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裴茵上了花轿,方知这叫嫁人。
    李家婆婆给他覆上红绸,告诉他哥儿,出嫁了。
    老妪同他说话的声音都格外的喜气,裴茵在一片红里朦朦胧胧地想,原来花轿里是这样的。
    他见过姐姐出嫁,裴笙那天一直在笑,平素的端方在听到新郎到时化成了羞怯。她拍拍裴茵的头,告诉他得扶着自己出门了。
    新郎从马上跃下,接过裴笙的手,在盖上红绸前亲了裴笙一下,裴笙在四众的惊呼议论里上了轿。锣鼓乍起,裴茵看着姐姐越来越远了。
    他痴痴地站在大门口,最后被他那两个庶兄喊了几下才回神,他不愿意和这二人说话,低着头要回自己院里。
    就这么喜欢看?二哥裴萌拦着他不让走,语气尽是憎恶,不过你是喜欢娶,还是喜欢嫁啊?
    裴茵不搭话,或许是早已习惯,推开裴萌就走。走出两三步就听见三哥裴芝骂了一声不男不女的东西。
    裴茵顿了顿,终究没回头,走远了。
    夜里也没吃饭,一个人趴在床上抱着裴笙给他绣的肚兜哭。
    他有好多样式的肚兜,都是裴笙给他绣的。小时候觉得鲜亮也愿意穿,如今长到十五六,便开始对这些物件羞于启齿。
    他摸到自己胸前微微凸起的地方,哭得更伤心。裴芝说的不错,他就是不男不女。
    裴家人都知道他身有缺陷,下人们背地里说起来,都道是大太太一把年纪了还强行要孩子出的错。
    裴茵没见过大太太,因为母亲生下他便死了。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他和那两个哥哥不一样,他和哥哥们一样长了小鸟,却又在小鸟后多了一个器官。他第一次和哥哥们一起在院里撒尿,裴萌裴芝在惊讶过后便笑着跑远了,笑声大得整个裴家都能听见。
    那时他不过五岁,站在院子里无措地大哭起来,父亲不在家中,下人们都不理他,他光着屁股哭了好半天,终于等到裴笙放学回家。
    羞不羞呀?我们阿茵五岁了还光屁股。裴笙给他穿好裤子,用帕子给他擦眼泪,哄他,我今天买了糖糕哦,我们回房吃糖去啰。
    姐姐,我是不是妖怪啊?夜里裴笙会给他念好多神怪故事,他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无人帮他解惑,只能寄托在那些山精鬼怪的幻想里。
    不是的,裴笙亲亲他的小脸,语气很坚定,你是姐姐最亲的人,是我的小宝贝。
    他在裴笙的安抚中停了抽噎,晚饭时父亲剥虾喂他,他忍不住又问:爹爹,我为什么和哥哥们不一样?
    因为阿茵很乖,所以神仙赐给阿茵一份特别的礼物。父亲的温和与姐姐如出一撤,裴茵终于相信他并不是怪胎,又开心地吃起虾仁来。
    他在长姐和父亲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过了几年,只是父亲担心他在外边学堂里受欺负,只请先生来家里教。裴茵学得刻苦,白日里听过先生教诲,夜里还要和姐姐学新式学堂里教授的西学,姐弟俩院里接了电灯,夜里并排趴在床上看报纸杂志也很清楚。那是裴茵最欢欣的日子。
    待他长到十一岁,父亲病重,在五月绵绵的雨声里咽了气。二姨娘和两个哥哥在来亲朋吊唁时嚎得寸断肝肠,哭诉着日后如何是好,不想转眼就独揽了家里家外,还差人将裴茵院里的电灯撤了。
    裴笙气不过,据理力争了几回,都被二姨娘用姑娘终要嫁人的理由轰走。姐弟俩便在烛火中读书习字,对院外那些言语置若罔闻,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又过了几年,十六岁的冬日里,裴笙语调轻快地告诉他,姐姐要嫁人了。
    姐姐提起如意郎君时,便不同往日的沉稳,她会评价那男子的可爱,又会笑他的笨拙。裴茵看到姐姐的欣喜,他便也欣喜,姐姐就算配王公贵胄,那也是配得起的。
    那天夜里他醒来时,姐姐已不再身边,他听见门外有人讲话,轻轻支开窗去看,便见一身军装的男人把姐姐搂在怀里说话。
