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围剿魔教之事,你是否知情?“
    罗玄徐徐抬眼,跟聂小凤对视着,半晌,他才说道:“你怎会认为此事我不知情?”
    围剿魔教余孽,是几十年前武林的大事,那时如今一概颇有名气的中原五绝也好,陆小凤等人也好,有的尚未出生,有的还是毛都没长全的小毛孩儿,他与万天成那时早已成名,这等大事,他又怎会不知情?
    聂小凤闻言,微微低头,她背着光,头一低,五官仿佛都已埋进了阴影之中,“其实,怎么围剿魔教,要怎么杀我娘的这些事情,师父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吧?若不是我长得像师父的妹妹,你根本不会救我。”
    “你说的确实不错,我也从未有意隐瞒你此事。”
    只是,当年被他从少林寺中救下的少女,将他视若神明,师父长师父短地喊着。他既然将她从少林寺中带出来,自然也不愿她活在过去的仇恨之中。她不问,他便也不说。
    他本想就那样带着她在哀牢山中,教她读书写字,不让她涉足武林,就让她如同平凡人家的姑娘一样长大。
    谁知对聂小凤而言,奢求平凡,便是再奢侈不过的愿望。
    她并不知道,她想要的平凡,对他而言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师徒的不伦之恋一旦公诸于世,他会身败名裂。他多年苦苦经营的,多年的清誉,会毁于一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罗玄承认的时候,聂小凤心底还是微颤了一下。她埋在阴影中的五官越发让人看不真切,又听得她问道:“如果我不是长得跟师父的妹妹有几分相似,师父还会救我吗?”
    从前她都不曾在意的事情,为何此时会这么在意?
    罗玄弄不明白聂小凤的心思,便不去纠结她此时的心思,他眼睛微微阖上,过去种种尽数在眼前飞过,如同浮光掠影。再张开时,他双目中尽是淡漠,“不会。”
    古往今来,但凡能扬名立万者,无不是心硬之人。
    若果聂小凤不是长得像他的妹妹,他看到被武林正义之士团团围住的聂小凤之时,或许心中会生出几分不忍,但不会阻止。对付这些邪魔外道,大多数人抱着的都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心理。如果不是因为聂小凤令罗玄想起自己的妹妹,他即便觉得聂小凤无辜,但依然不会阻止。
    她的亲生父亲觉生大师都不曾出手相救,他一个陌路人,为何要出手?
    少女何辜?只怪她是聂媚娘之女,是魔教余孽。
    聂小凤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
    罗玄却只是在原地打量着她,不曾上前一步,也没有往后退一步。
    好不容易,聂小凤止住了笑声,抬头看向罗玄。她的双眼有些发红,可神色依然镇定,仿佛刚才那个笑不可仰的人并不是她。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罗玄身上。
    “师父,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罗玄跟她对视着,并不说话。
    聂小凤:“只要你跟我说一句话,只要你跟我说,过去的事情,是你错了。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计较,我会放万天成走,我也可以如你所愿,将你我昔日的私情埋在心底,让它永不见天日。”
    话一说出来,聂小凤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这么多年来,一直执着的是什么。
    君若无情我便休,她虽然一直渴望得到罗玄的回应,可也并非是没有了他的回应就会死。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回应,除了那一晚滂沱大雨,他被毒蛇咬伤,一时心志不坚给了她一丝回应。
    此后,她所得到的,都是他那些绝情的回应,以及她是他此生永远的污点这样诛心的言语。
    她的父亲是少林主持,她的母亲是魔教之后。若说她魔性难驯,难道她身上没有留着他们武林正义之士所谓的正道血统吗?
    他们怎么就只看到她是魔教余孽呢?
    山风吹过,拂动了她的衣角发带。夕阳余晖下的聂小凤,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要在这片柔和的夕阳下化为碎片的感觉。可她又怎么会化为碎片呢?她是世上最坚韧的人,人人毁她谤她,她偏要在黑暗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来。
    “师父,你错了吗?”
