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彬也觉得,她该去那里的。
    “失望也好,满足也罢,总得先去看了才知道。
    不去看,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明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那时李朝云还没有嫁人,偷偷跑出来,和他在长庆楼上喝酒。
    她说:“想去睁开眼还有的地方看看。那里和东京不一样。长卿,你去看过,我也想去看。”
    那个晚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还记得。
    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她,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孙全彬能回来,官家也颇有几分意外。
    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前线部将多数阵死,孙押班不知所踪。
    不想,孙全彬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带来最要紧的军情战报。
    他详细地列了在前线所得敌情,元昊兵力如何,部署如何。哪支兵扎在哪个地方,又是哪个将领率领。事无巨细,一一列明。
    官家立刻叫人呈上舆图。指着邠州、泾州二州,说道:“当下最能解关中之困的,当是此处。”
    官家沉思许久,想起了在那里任职的范仲淹。
    “若仲淹出援,吾无忧矣。”
    他如是对孙全彬道。
    孙全彬卸了甲胄,牵着马,缓缓走出了宫门。
    官家让他回府好好养息,不必急着回宫轮值。
    马儿跟着他,一路从渭州赶到东京,也是疲累无比。
    人和马儿,在雪里施施而行,从宣德楼,又到御街。
    走到了景灵东宫,他抬眼望去,看见了彩楼高结的长庆楼。
    经纪摊贩们在街巷之中欢快地叫卖,撑着伞的小娘子们结伴而游,嬉笑声,谈天声,塞满了一整条大街,也闯进了他的耳朵。
    和边关的萧萧风声很不一样。
    东京,总是这样一派盛世祥和。
    哪怕定川寨几乎全军覆没,在千里外的汴梁城,这里依旧是歌舞太平。
    火烧不进来,血也流不进东京人的眼中。
    看不见的战争,那就只是嘴中闲话时的谈资,一顿茶饭过去,也就忘记了。
    他的一身征尘,早就被东京城的这场初雪洗尽。
    莫名地,他牵着马儿,开始往马行街走去。
    先走过的是潘楼街。
    潘楼酒店涌进涌出的食客们如海潮,一波连着一波。小二迎来送往,口中喊着:“贵客三位,里边儿请。”酒店门口摆卖衣服、书画的摊贩都去躲雪了,卖帽子、头面地还撑着伞,喊着自家的东西比别家更便宜。羊头、螃蟹被一盒盒摆在布上,鲜香勾着路人去买上一篮。
    有夜叉棚和莲花棚的瓦子今日排了新的戏码,讲小说的王颜喜正说着当年李世民御驾亲征的往事。他说得惊险又有趣,听客们阵阵叫好,银子如流水般赏赐出手。
    山子茶坊外车马盈门,对街唱曲儿的姑娘们等在檐下,盼着附近的酒楼茶坊里能有想听曲的客人,好把她们请去暖和点的地方,坐在火炉边弹弹琵琶。
    小儿们不识字,错把萧条的词唱成了欢调,错声唱着一曲《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孙全彬不由得侧耳而听。
    那些边塞的无奈与苦楚,在儿童们的欢歌笑语之中,变得无比轻快。
    到了马行街,便是另一番热闹。
    小货行和九曲子周家对门而望,吃饭的,买物的,都乐呵呵地笑着,撑着伞在街上走过。
    孙全彬牵着马儿,从马行街最繁盛处,拐进民巷之中。
    巷口的寒风吹得他衣摆摇动,他想,从门前路过就好。
    只是路过罢了,也不会有人看见。
    可当他走到了许家的门前,却停下了步子。
    缰绳绷紧,马儿被他勒停。
    许家门前的石墩上,绑着一圈白布。
    这是家中有丧的意思,这一家,近来死了人。
    孙全彬愣愣地看着那白布,寒意从衣袖中灌入,冷逐渐侵入骨中。
    “吱——”,门开了。
    朝烟搀扶着李诀从大门里走出来,许衷跟在他们身后。
    父女二人,面色一个比一个憔悴。
    几人看见门外站着的孙全彬,都是一愣。
    孙全彬亦然。
    他想离开这里,逃开。
    他欲飞马,逃离这让他害怕的地方。
    他在害怕什么,心里正想的是什么,他不敢说。
    却见李二娘忿忿地对他道:“孙押班?”
    第123章 残局
    郑家出殡,埋葬进士郑平之元妻,及一对早夭了的龙凤胎。
    几日前,郑平从许家接到人后,便晕死在了马行街上。
    人们都说,这郑家没福气,这么好的一个亲家,这么好的一位娘子,这么好的一胎龙凤,一夕之间便没了。
    任大娘子拿了许家给的八百两白银,从此不再为人接生。
    雪满被自己的姑姑姑父领走,朝烟给她放了籍契,此生不必再为人奴仆。
    许家宅门之中,李朝烟与孙全彬对面相坐。
    许衷坐在朝烟身侧,轻轻按住朝烟的手。
    朝烟的手发颤。
    没人开口说话,许衷便道:“孙押班今日刚回到东京?”
    孙全彬默然颔首。
    “押班征战辛苦……东京前有传言,道是押班战死疆场了。”
    孙全彬侧过脸去,看见屋外的檐上,也结着白色飘带。
    他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从面前两人的口中,听见不想听到之事。
    可许衷却无意瞒他。如今情境,但说实话无妨。
    “二娘的妹妹不幸亡故了,家中刚办完丧事。”
    他淡淡地开口。
    孙全彬转回头来,低声地问:“是三娘?”
    “正是。”许衷点头,“难产而亡。”
    孙全彬再次默然不语。
    他低垂着眉眼,不看朝烟与许衷,只是看着面前的一杯茶。
    像是并不关心,又像是在沉吟。
    朝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许衷轻柔地安抚着她,她却还是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说道:“孙押班,你认得我妹妹吗?”
    “……”孙全彬不说话。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提问,在座之人各自心知肚明。
    朝烟又问:“你知道我妹妹对你的心意吗?”
    “……”
    孙全彬还是闭口不言。
    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个不会藏匿自己眼神的傻姑娘,在他说起西北风光之时,目光是那样热忱又崇仰。
    比美酒更为醉人,比烟火更加响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一贯的沉默令朝烟忽生了悲凉。
    “孙全彬,你对云儿,可曾有过真心?”
    孙全彬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
    初雪覆上了门外的庭院,盆中的枯木毫无生机,只有素色的惨白。
    寒风吹拂檐上飘带,又吹来邻院三两晚菊,翩翩然落地。
    似是冻川之上开出了艳丽的花,不添美色,徒增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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