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许莫仍然有些似懂非懂。
    折腾了一番,周谨沉才把问题说明,辛子麦没怎么在意:“看就看呗,你们看完记得给我留一下啊,我都不记得我当时写过什么了。”
    挂断电话,安许莫开始继续翻阅,前面的几篇日记并没有什么异常,只大致记了一下平日的生活,他还从记述中发现,这日记是余老先生布置的任务。
    再往后翻了几页,安许莫就看见了一篇特别的内容。
    “今天山里来了一个新的小孩子。他的名字好难写,人也很难相处,和谁都不说话,就板着脸,像块冰坨坨……”
    安许莫反应了过来。
    这个小孩子,就是周谨沉。
    第110章 弄丢你这么多年。
    日记本前半部分的内容很是寻常, 大概平日里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而等周谨沉去了之后, 情况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安许莫把日记本继续向后翻,辛子麦之后写的好多篇日记,都和周谨沉有关。
    冰坨坨一天没说话, 冰坨坨两天没说话……冰坨坨整整五天没说一句话,辛子麦一开始还和师兄弟打赌谁能让这块冰坨先开口,之后被余老先生教育了一顿, 才知道这个始终不开口的男孩生病了。
    辛子麦自己有呼吸道疾病, 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对周谨沉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时间久了, 其他人对这个不搭理任何人的男孩失去了接近的兴趣,只有辛子麦还在继续坚持。
    来到山里十多天后, 在余老先生的努力下,周谨沉终于开始与外界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辛子麦在日记里写:“师父对周冷冷可耐心了,除了吃饭,什么都不要求他做。昨天晚上, 周冷冷也和我说了话, 他的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就是话太少。”
    周冷冷是辛子麦给周谨沉起的外号,他觉得周谨沉的后两个字太难写了。
    “但是今天,师父批评了周冷冷,因为他把自己的糖塞到小旗最宝贝的娃娃嘴里, 娃娃弄脏了,小旗哭了好久,周冷冷也没给他道歉。”
    照前面的记录来看,小旗应该是深山里最小的孩子。安许莫看着这些记录,感觉颇有些奇妙。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周谨沉,总觉得很难把面前的男人和多年前的“周冷冷”联系起来。
    “之后师父问他,为什么要把糖塞给娃娃,周冷冷说,弟弟喜欢吃奶糖。我觉得,他可能把娃娃当成了弟弟。”
    猛不丁看见弟弟这个词,安许莫不由一愣。
    ……弟弟喜欢吃糖?
    周老爷子有四个儿子,四个孙子,除了并非亲生的安许莫,周家老三周允桦家里也有两个儿子,他们都是周谨沉的弟弟。安许莫虽然心跳加快,却没敢立刻把自己对号入座。
    安许莫翻开第二天的日记,只见辛子麦写道:“今天师父给周冷冷带了一个新的娃娃回来,和小旗的那个很像,但是新娃娃的怀里抱着一颗特别大的奶糖。师父说,弟弟有糖,让周冷冷把糖留着自己吃,他们一起吃糖。”
    “这种话听起来太幼稚了,但是周冷冷好像挺开心的,他一直抱着娃娃,抱了一整天。”
    安许莫看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周谨沉去深山休养时已经十二岁,出事之前,在安许莫的印象里,哥哥已经非常稳重。不只是学业方面,待人处事也是一样,他一直都是周家小一辈里表现最出色的一个。
    可是在辛子麦的日记里,周谨沉一连十多天没有说话,还抱了一整天的布娃娃。
    辛子麦当时年龄毕竟还小,就算余老先生说过周谨沉生病了,他也没有真正的概念,并不知道一个人十多天不与外界交流是多么严重的事。但是安许莫在看时,只从字里行间,也能猜想出病情的严峻。
    他还在后面看到了另一篇日记。
    “今天周冷冷出事了,他把大家都赶到了房间外面,还把好多东西堆在一起,自己藏在东西后面。我们把师父叫过来,就听见他说有血,有刀子,可房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周冷冷一个人躲了很久,师父也没能喊动他,最后,还是师父说藏在里面没法救弟弟,要出来才能保护弟弟,周冷冷才肯从后面出来。
    “我看见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娃娃,一直没松手,看见师父之后,他就拉着师父的胳膊,把娃娃递过去,说要保护弟弟,不要让弟弟被坏人抓走,坏人会拿刀砍人,把人砍成好几块,胳膊掉下来,手指还会动。
    “周冷冷说的话好可怕,把小旗他们都吓哭了,但是师父这次没有批评他。师父把周冷冷和奶糖娃娃一起带走了,还让我们把东西摆回原位,我们忙了好久,才把房间收拾干净。”
    日记的最后,辛子麦还写了一句:“不知道周冷冷的弟弟是谁,他好像很在意弟弟。可是家长来山里看望的时候,周冷冷的弟弟一直没来过。”
    安许莫反复看了三遍,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
    周谨沉从书册中抬头,动作明显一顿。
    他把手里的簿册放下,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安许莫身边,周谨沉看了一眼日记本,又弯腰去看男孩的表情。
    他低声问:“怎么了?”
