一行草书小字分布在几行横向格子上,其字体上蹿下跳,林翕清怀疑它可能是想营
    造出某种类似于五线谱的设计理念。
    她辨认了半分钟,终于看清楚那几个字大概是
    星河轨迹,人间清秋。
    嚯,这哪跟哪啊。
    林翕清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在精神上鄙视这家店。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又脑补了一下自己素面朝天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大概在皮囊上完全被这家店鄙视了准确地说,是被这整条街鄙视了。
    唉,果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啊。
    林翕清对着店门反光的模糊轮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扬着头进了店门。
    她反正来视察一下程烟凡的工作状况就走了,管这地方属不属于她呢。
    也许是她的打扮确实太像走错地方的女高中生了,压根就没人上来招呼她,她就这样宛如一个被架空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旁观者,顺利地走进了内场。
    她在吧台前看到了程烟凡,画着夸张的浓妆,但在红蓝交错的灯光下显得全然不违和,反而被闪烁的灯光平添了妩媚的意味。
    她爽朗地饮下一杯酒,朝身旁的男人亮了亮空杯。
    林翕清站在距离吧台五六米远的舞池里,形形色色的男女们贴着她从她身旁撞过去,像一个误入盘丝洞的唐僧。
    她翘了晚上的化学晚自习,离开了她厌恶但擅长的世界,纵身投入了她厌恶且不擅长的世界里。
    程烟凡在这时注意到她,冲她身旁的男人挥了挥手,朝她走了过来。
    孙哥,一回儿接着陪你喝!程烟凡回头笑道,林翕清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你真的来啦。程烟凡朝着林翕清笑笑,恢复了她惯常的样子。
    是啊。林翕清双手插兜,抬眼看了看周围,觉得内场好像确实有些热了,挺新奇的。
    不适应吧。程烟凡顺着林翕清的目光四处看,四处都是疯狂的男男女女,跳舞的、摇色子的、互扇耳光还边扇边笑的,觉得和你不是一个世界?
    被程烟凡点明了内心活动,林翕清一冲动,说:所以呢,你是告诉我,我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是想告诉你,程烟凡缓缓说,我要回到和你同样的世界了。
    今晚是程烟凡在轨迹的最后一晚上,她找老板孙哥结完工资之后就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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