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地脱掉了大衣,冲潮湿的手掌心哈了几口气,擦一擦雪水,打开台灯。
    秦见月坐下,搓搓僵硬的指。
    最终,在暖黄的灯影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有着饱满字迹的信件,展开。
    满目都是他工整遒劲的笔迹,是用钢笔写的,满满一页,没有涂改,郑重如斯
    见月,展信佳。
    在爱人面前,人会生怯、迟疑。近来才发现,我也是这样。
    犹豫了很久不敢落笔,生怕我的出现让你的生活横生枝节,生怕叨扰与越界。我没有立场和你产生过度的联系。这一封信,当做你曾经的丈夫,给你送上迟来的家书。
    倘若它在某一刻被你展开。我的荣幸。
    我常想,除却死别,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大动干戈去消耗情感。所以我的成长经历无波无澜,主动省去许多和长辈纠缠的可能,安于现状,自由散漫。
    直到你出现,让我感受到青春的蓬勃与胸口的跳动。从此以后,喜怒哀乐回归我的身体。我两次为你而获得抗争的契机。
    你是天体,我是在你的作用下永升不落的海潮。你是星光,我是在你的指引中迷途知返的飞船。
    你是最美好与最纯洁,是最遥远与最惦念。是信念感和生命力,是一切期待和向往。
    我把所有的故事丢弃在过去,唯独你,我想带进将来。
    唯独你还能唤醒我蛰伏的欲念,让我直面我明目张胆的痴与贪。
    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想必此生仅有的荡气回肠、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与你有关。
    见月,我从没想过我会如此顽固,变得不像我,不懂得通晓是非。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因为无论如何,不想放弃,不会放弃。我不想独行,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距离你我共舞的冬天已然一年有余。无他,窗外落雪,突然念及。
    夜深忽梦少年事,醒后会感到无边的落寞,这样的时刻,让我遗憾的,不是缺一个枕边人,是缺一个秦见月。
    还有很多的话想说,但写得艰难,落笔成愁。体会到你当年写日记的失落悲痛。暂且说到这里。
    总之,愿你一切安好。愿你繁盛光明。
    程榆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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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这封家书被秦见月通读三遍, 像身上的雪水消融,心口也有一片柔软塌陷。泪盈于睫,她将其一丝不苟地叠好, 动作很轻, 怕碰碎这字里行间的温暖。
    拿起手机,看一看程榆礼的聊天框。
    她问:今天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程榆礼回:公司有事。
    是真的有事, 还是像信里说的生怕叨扰?秦见月不得而知。
    她揉一揉雾蒙蒙的眼。
    寥寥两句,没有多说。
    秦漪的敲门声传来, 给她送来一盆果篮, 里面装着橘子,洗净的草莓。并问道:跟小程还有联系?
    秦见月无辜摇头:没有啊。
    那他怎么来送狗?
    这是我们共同抚养的孩子嘛。
    哎哟喂, 秦漪好笑道, 还抚养孩子,不就一条狗。
    秦见月也失笑:真的是为了狗才联络的, 我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
    说什么说清楚了?秦漪今天意外表现得八卦。
    秦见月跟她坦白说:他去平城找我了,说了一些心里话, 但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认为没了他我过得还不错,就把他拒绝掉了。
    秦漪说:他还特地去挽回你啊。
    秦见月嘀咕一声:这个时候才知道挽回, 确实是晚回。
    你总得给人反思的时间。
    秦见月本来趴在桌上, 闻言一下坐起来说:妈, 你怎么回事啊?干嘛帮他说话?你可别被他的美色利诱啊。我说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秦漪:什么利诱, 你这说的什么话, 妈就是想问问你心里怎么想的。
    秦见月说:没有想法, 过去都过去了。
    秦漪看着她的眼, 捏着秦见月的脸说:真没有?当时不是特别特别喜欢?嗯?不让嫁还跟妈置气来着, 说没感情就没感情了?你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
    秦见月没吱声。
    秦漪催促说:你跟妈妈说实话。
    秦见月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我很害怕再受到伤害。
    比不撞南墙不回头更可悲的是重蹈覆辙。
    秦漪理解她的担忧,没再说什么,轻轻点一点头,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说孟老师叫你参加的什么创作大赛,稿子还没给妈看过呢。
    秦见月说:你想看啊?她一边说一边去书架里翻打印稿,但我写得比较粗糙,还没来得及仔细修改。
    没事,我看看你的构思。
    一叠纸被放在秦漪的手上,她老花眼,拿远了细瞧:这么多呢,密密麻麻的字,妈眼都糊了。
    秦见月把台灯挪到秦漪的纸上:好点没?
