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霁的直播最终再次被中断了,因为被人举报血腥暴力。这回是让平台给封了。朋友为她打了120,她被送去就医。
    程榆礼到病房的时候,她在床上奄奄一息。病房无人,恰逢陈柳然去楼下购物。程榆礼推门进去,在沙发坐下。
    他凝视着昏沉状态的夏霁,眼中一片凉薄的雾气。没有神态,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看着她,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程榆礼忆起夏霁和他的爷爷奶奶交好的样子,想到见月眼底的黯然。
    想到夏霁从他的车上下来,她快要破碎的眼神但却总在勉力笑着,大度地和他玩笑。
    想起沈净繁提起过,夏霁和他相处的儿时点滴。那时在餐桌上,她闷着头吃饭,在想什么呢?
    见月是懂事的。她不希望程榆礼因为她而刻意避开与夏桥的合作。
    因为他在她面前说过,夏桥是一个很有用的叔叔。
    所以她选择主动退场。
    她曾说我没有可以帮到你的爸爸,那天晚上,她试图与他沟通。而程榆礼预感到矛盾的乍现,他却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避。
    人要多么坚强才能这样一声不吭熬过那些沉闷的时光?
    细节不能往深了回忆,会把人的意志凿碎。
    程榆礼板直的上身渐渐瘫软下去,他支着额,疲惫至极。
    夏桥前一段时间和他联络过,他因舆情被影响,事业有些走下坡路迹象,不知道是不是把程榆礼当能起死回生的稻草,他那时开始了一些三顾茅庐式的求助行为。程榆礼先前已经委婉地告诉夏桥他不打算让他入股,夏桥懂装不懂地抛出了他的诱饵。
    那是程榆礼打算的最后一次碰面,他想和夏桥好好地讲清楚。毕竟那也是儿时善待过他的叔叔。于是程榆礼驱车去夏家,到了之后发现他看错约定的时间,提前来了一个小时,那时在夏家的别墅前,他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吼叫。
    男人的怒吼与女人的挣扎,混着物件和人从楼梯上滚落的尖锐声音。
    爸,别打我了,求你了!夏霁求饶的声音里,混杂着惨叫。
    那时,陈柳然还在医院重伤昏迷。
    程榆礼不知道夏桥怎么了。
    尽然不喜欢夏霁,他理所当然要去劝阻一下。
    他扣了扣门,而里面传出粗鲁的谩骂滚!
    程榆礼说:夏叔叔,不是有事要谈?
    混乱的动静霎时就停下。
    门被敞开,程榆礼下意识抬眼瞄去,夏霁落荒而逃,进了房间把门猛力关上。他诧异想,在外面那般光鲜得体岁月静好的父女,在家居然也会如此狼狈狰狞。
    夏桥脸色一变,温和地说:来了?进来坐吧。
    程榆礼没应,他淡淡道:就在这说吧,不进去了。
    他们在门口简单闲聊了几句,担心会让夏桥情绪失控,程榆礼没有表明他过来的意图,只是闲扯家常。
    思绪从见月那里抽离出来,想起这一回事。
    也是这件事情的发生让程榆礼发现,其实他也是个很残忍的人。他见过夏霁的可怜样子,却不对她产生丝毫的慈悲。
    他不想去为暴力溯源,或是找到人性的因果,因此他放纵了另一场暴力的轮回。
    恶人是天生恶人吗?不重要。重要的是,犯了错就要接受审判。任何的可怜之处不该成为施暴的借口。她的童年、她的惨烈,与他人无关。没有哪一个无辜者该成为她的殉葬品。
    很快,夏霁醒了。
    程榆礼走到她的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夏霁出声,像是在求饶。他不愿听,手指触在她的伤口,隔着一道纱布,不轻不重地按下去,这样的按压也让她感受到疼。夏霁痛苦地皱眉:程榆礼,你能不能有点风度?我是病人。
    他淡淡说:我最大的风度就是给你留了一条命。
    夏霁疼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问:那些事情是你干的?为什么?是秦见月告诉你的?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你有必要做的这么绝?
    他避而不谈离婚这件事,答非所问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蒙受的苦难都转移到我身上,如果不能,我希望你从她的眼前消失。
    消失?你要我怎么消失?
    这不难,你自己想办法,程榆礼说完,沉吟片刻,又平静地告诉她,前段时间,我拒绝掉了你父亲入股的请求,在起初我确实需要他的一些力量,后来他能给我提供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我就放弃了他,但我前两天突然回心转意,和他采取了阶段性合作。夏家现在走下坡路,夏桥好像很看重我们这个项目。你猜我为什么这么做?
    夏霁惊讶失声。
    程榆礼继续道:我拿住夏桥的情绪,想摆布你还不容易吗?
    这样直白的话讲出来,已经不像他做人留一线的格局。程榆礼从不用权利压人。这是头一回。
    夏霁不敢置信的,声音哽咽说:我们以前也算是朋友吧。你一定要这样吗?
    如果我知道她因为我,差一点被你毁掉,你认为我还愿意和你做朋友吗?