    男人唤姐姐小笙,给姐姐捂着手,眼里是裴茵不明白的爱意,他只是觉得倘若他是姐姐,他冬日里便不再冷了。
    姐姐远嫁了,跟着男人去了北方,临行要把裴茵带走,裴茵自己拒绝了。
    他在自己的小院里日复一日地过,想着再大一点就去考大学。
    庶兄们却不放过他,他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就被人相了姻缘,二姨娘的面皮好似是随她所需画的,这会儿笑嘻嘻地同他说,给他找了个好前程,他的八字跟城南杜氏的大公子相配,正宜同杜公子喜结良缘呢。
    那杜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大公子虽然身体有些弱,但在家里还是说了算的,你嫁过去好日子多着呢!二姨娘喝着他奉的茶滔滔不绝。
    听说你还想着去外边读书,二哥神色亦如平日的嘲弄,你这么个人,嫁了人躲着过日子也就罢了,少出去丢人现眼。
    他把人请出了院,夜里收拾了行李从家里的小门跑了。跑到城外小腹痛起来,他探手抹出好大一片红,慌乱里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全然忘了裴笙教过他这是月事。
    庶兄们在城郊杨树下找到他时,他已经想好给姐姐写怎样的遗书了。
    三哥看见他裤子上的污块,嫌弃得不再碰他,让下人把他送进马车里,拉回家中锁在了备嫁的阁楼上。
    他是个怪物,没了父亲长姐,没人把他当一个健康的男孩看待,他被当成姨娘与庶兄们讨好杜氏的一个命数。整个裴家欢欢喜喜备嫁的时候,他对着裤头上的血迹发了好几天的呆。
    他讨厌红色,结婚的绸缎锦裙是红色,血迹是红色,那个多出来的器官也是红色。
    他被这红束缚,一辈子逃不开。
    裴茵认了命,他要嫁人了。
    裴茵在花轿里也曾有一点期待,他想起姐夫雪夜里抱着姐姐时的眼神,揣测他的夫君是否会对他那样。
    进了杜府,裴茵没有等来夫婿牵手,和一只公鸡拜了堂时,他便不再期盼什么了。
    他由丫鬟们牵着进了杜承宗的房,听见男人的咳嗽声。
    他温顺地坐在床边圆凳上,杜承宗让丫鬟小厮们都出去,才支起身挑他的红绸。
    男人看着他,他也瞧着男人。杜大公子生得斯文,唇色没什么血气,却对他笑得很温和。
    还小呢,杜承宗说话都要喘气,脸都哭花了。
    裴茵这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杜承宗拍拍他的头,同他说给倒我杯水吧,小茵。
    杜承宗的神色与动作全无轻薄之意,但也无夫妻之情意,可裴茵在他的语气里抓到一丝似父亲一样的照抚与关爱,便照着杜承宗的话给他倒水,又将杯子捧到杜承宗嘴边喂他,杜承宗喝下去又咳几声,裴茵给他轻轻拍着背。
    杜承宗顺了气,勉强揽着他的新娘子,温声说:不怕了,以后我照顾你。
    在后来的日子里,杜承宗确实很照顾裴茵,他总带着裴茵去杜家的商行,给裴茵买好吃的糕点,发现裴茵爱看书,就让裴茵去管理杜氏书房,他知道裴茵身体有异,却从不将看作缺陷。杜承宗喜欢看男孩子眼中的光,他想男孩子快乐地长大。
    可没等裴茵长大,杜承宗就撑不住了。
    裴茵新寡的那年十九岁,他在傍晚给杜承宗念《阅微笔记》里善妒的狐精,杜承宗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仙去了。
    他失去过父亲,又送走了长姐,终于又跪在了丈夫的灵位前。
    杜承宗出殡的那一日,杜氏宗亲站了满满一院子,裴茵抱着牌位站在首处,看见一个人走进来。
    那人穿的好阔气,西装大衣不见一处褶皱,头发打理的齐整,他不穿麻衣,只在袖子上别了黑布。
    男子高挺的鼻梁同杜承宗一模一样,他看到领头的裴茵,便走过来站到裴茵身旁。
    裴茵听见有人喊他二少。