    她的声音虽轻,但山风却吹不散,不止没有吹散,还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送到了罗玄的耳旁。
    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心中有怨有恨又不甘,并不是因为罗玄不爱她不给她回应,而是一直以来,罗玄错待了她。如果昔日在少林寺中,他不出手相救,不会有后来的孽缘。如果那一夜情迷意乱过后,他没有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也没有锁了她的琵琶骨将她困在哀牢山中,她不至于不折手段利用陈天相和万天成。
    她不怨天,不尤人。
    但在这事情上,如果一开始错的是她,那么后来错的便是罗玄。她走到今天,与多少人为敌,都是她的选择,她不后悔。可她想要的,是罗玄的态度。
    纵然她在世为人,可她想要听到的,不过是罗玄的一句他错了。只要他说他错了,她可以原谅他。她放过罗玄,也放过自己。
    可惜,她想要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别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罗玄与她对视着,良久之后,才摇头说道:“我如果有错,也是错在那一夜心志不坚,毁了你一生的名节。”
    聂小凤闻言,再度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宽袖微扬,一道劲风已从她的袖中飞了出去,那道劲风打在了罗玄身边一株碗口粗的树上,那树干应声而断,往罗玄身上倒去。
    罗玄一动不动,眼睛阖上。
    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扬起沙尘落叶无数,罗玄缓缓睁眼,透过落叶沙尘,他隐约看到聂小凤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站在前方。
    聂小凤:“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从此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师父,你好自为之。”
    语毕,那紫色的身影便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罗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怔立在原地半晌,忽然捂着胸口咳出了一口血来。
    第109章
    傲雪苑。
    在江清欢的房中, 一个紫衣丽人正站在窗户前,她的头发披了下来,手中拿着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半天也不回头。
    “师父。”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神色微微一动,依然没有回头。她仰头, 将手中酒壶的酒灌了大半, 酒入愁肠,不止不能消愁, 反而让原本就愁肠百结的心情变本加厉。
    聂小凤放弃了手中的酒壶, 沉默了半晌, 才跟江清欢说道:“清欢, 罗玄终于回来了。”
    江清欢站在师父身后,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要说什么。师父的经历, 放眼江湖几百年, 大概再也没有人能比师父的更复杂更坎坷了, 江清欢从异世而来, 被师父养在身边。说实话, 这十几年来,师父对她极为宠爱, 冥岳众人个个将她放在心尖上, 她的一生可谓是平顺喜乐。一直以来一帆风顺,并未遇到令她觉得痛彻心扉之事, 因此不敢妄称能理解师父此刻的心情。
    可是师父心中不高兴,如果让江清欢做什么事情,能让师父高兴起来,她也义不容辞的。
    “师父希望清欢怎么做?”
    聂小凤转身,眸中神色十分复杂。
    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红衣少女,盈盈站在师父面前,她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同情或是会令人产生不快的神色,姣好的眉目间带着几分坚毅,她跟师父说,“清欢怎么做,才能让师父心中好受一些?”
    “无论师父想清欢怎样,都是可以的。”
    江清欢的模样,似乎是只要聂小凤一说,纵然让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可以的。聂小凤原本一片冷寂的心,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她伸手碰了碰江清欢的侧脸,然后将手收了回去。
    “师父没有希望你怎么做,你乖乖的,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江清欢:“……我哪有给师父添乱?”
    聂小凤:“哦,那是谁和王怜花一起去了血池,又是谁不久前跟万天成说我在栖凤楼起烧昏睡不醒?”
    江清欢默了默,然后说道:“我与王怜花去血池,是想看看罗玄是否还活着。跟万天成说师父在栖凤楼生病了,是不想他跟罗玄多接触。”
    聂小凤:“万天成的事情,你做的对。我也并不想他们多接触。”
    聂小凤望向江清欢,忽然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跟万天成说他是我的丈夫?”还不等江清欢说话,她又说:“万天成这人,我了解的。他最看不惯弱质女流遭人欺负,当年我在哀牢山能脱身,也是利用他这一点。”
    事已至此,很多事情也无须隐瞒。聂小凤将当年自己是怎么利用万天成的事情告诉了江清欢。
    “他与罗玄决斗之事是真的,但在决斗前我担心他赢不了,所以在罗玄的汤药中下毒,罗玄不战而逃。至于万天成,他以为我只是弱质女流,因此对我从不设防。像他们这些自诩为大侠的正义之士,想要拿捏他们并不难。我刻意讨好万天成,得到了他的信任,还与他兄妹相称,我本也不想那么快对他下手。只是后来他与陈天相见面,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他不是被罗玄打落山崖的,而是被我所伤,落入火海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万天成此人,心高气傲。当年他想带聂小凤母女离开哀牢山是真心的,教她武功也是真心的,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聂小凤所欺骗。他未失忆前被聂小凤利用了彻底,失忆后,依然还是被聂小凤利用。可见有的人,即便记忆不再,性格和埋在心中的喜好,依然是不变的。
    江清欢没想到万天成和师父的过去竟然是这样的,纵然脸上不动声色,可心中还是十分惊讶。
    聂小凤侧头,徐徐抬眼看向她,“你觉得师父做的不对?”