    安许莫把日记本递给男人,手抬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猛地把日记收了回来。
    哥哥的病一直没有痊愈。他不知道直接让对方看到这种事,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情绪。
    周谨沉接了个空,他的右手也伸到一半,空荡荡的,没能握住什么。
    但是收回日记本之后,安许莫却是主动把手伸过来,握住了男人的右手。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紧张:“哥……你,你还记得在山里疗养时发生的事吗?”
    周谨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掌,顺势合拢了右手,将男孩的手轻轻包住。
    他道:“余老帮我做过心理治疗,让我忘记了一些东西。”
    所以他看见这箱书册时,才会觉得没什么印象。
    安许莫犹豫不决:“那……”
    周谨沉看着他:“是我当年发作的事?”
    “哎……?”安许莫惊了一下,“哥你还记得这个?”
    周谨沉指了指那本画册,和一旁的一本线装书册:“我看了那个。”
    他解释道:“画本是我的,书里记的是余老当时帮我治疗的记录。”
    安许莫先把日记本放到一边,接过了周谨沉递来的画本。里面的内容很杂,水彩和铅笔画都有。画本的前半部分并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有杂乱的线条和大块的颜色,直到后面,才开始慢慢出现了一些具体的形象。安许莫简单翻了一遍,看到最多的就是两种内容——小孩子和奶糖。
    画本很少有文字内容,但是到了后来,那些被画出的小孩子旁边,却标出了一个称呼。
    是周谨沉当年用那已经渐露锋锐的流畅字迹写下的,“弟弟”。
    除此之外,安许莫还在小孩子的手背看见了一个字。
    莫。
    他还没能很好地消化这个消息,一旁的周谨沉已经翻开了余老用的书册,转述了当年整个治疗的经过。
    遭受了极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后,加上天生的阿斯伯格综合征,周谨沉一度出现自闭倾向,完全隔绝了与外界的交流。辗转多家医院未能好转,周家便找到了在心理治疗方面颇有名气的余老先生,将人托付给了他。
    余老将人带到深山里进行治疗,而整个的治疗过程,就是把会对周谨沉造成伤害的旧有记忆覆盖,就像是养育一个初生婴儿一般,教他从头学起。
    深山里所受的外界影响小,各种变量控制起来比较方便。余老先生几乎是帮周谨沉重新构造了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但是再三权衡后,他却只加入了爸爸、妈妈这两个关键的概念,并没有把“弟弟”这个形象构建进去。
    余老先生在书册中的记录中写,周谨沉对弟弟的执念太深,如果把弟弟的概念加入进去,很有可能勾起他对真实过去的记忆,追究弟弟的去处,从而功亏一篑。但就算是刻意引导的遗忘,风险也不算小,最开始覆盖伤痕记忆时,周谨沉一直在试图抗拒,似乎是有执念没能放下。
    余老的推断是,周谨沉在遭受创伤之前,可能是和弟弟一起处在了危险的境况内,所以才会一直想着要把弟弟救出来。
    直到长时间的重复加深后,他才慢慢放下了原本的记忆。
    治疗所用的方法偏向温和,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记忆上的覆盖会松动,过去的事一点点露出来,接受治疗的人只会以为是因为时间太长,才对小时候的记忆模糊,并不会产生记忆被强行抹除的违和感。那些原本的创伤记忆也可能会显露出来,但时间一长,治疗者的心性成熟,接受的能力提高,这些创伤,也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若是普通人,做完这些也就足够了。但周谨沉的特殊在于,他还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原本就对情绪不敏感的周谨沉在意外之后更难接收情绪讯号,余老又帮着他一点一点地学习了不同行为所对应的情绪,因此才会花费了整整五个半年的时间,让他在五年内必须每年都去深山里待半年。
    然而即使是这样,周谨沉的情绪缺失仍然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而在周家,周谨沉的父母是商业联姻,两人没有感情基础,更罔论给儿子多少亲情关爱。所以余老先生才会提出建议,让周谨沉去学习表演,在别人的故事里,补全自己的情绪。