    夏霁绝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虐待她。她眼泪滑落,程榆礼,你好可恨啊。
    程榆礼凉凉笑一下:你开始恨我,然后躲我远远的。彼此清净,皆大欢喜。
    她背过身去沉默擦泪。
    你要是还有良心,去给她道个歉。即便你的歉意,可能对她来说已经无足挂齿。他松开按住她伤口的手,看着指腹上污浊的血迹,略感晦气地拧起眉头,用湿巾一遍一遍擦拭,又看向她淡淡说,夏霁,做到这份上,我仁至义尽了。
    十一月中旬,燕城入冬。一场初雪带走了许多烦扰纠纷,世界终于清净和平下来。夏霁的网红事业走到了尽头,程榆礼的压迫倒算是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她背着夏桥悄悄离开了燕城,从此无人知晓夏霁的下落。可能改了名,可能换了身份,总之她积累下来一点资金,钱能让她回归普通人的身份也过得快活。
    对于每一方受害人来说,这都是最妥当的选择。
    沈净繁也是抱着关心小辈的意图,打来电话给程榆礼,询问夏霁的情况。程榆礼叫她放心,语气悠悠说着一切都好。
    夜里,程榆礼带着狗儿子出去玩。
    湖滨公园兜风,在中央广场看月西沉。咕噜和别人家的小狗嬉闹,程榆礼遥望着天际,想起一些同床异梦的过往。而今有人的伤痕在愈合,有人的伤口在撕裂溃烂。一片乌云过来,月色消失在竹影之中。他收回视线。
    稍稍用力牵一下手里的绳,咕噜听话地爬回来。程榆礼替它擦一擦被喷泉水淋湿的毛发。
    一个同样来遛狗的年轻女孩递过来一个零件,这是不是你狗狗的项圈上掉下来的。
    程榆礼抬起头,看她一眼,女孩的尾音一顿,露出脸红心跳的怯意,程榆礼拎着咕噜的项圈检查完毕,说道:不是。
    女孩又岔开话题道:你的狗狗毛色很好看哎,听说边牧很聪明,是真的吗?
    程榆礼牵着咕噜往公园外面走,回答道:不了解,平时是我爱人在照顾。
    女孩怔了下,哦哦,我是看你训练的还挺熟练的。
    狗狗被他抱在怀里,程榆礼看一眼手表:不聊了,赶时间,抱歉。
    嗯嗯,好女孩气馁地停住脚步。
    程榆礼把咕噜塞进汽车后座,若有所思看了它一会儿,用手揉一揉它的脸:如果不是妈妈喜欢狗,你能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吗?嗯?
    往它的嘴里塞零食,程榆礼被它狼吞虎咽的吃相逗笑,嗔道:忘恩负义,就知道吃。
    没急着开车,看着咕噜把零食吃净。程榆礼瞄到车座下的一堆玩具。
    他又把车门打开,咕噜也被他拎了下来。就在旁边公园小草坪上。一只网球,一只足球。程榆礼揉着狗头,语重心长说:去看一眼妈妈好不好?偷偷的,支持的话捡网球。
    两个球同时被抛出去。咕噜愣了半天,很快便撒腿冲着足球飞奔过去。回来后,程榆礼不满意地捏着他的狗耳朵,训斥道:搞清楚哪个是网球,再来一次。
    球再一次被丢出去。
    半分钟后,咕噜咬着足球的绳网回来了。
    程榆礼无可奈何望着它,气馁地取回网球,对着咕噜说道:可是爸爸也有话想要和妈妈说,他在它眼前摇了摇球,这一次,坚定一点。
    两只球再一次同时被甩出去。
    很快,足球被捡回来。咕噜无辜地晃着尾巴,看向脸色晦暗的程榆礼。
    程榆礼没辙,摇了摇头,用手指敲它的鼻子:我知道,你就是口是心非。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作者不主张任何形式的暴力,包括家暴,网暴,等等。有关描述都是为了推动情节发展。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love and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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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初雪时节, 程榆礼和咕噜蜗居在他的小公寓里。他的修身养性大计没有因为狗狗的成长而搁浅,相处融洽后,照料小动物变得习以为常, 也从它的身上接收到了见月所说的温柔的反馈。
    薄情的人体现在热情递减, 程榆礼相反,他是一个不大容易动情的人, 但一旦进入,他的爱意会随着年岁俱增。因为任何生命之间建立起联系都是难能可贵的事, 他向往并信奉着长长久久与稳固安逸的爱。
    生活中的麻烦事终于褪去, 程榆礼回归到了日日焚香、插花的平和状态。
    燕城这场雪下了很久,但并不猛烈。在熹微的雪意里, 他捧书在读。受到见月的影响, 他多多少少会去看一些古籍。有时也会将沈净繁的佛经借来手抄。
    他喜欢写端正小楷,后来见月写行书, 他也跟着写。落笔摘抄到一句君子明心事,君子韬才华, 程榆礼走神半分钟。
    平静心神下压着重叠的心事,人一害相思,无论如何修炼也回不去往日淡泊了。
    笔被挂上笔架。
    程榆礼将宣纸拎起来搁到光下, 晾去那一层薄薄的墨汁。又去给阿宾致电。
    他接了一个申城的小项目, 不为别的, 离她近一些。
    等这场雪落完, 咕噜被送去朋友家。程榆礼打算启程去一趟南方。