    裴茵把牌位抱紧了些。
    他侧过脸不看这人,不自主地有些怕他。
    这二少,原是见过的那位先生呀。
    在家极度消极怠工,慢吞吞地又想写一个脑洞。
    这篇应该搞得很快。
    第2章
    回家几个月,杜远扬就没有闲下来过。
    他得打发那些来能争几分利是几分的宗亲,还要对杜宅进行全方位的改造。
    二少站在庭院里亲自监工,看着工人们把一盏盏电灯安置好,等通了电,他大概才会过得舒服一点。
    杜二少原名承业,是他那早逝的父亲母亲寄托的心愿。哥哥承宗,弟弟承业,是要让兄弟俩光耀门楣。可杜二少自儿时便厌恶杜家宅院里每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昏暗长道,像要把人吞噬,是以少小离家后,他就改名远扬了。
    远扬,他想一辈子都不再想起那大院子,山高水远,他自有一片天地。
    可他完完全全是个中国胃,待在国外许多年还是受不了吃洋餐,二少又十分地奉行君子远庖厨,不愿意动手,所以最终拒绝了学校的留校邀请,回了上海教书。
    他课不算多,又在银行兼职做个高级顾问,家中兄长又很大方。他一个人过虽有些寥落之意,但十里洋场中自有乐趣可觅。
    他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要回到这宅院里,可是大哥一封遗嘱,把整个杜家又送到他手里。
    他回家时正好赶上出殡那天,硬着头皮结束了那些繁琐的礼仪,刚想躺倒床上歇口气,他那几个族叔就把他拦在了大厅里。
    族叔们十年如一日的连表面和气都装不像,没等杜远扬搓火就呛起声来,杜远扬便让丫鬟上茶,自己坐在主位上听他们吵架。
    他打量着这个家,大厅里那幅倪瓒的山水画几十年没变过位置,丫鬟们还是旧时装扮,就连族叔们互相问候的话语都跟从前一模一样。
    一切都是旧的,二少厌倦极了。
    杜远扬忍受了半个月,终于不愿意跟那几个老头干耗,当着一大家子背起账本上的亏空,等他说完,那些要铺子的叔叔们早就噤若寒蝉,拿着杜远扬肯给的一点小惠作鸟兽散了。
    二少送走最后一个叔叔回大厅时,先前那一大桌做背景的山珍海味还没凉透,二少端起碗,自己慢条斯理地品尝。
    除了大哥,杜府还有一丝肯让他称赞的,就是厨子们的手艺了。
    解决完人,他就开始修屋子。二少在一个月后终于如愿以偿又在浴缸里泡上澡,屋里也不再是油灯的烟熏味,心情舒畅到面对不知那一房婶婶深夜前来找茬时都没不耐烦。
    承业,不是婶婶说你,你要修缮屋子,也得问一问你那嫂嫂同不同意吧。女人四十上下,还裹着小脚,你把这屋子搞得夜里跟白天一样亮堂,还公然听那些洋唱片,把家里这里挖一块那里挖一块,你大哥要是地下有知少不得要骂你的呀!
    大哥遗嘱里说过,一切由我决断。杜远扬的头发还没干,随手把那些碎发抹到一旁,玩味地挑挑眉道,听说五叔平日爱听追雨搂一位姑娘唱曲儿,这些年还偏爱听那姑娘唱上海传过来的新曲,说是听了使人忘俗。我这儿正有几张新到的唱片,不如婶娘替侄儿捎给叔叔,请他品鉴。
    女人脸白了好一阵,骂他一声纨绔,这才悻悻走了。
    杜远扬回了屋,坐到松软的沙发上,百无聊赖里想起婶娘口中新寡的嫂嫂。
    他自出殡那天后便极少见到那位小嫂嫂,裴茵要么在自己院,要么就去了书楼,杜远扬有次在庭院长廊里翻着账本监工,看见裴茵和两个丫鬟在湖山石边的小亭里晒书,偶尔传来裴茵柔柔地吩咐丫鬟们轻拿轻放的声音。
    他那嫂嫂穿着件鱼白色大褂,头发有些长了,用红绳扎了个小揪,像小雀的尾羽一般翘着。杜远扬忘了翻账本,只看裴茵圆圆的后脑勺和纤细的身姿。
    装电灯的工人来问话,惊扰到亭中的裴茵。
    裴茵望见杜远扬,很快带着丫鬟们走了,杜远扬还在回味他那双眼看见自己的惊讶。
    他其实很好奇裴茵为什么会害怕自己,总是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双杏眼看见他便倏地睁圆,然后颇为警觉地跑远了。