    江清欢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自己面临与师父一样的困境,也不能做的比师父更好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分出对错的。
    聂小凤听了江清欢的话,沉吟了片刻,然后又说:”为师的小徒儿,真是会说话。你是这么想,可你觉得绛雪也会这么想吗?“
    说起梅绛雪,这对聂小凤来说,无意又是一个难题。罗玄出了血池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梅绛雪。梅绛雪对罗玄这个生父,好像还有有所幻想的。不止是罗玄,还有陈玄霜,随着罗玄的出现,陈玄霜也会知道她的身世。到那时候,被陈天相抚养长大的陈玄霜,在面对聂小凤的时候,还会跟如今无异吗?
    江清欢说既然当初师姐决定了与师父相认,定然也想过今日的局面,她一定能理解师父的。
    聂小凤却只是笑笑,说但愿如此。
    聂小凤在傲雪苑里又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江清欢本想陪着师父会栖凤楼,但聂小凤说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没让江清欢跟着回去。目送师父离开的江清欢回到了房中,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帐纱。
    她想这些事情可真是折磨人,师父要怎么办?想着想着,她意识就迷糊了,又在想,要是梅绛雪真的跑去跟罗玄相认,不跟师父站在同一阵线,那又怎么办?师父受得了吗?
    翻来覆去,想来想去,好像都不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四姑娘没辙,干脆两眼一闭,淡定睡觉去。她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用睡一觉来解决的,睡醒了,人的头脑会清醒一些,原本昨日还在令你苦恼不堪的事情,说不定会变得不值一提。
    不管怎样,睡醒了才说。
    人遇到问题的时候,果然就是应该睡一觉。
    江清欢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觉得师父的那些事情都不是事。谁敢来欺负她师父,她就去欺负谁,谁找她师父麻烦,她就去找谁全家麻烦。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敌对势力都是纸糊的。如今以冥岳以及师父的能耐,只要不对罗玄这些人心慈手软,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起来梳洗了一下,打算吃过早饭之后先去看一下小郭靖,她前两天给小郭靖做了个十分可爱的弓箭,今天说不定小郭靖就会爱上那把弓箭,还非要抱着弓箭睡觉呢。然后她还要去看看林诗音,那个小萝莉最近跟着王怜花混,不知道如今混成什么样了。
    记忆如果没有出错,林诗音长大后虽然会是武林第一美女,可一生也够坎坷的。摊上个多情剑客,为了兄弟要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拱手相让,也是够让她无语的。
    反正师父的事情暂时无能为力,江清欢打算收拾一下心情,带几个小毛孩玩一会儿。
    只是才出门,就看到一脸灰的方兆南在傲雪苑门口,他大概是昨天被修理了不止一下下,看到江清欢,就十分尊敬地喊了一声四姑娘。江清欢有些惊讶昨天还是个愣头青的青年怎么会就这么识相,而且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在讨好。
    方兆南:“昨天对四姑娘多有不敬,如今罗前辈既然已经离开,不知在下能否离开了?”
    江清欢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走还想留在这儿?”
    方兆南愣住,敢情是他昨天就可以走的?
    江清欢看着方兆南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就有些不痛快,她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赶紧走,再不走就留你在这里当花奴。”
    方兆南闻言,无端生出了一种自己是挥则来,呼则去的感觉,心里十分憋屈。然而憋屈也没有用,他恐怕是连眼前这个姑娘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
    于是,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方兆南十分窝火地离开了。
    四姑娘对自己恃强凌弱的恶霸行径毫不愧疚,她觉得对这些碍眼的人,就应该不假辞色。这个方兆南还是跟罗玄陈天相一国的,她没将人削得找不着北就已经是相当给面子。
    她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转身。这一转身,就吓了一跳。
    已经好几天不来傲雪苑的黄岛主正板着脸站在她身后,那双桃花眼带着几分阴沉看着她。在此之前,江清欢还想着男人是绝对不能惯的,顺从了这次,他们下次肯定还要你继续顺从。
    可当她看到黄岛主的时候,那个想法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这两天为师父的事情人乏心累,她想念黄岛主那温暖的怀抱了。
    于是,四姑娘朝黄岛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黄岛主,用过早饭了吗?”
    黄岛主显然也没想到四姑娘居然是这种反应,虽说四姑娘先前惹得他十分生气,但这个姑娘向来都是是宠生娇,被惯得能上房揭瓦,他若是不给台阶,她说不准还要磨蹭几天的。
    所以四姑娘那话一问,黄岛主虽然表面上神色不变,可心里不免有些狐疑。
    还狐疑着呢,四姑娘人就已经靠近了,四姑娘从来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靠近了黄岛主,手就往黄岛主那边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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