    见月的日记里除了那一枚标本, 还夹着他赠送的一颗启明星。
    出发前一夜, 程榆礼轻轻摩挲着那张照片, 此刻没有那样热切澎湃的精神状态, 而是踌躇顾虑的。
    他现在回溯, 他们最初交往的过程并不艰难,你有情我有意,被一点点小事顺水推舟就抱得美人归了。而眼下面对断裂的情谊,他很难拿捏好交流的分寸。
    程榆礼是犹豫的,他很担心他的打扰会给她带去不快。
    于是又躺下。
    程榆礼也不知道何时开始,他也有了这样优柔寡断的一面。
    申城到平城两个小时的车程,程榆礼目前只了解到见月在读的戏校位置。
    校区很偏僻,他在市区订的酒店,但有公务在身,去的并不勤快。总算有了空闲,他驱车去平城戏校。
    一路忐忑,想开快些,又犹豫着慢下来。想慢一些,又不觉间踩重油门。
    抵达之时,正好中午放饭。校区很小,没有食堂,学生在楼下商业街用餐。程榆礼见大部队往下面涌,他不再往前去,平静地站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只见熙攘的学生从楼道口涌现出来。两三分钟后,他等得焦虑,按压不住局促,叼上一根烟,抽得很凶。
    在烟气四散的视野里,几个女孩成群结伴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她。
    心脏在一瞬收紧,被思念的潮水翻覆裹挟。程榆礼呆立在那里,唯一的动作是取下蓄了半截的烟。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四肢沉重。
    秦见月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已经能够扎一个高马尾,轻晃一下脑袋,马尾扫到旁人的肩上。晴空之下,肤白如雪。她穿着最普通的黑色棉服和牛仔裤。不化妆,露出漂亮饱满的额头,细细的眉,弯弯的眼。
    她是他能够想象到关于纯净这个词最动人的意象。
    秦见月和身边的女孩们在说笑,放下那些笨重的秘密,笑意轻盈而曼妙。
    距离最近的一瞬,他能清楚听见她们谈话的内容。是在讨论《苏三起解》的念白。
    几乎是擦肩而过的接近,而秦见月恰好偏过头去看旁边的女生,并没有注意到在此久候的男人。
    她是本体。山涧的水、柔婉的风,洁白的千堆雪、东方的启明星,都是隐喻。
    烟蒂都快要烧完,火星子烫到程榆礼,将他点醒,他松开紧皱的眉。
    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一家餐厅大门。
    程榆礼轻轻攥住他空落落的手掌。终于眼前,杂乱的商业街被陌生的脸和听不懂的方言填满。
    他在此刻无端失落,觉得时间难捱。
    她成了他握不住的水,抓不了的风,融于指尖的雪,摘不下的星。
    回到车上,程榆礼没有进食,又抽了两三根烟,度过漫长的下午。等到倦鸟归林,天际是粉色,最后一抹霞光正追着太阳下沉。
    拜拜,见月,明天见咯!
    刹那抽神,程榆礼旋即向窗外看去。
    秦见月背了一个帆布包,跟同窗挥手道别。她转身后跟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后,走慢了些,男人反应过来便停下步子来等她,见月抬头看着他,笑一下。草木皆兵,看到男人身上的棉服也是黑色,程榆礼自虐地在想,会不会是情侣装。
    那天打电话给她,他听到男人的声音。
    最坏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两人一同走向一辆奥迪车。
    车窗敞着,程榆礼看到里面坐了一个小女孩。五六年级的岁数。
    很快,奥迪驶远。饶是满心好奇,程榆礼也没有低劣到去跟踪。他攥起拳,抵在额角。不知道该怎么抒发此刻的心情。
    怎么会有孩子呢?是那个男人的吗?
    想她笑得明媚模样。进展到哪一步了?初识、热恋、或是谈婚论嫁?
    程榆礼想不通这件事。他反复翻看秦见月空荡荡的朋友圈,但一无所获。
    第二天,程榆礼决心去戏校附近的景点走一走,缓解糟糕情绪。
    水乡风光很妙,满溢的溪流让人心静。毗邻青山,这一片的水域有几分清冷。骑楼枕河,他坐了会儿观光船,船夫和他说话,程榆礼维持着敷衍但友好的笑。开到水穷处,一座名为观风园的客栈吸引他的好奇。
    阴差阳错,程榆礼就这么走了进去。
    园内装点很高雅淡泊,有水流、桥梁、飞檐与葳蕤草木。
    客官,要住店吗?说话的是一个女孩。
    程榆礼朝大堂看去,女孩探出脑袋看他。
    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他稍稍一怔。
    程榆礼说:家里大人呢?
    我爸出去进货了!
    没再提别的人,他淡淡地应一声:嗯。
    四下打量,她爸应该就是这间客栈的主人了。
    客栈里面有股舒服的清香。是旁边的罐里在煮雪梨片。女孩见沸水煮开,过去处理了一下,又转头问程榆礼:你要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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