    就像几年前他受了杜承宗的嘱咐去家中创办的女校里授一回课,在教室里和裴茵不期而遇。
    裴茵那时候比现在更瘦小,穿着件石青小袄。不知道谁给他做的小圆帽有些大,老会盖住眼睛,裴茵躲在教室后门听讲,还要时不时用手去扶一扶那顶小帽子。杜远扬本在讲课,但裴茵扶帽子的动作太频繁,杜远扬终于注意到他。
    男孩年纪看起来跟这些端坐学堂的女学生们差不了多少,眼睛却比这些女学生都要大,杜远扬看得忘了讲课,手里握着粉笔不说话。
    女学生们便都随着杜远扬的目光看过去,裴茵被这么多人盯着瞧,闹了个大红脸,同台上的杜远扬鞠一躬,大步跑远了。
    女孩们都笑起来,杜远扬清了清嗓,又继续讲课。
    课后杜承宗在教室门口等他,杜远扬收拾好出来,杜承宗说问他要不要回家歇息。
    他没答应,说有事得赶回上海,杜承宗笑了笑,往身后一瞧只见两个小厮,便道:那孩子想是跑去玩了,没能跟你见一面,只好下次了。
    送走杜承宗,他没去车站。好友在酒楼给他备了宴席,照他的喜好请了几个打扮格外时髦的女郎作陪。
    换做平日,杜远扬自然是欣喜,但这会儿看着这些莺燕,他却老想起那偷听的男孩子。他猜这男孩必是大哥说的那一个,便想日后必能再见。
    杜远扬想不到,他再见这男孩,竟是跟他一起给哥哥出殡。
    他穿着素服,在满院嘈杂的哭嚎中沉默安静地流着眼泪,他的手很小,却稳稳抱着牌位。杜远扬站到他身边,他便侧过身去,杜远扬不动声色地看他的侧脸,那两行清泪滑到嘴角,竟把他那樱粉色的唇润出一分春色。他跟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宗族府邸里的沉闷,是一抹香甜清新之味。他哭红的眼睛比起洋场午夜里的霓虹还要暧昧,似在诉说闺阁的幽怨;黑黑的瞳仁亮过了二少见过的一切珍宝,又在宣告着男孩子的纯澈。
    这些全是杜远扬臆想出的色欲,他自那天后遇到小嫂嫂时,便克制不住地想要多瞧瞧裴茵。
    哪怕男孩是哥哥的遗孀,是小自己十岁的小嫂嫂,是看见自己就隐蔽起来的含羞草。
    杜远扬不是性急之人,却在这几个月里总冥思苦想如何迅速触碰到裴茵。
    他要亲一亲这小嫂嫂。
    杜远扬握住自己发烫的阴茎纾解,不由自主地想起裴茵的脸。
    杜远扬:我就是馋他的身子。
    第3章
    杜家的书楼建在宅院外。
    杜氏几代诗书传家,经商也未埋没那些学问,光是家中藏的书卷,就数城中一绝。杜承宗祖父请了修佛塔的师傅们专门修了七层的书楼,怀的是一片虔诚之心。
    杜承宗也爱书,不过更像生意人,早些年将书楼一二层改成了书坊,跟各家新兴的出版社合作,卖起杂志报刊和新式小说。原先有些肃穆的书楼一时也成了新式男女们忠爱的胜地。
    今日书坊却闭门谢客,裴茵一个人坐在第四层的窗边发呆,直到看见一张轿车稳稳停到书楼正门,他才回神,匆匆忙忙地下楼去。
    裴茵下到一楼,开了门,看见杜远扬拎着个公文包,神色一如往常的淡漠。
    二少,请上楼吧。
    有劳嫂嫂。
    裴茵没再说话,走在前边引着杜远扬上楼。裴茵上楼的步伐很轻,跟猫儿似的,杜远扬故意紧跟其后,大衣蹭着裴茵的大褂,步子也跟裴茵亦步亦趋,他越发凑近,不动声色的追寻着裴茵身上的气味。
    两个人都不说话,木制的楼梯发着咿咿呀呀的声音,裴茵悄悄抹着手上的汗。
    他那日偷听讲课被发现本就不好意思,如今知道了先生就是二少,羞窘里就添了层慌乱,全然不知如何与杜远扬相处。他是乖学生,从小就被教导尊师,也是个贤内眷,在杜承宗的呵护下和杜家人相处和谐,却不想这些乖顺全被一个人打破,他成了小偷,成了一个疏远丈夫亲弟的古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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