    十七岁的周谨沉在娱乐圈出道,他对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态度,只用利益计算一切。之后线索辗转,传出何文彬是当年意外的主谋,对家人都没有什么特殊感情的周谨沉,就对何文彬的儿子——他的弟弟,更是视而不见。
    七岁那年的记忆太远,安许莫已经记不清哥哥发生意外时自己的状况。但他还能记得哥哥突然的情绪改变,和自己去当练习生时,两人三百七十多天没有见面的日子。
    安许莫以为哥哥也和周家其他人一样,不愿再与他有牵扯,可真相却并非如此。
    他没有被抛弃,没有被推拒。他藏在抱着奶糖的娃娃中,藏在厚厚的画本内,藏在最深处被覆盖了的记忆里,藏在哥哥的心底。
    周谨沉放下手中的簿册,伸手过来,温热的手掌轻覆在男孩微凉的脸颊上。
    像时隔多年,终于找回了丢失的珍宝。
    他摸了摸男孩的脸,又张开手臂,将人拥进了怀里。
    安许莫的脸埋在周谨沉的颈窝里,哥哥身上有一种微冷的木香,声音也是低沉的,如同晚风吹掠松海。
    “小莫。”
    他说:“我很抱歉,把你弄丢了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的一小步,发糖的一大步。
    麦子给哥哥的外号备选名单:周冷冷,周冰冰,周凉凉,周坨坨
    第111章 我会帮你擦眼泪。
    安许莫刚被送到周允林家时尚且未满三岁, 从记事起, 他就一直寄人篱下。作为周家儿媳与别人私通生下的孩子, 安许莫的身份非常尴尬,周围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除了厌恶就是冷漠,唯一的例外就是周谨沉。
    寄养在周允林家, 安许莫自然不可能被允许叫出爸爸妈妈的称呼,事实上,他对周允林夫妇的称呼都不是叔叔阿姨, 而是先生和夫人。
    只有周谨沉一个人, 明知他的身份,依然同意安许莫叫哥哥。
    幼年的安许莫只拥有这一点善意, 才会把哥哥给甜味记了那么多年。即使在七岁那年意外发生后,周谨沉待他的态度有了突然的转变, 安许莫也一直认为是哥哥生病的缘故,从未减少过对周谨沉的喜欢, 直到反复被试探伤害,他才慢慢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而现在,周谨沉敲开他的壳, 轻轻地拥抱了他。
    余老先生留下的箱子里, 除了那些和周谨沉有关的各种书册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其他东西。譬如周家给的资金开支清单,周谨沉用过的教材与习题册,还有当年拍下的照片。安许莫想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拿出来,却无意间发现了下面藏着的一个鼓鼓的皮袋。
    他先把信封放在一边, 把皮袋从箱底拿了出来。安许莫小心地把拉链拉开,一个被压得有些扁的玩偶就露了出来。
    周谨沉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身后,伸手把人和玩偶一起圈在了怀里。
    “没想到这个还留着。”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布偶男孩,眼睛亮亮的,脑袋圆圆的,怀里还抱着一颗大大的奶糖。
    娃娃被周谨沉拿着,安许莫轻轻握了握它柔软的小手。
    “子麦记得不准,它不叫弟弟。”
    男人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两人距离贴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周谨沉轻声道:“它叫莫莫。”
    玩偶被翻过来,在它背后缝线处多出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年岁已久、略显模糊,却依旧能辨别出的字。
    和画册里那些小孩子手背上的字一模一样。
    安许莫的唇边浮出一抹笑意,还没等笑完,脸颊就被人屈指轻轻蹭了蹭。
    周谨沉用手抹去男孩脸上掉下来的眼泪,温热的水珠打湿了修长的手指。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安许莫小声和他解释,声音都断断续续的,蓄满了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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