    看清了,看清了。
    妈妈的视线细细地扫过她的文稿,眼里带着一点琢磨的意味和赞许的光。
    妈,还有个事。秦见月打断她,眼神迟疑,但着淡淡踌躇,她轻声说,那天孟老师跟我说,想让我去参加一个交流会,让我准备一些个人材料参与梅花奖的评选。
    梅花奖?秦漪一听,愣愣地看她。
    对,老师说今年多设置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奖项,她说我有入围的资格,想让我去试一试自荐。
    秦漪说:这么好的事儿啊,让你捡着便宜了这不是,又看秦见月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了这是,你愁什么?
    秦见月闷着头,说心里顾虑:我还在迟疑要不要去参加评选。
    怎么不去?秦漪急得拍桌子,怎么不去?妈年轻的时候想参加都没得参加呢,这么好的机会,你这可不能落下遗憾啊!
    秦见月说:就是觉得我好像还没到那个水平,总差别人一截儿,我有资格参加也是因为唱戏时间更久一点,学戏学得早,师哥师姐他们都没去成
    你这话说的!秦漪霍然就急眼了,年龄要什么紧,戏龄久就是咱们的长处,你就是比人家唱得久,就是比人家吃得苦多,这是不争的事实。既然老师都说了你有入选的资格,那你就是有。自我怀疑什么?!
    她说着,激动地起身去秦见月的老式衣橱上面翻东西。
    秦见月不明所以问:你找什么呀?
    你小时候唱曲儿获得那些奖状啊,比赛照片什么的,妈都给你留着,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秦见月失笑:那些不能用的,都是鼓励奖,那算什么呀。
    不行,不行,得找出来,你一块儿交过去。秦漪一边说,一边踩椅子上翻箱倒柜,取下来一堆奖状,来来,翻翻这里面有没有。还有照片,我再找找
    秦见月无奈地笑着,摇头。掸一掸纸上的灰,她慢慢地翻起了旧日奖章。
    你看,你看,都是你的荣誉。
    秦漪拿着一摞照片过来。迅速地翻给她看,最大的那一张校园合影,照片里的秦见月才八九岁的年纪。表演结束,还戴着一头红花,她站在小学报告厅的舞台中间,捧着她的奖状,拘谨地看着镜头。
    这是九岁,你们学校文化节,你是你们学校历史上唯一一个会唱戏的娃,非常轰动,校长都夸你给学校争光呢。
    初中也有,我找找这儿呢,这会儿初三了,剪了头发,上面的领导下来督查,你给人家表演。你看别的小孩都站门口献花,能上台的表演就你一个。
    高中,高中少了点,那会儿都忙学习了,是在校外有个比赛,欸这个比赛,是什么来着?哎哟我一下也想不起来了。这比赛。
    秦漪自顾自地翻着这些照片和奖项,絮絮叨叨说:总之,不得就是差点运气,不要这么在意这点小的得失,要是得了,那也是你实至名归,你爸肯定也为你高兴。
    她说着说着发现秦见月不吭声了,秦漪纳闷地抬头。
    秦见月低头用纸巾擦着眼角的潮气,无端觉得动容。
    这一些年风霜雨雪的路,是有人替她铭记在心的。
    哭什么,不要哭!秦漪觉得莫名其妙,拍一下秦见月的肩,去参加,听见没!妈当年因为时代原因没赶上这些机会,你可不能留遗憾!
    嗯。秦见月点头如捣蒜。
    总算翻完这一摞厚厚的荣誉,秦漪叹了声:带了这么多唱戏的娃,你是妈见过最能吃苦的孩子,我们月月不比别人差。
    在这一刻起,获不获奖都变得不重要了。被在意的人肯定的时候,她已经获得最闪亮的勋章。
    妈妈,我会一辈子唱戏的。
    当然,你当然要唱一辈子!我可不是白白培养你的,你得给我唱出点名堂来!
    秦见月破涕为笑:好。
    秦见月回到燕城后,自然要安排后面的工作。她本打算去一家新建的剧院投一投简历,但这边又跟孟贞联络上。
    孟贞的意思还是叫她回戏馆唱,亲朋好友都熟悉些,她也猜测出了秦见月的顾虑,坦白告诉秦见月,程榆礼已经把戏馆卖掉了,现在是公立单位。
    不过公家没有破坏掉戏馆的生态,如今仍然与那些现代剧院不同,沉云会馆一直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正宗戏馆,保留着古朴的戏台与楼阁。
    有着见月喜欢的僻静和古老,以及戏曲艺术的纯粹。
    秦见月猜测到了这是程榆礼精打细算的结果。但她没有料到,他的计算里还有着他的退避。希望她不拘束地在这里安逸唱曲,是他的良苦用心。
    孟老师说程公子现在都不来听曲儿啦。这是陆遥笛在说话。
    在窗前画眉的秦见月眉笔一顿。
    窗外是三月天,过完新年,一切步入正轨,草长莺飞的一个早春。
    好久没有听见程公子这样的称呼,还是那个自始至终让她感觉到距离和差异的京城程家的公子。
    时间恍惚回到两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将所有情愫暗藏心底,不动声色地听别人说起他。心底还有几分少女心态的缱绻娇柔。
    时过境迁不代表时间倒流,这么多丰厚的经历都在教人成长和学会释怀。秦见月现在已经能够在南钰谨慎地嘘声中,洒脱地笑一笑,从容说道:可能是为了避嫌吧。
    今天唱的,还是那曲《锁麟囊》,是一曲悲歌,但迎来温暖的春。
    秦见月照旧跟着戏馆的商务车回家,戏结束得早,暮色未至,下车后,成片的火烧云映在秦见月身上。
    家里已经传来咕噜汪汪汪的呼唤声。它如今久居在秦见月身边。
    但她没有急着进门。
    手探进风衣口袋里,摸到时刻藏在最深处的钥匙。
    四下里看一看,明明不心虚,好像又怕被人窥探到心底三缄其口的小秘密她和他的秘密。
    崭新的信封安静躺在里面。
    秦见月会心一笑,将其取出,封面上写着:秦见月收。
    角落里有一个39的标记。
    意思是:第39封了。
    她走进橙色的暮光中,站在花团锦簇的路牙上。蔷薇开满的院墙衬得她笑意温和澄澈,一阵风来,吹动摇曳的花影,也吹动迫不及待被打开的信笺一角。
    她轻轻用纸压平。
    字迹清澈浮现。
    见月,春安。
    人有所企盼的时候,就会变得迷信。我前阵子和奶奶去过一趟寺庙,为你求来平安符。今天总算送到。
    另一个小玩意是我研制的香包,是用月见草的花粉制成,气味比较浅淡。但很像你,凑近了闻最舒服,且历久弥新。
    你的那份标本已经归我了。错过它十年,不会再拱手让人了。
    听说你最近回到戏馆唱曲,替你高兴。不瞒你说,我很痴迷于戏台上的你。
    我总觉得人大多数时候都在徒劳,但一定有那么一些时刻让你的奔忙变得有意义。你耗费在其中的精力和情绪价值,总有一天会反馈回来成全自己。
    这也是我曾说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缘由。
    但后来我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认为这话对你来讲并不合适。因为秦见月不是等待发光的金子,你一直在发光,不需要等候契机和舞台,无论被不被人看到,都不影响你的人生的精彩绝伦。
    你应该也听说,戏馆被我转让了出去。最近公司忙了起来,欠你的戏票,改日一一归还。
    这些天气温骤升。换季易着凉,不要掉以轻心,过早更替春装。注意健康。
    程榆礼
    看完最后一个字,她视线又倒了回去。
    前排,凑近了闻这几个字让秦见月脸一红,她用去撑开信封的口子,里面果然暗藏玄机。
    将香包和平安符一并倒出来,凑近了闻一闻,确实是很别致的味道。像一朵花沾在了鼻尖。两个小包包同时被她揣进口袋。
    见月,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秦漪的一声唤让秦见月慌张收起信封,她应道:刚到。
    家里有客人。说是你朋友,快点来招呼一下。
    秦见月说了句谁啊?,便跟着好奇地进门。
    春日,花店红火。
    程榆礼今天送完信没急着回去,来精挑细选花束。阿宾照常跟在一旁做参谋。
    他穿一件绵薄衬衣,袖口卷得一丝不苟。出入小店铺,一身出尘的清贵,精致的着装和面容被人目不转睛盯着瞧。斜阳光辉铺陈在他松弛的长腿,程榆礼微微躬身,垂眸看花瓣的色泽。
    程榆礼选得细致。故意刁难似的,他问阿宾:女孩子喜欢什么花?
    阿宾摸着下巴揣度:我觉得,如果是给前太太
    程榆礼睨他一眼:谁是前太太?
    阿宾求生欲极强地果断改口,我是说太太!太太对,她应该会喜欢淡雅一些的花,不要太浓艳的。像蓝白色,粉色,紫色,都不错。
    被他的见风使舵逗笑,程榆礼轻轻牵了牵唇角。
    根据阿宾的建议,程榆礼挑了几支花,让店员裹好。排队付款时,前面一堆情侣卿卿我我,看得程榆礼直皱眉,直到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起来。
    他将花丢给阿宾,声音喑哑,淡道:替我排一下,多谢。
    程榆礼立在花店门口调整呼吸,在心里掐一掐指,禁欲的日子可真难熬。和尚也没那么好当。
    淡粉色的蔷薇从院墙上下落,春日光彩实在迷人双眼,乱人心神。
    他偏头去看旁边的小巷,恰好捕捉到一道轻盈的人影,正随着她母亲进门。
    秦见月穿一件普通的深色风衣,没有衣扣的外套半敞着,露出里面淡色的打底碎花裙。身形轮廓若隐若现。发被绑在耳后,几缕碎发被掀动,缠在鼻梁与眼睫上。从这个角度尚能看到她微笑的唇角,如花瓣一样精美艳丽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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