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锁算是彻底打进去了。
    蝉鸣骤起,我挠了挠耳朵,侧头的时候看见温锁看我一眼。
    这一眼,可造性实在太多。
    我就像是曾经压在她头顶的不公,家长圈里萦绕的闲言碎语,这一刻,在烈日当空下,全都被她踩在脚底。
    这家店的老板回来了,是个老奶奶,佛系营业,卖给我们几杯奶茶后,自己就去买菜了。
    此时她拎着一袋菜走进来,舅爷招呼着她:今天一起过来吃吧,我这儿人多菜也多。
    老奶奶停下,我这儿也有客人呢。
    一起来啊,问问小客人有没有空。
    有些老人就出奇得热情。
    最后我们跟他们在院子里拼了一张大桌。
    这是我跟周屿焕分手后,第一次同桌吃饭,我难免会想起他的呵护、他的细心,会想到我吃饭时的老毛病。
    吃一口,舌头被烫得发麻。
    也放不下面子夹几块叠起来,似乎这么做了,就代表我还被束缚在过去的感情里,我至少要走出来一点,在温锁面前。
    两个老人说的是方言,一言一语营造出孩子辈也很欢乐的假象。宗闲一只腿踩在椅子上,正要去夹对角的雪菜毛豆,被舅爷用筷子打了一下,她不情不愿地放下腿,让杜迦佑把那盘子抬起来点,杜迦佑为避免下次举盘的麻烦,直接把她这边的番茄巴沙鱼换了过去。
    可半空中被周屿焕截住,温锁夹住碗里最后一块巴沙鱼,宗闲站起来,得了,倒她碗里。
    她的碗满了。
    空口吃这道菜绝对会咸,夹了没几筷子,她就抵了抵周屿焕的胳膊,周屿焕把碗推过去,她把碗里的菜全倒了过去。
    姜敏给我夹菜,赵栗给我倒了杯牛奶,我低下头,忍住心里的涩。老人经历过太多风浪,光是见我在饭间看周屿焕的次数,就能猜出一些端倪。
    饭后老奶奶特意把两支队伍分开,她带着我们三个回到她家院子,给我们做了麻薯豆乳,外面下了雨,风大,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一开始狗叫声很明显,姜敏说烦人,捂了会儿耳朵,我把她的手拉下来,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交谈声,越来越激烈。
    我撑着伞出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在求救,我们家狗很听话的,从来不会乱跑,我就进去一会儿功夫它就不见了,我无儿无女的,它可是我命根子啊。
    老奶奶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舅爷也撑着伞出来了,接着那边的门接二连三地响,左右邻居都出来帮忙出主意。
    有个人说:可能到弄堂后面去了,下雨天,后面的水沟估计要泛臭了,狗鼻子灵,闻着味儿找食去了。
    阿姨说:那狗没那么野的呀,这下可急死了人了。
    有几个壮年男人跑到高处看了一眼,哎哟!真在!后面还有一条狗,不是这片区的,估计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
    阿姨挤过去,呦呦,回家啦,下雨了呀。
    那只狗并没有反应,周围的人也都凑过去帮忙喊,可两只狗却越走越远。阿姨哭着回头,谁能帮帮我把狗领回来啊,这狗真是我的命啊。
    一个大哥回:狗也不认我们啊,我们怎么领。
    是这样的,阿姨掏出一串铃铛,呦呦平时最认这串铃铛了,只要挂在它脖子上,它就会很听话的。
    大哥说:问题是,这弄堂后面被封住了,怎么挂啊。
    阿姨指着一旁的缝儿,这有个口儿,估计狗就是从这里钻出去的。
    大哥看了眼大家,那找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看看能不能钻过去。
    这话一出,姜敏立即往我身后躲,赵栗也赶紧低头假装在修图,我没出声,宗闲第一个举手,我来试试看。
    她在那条缝儿前挤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咧咧地揉了揉胸口,妈的,肩宽。
    我去吧。
    一道轻柔的声音,我们三个回头,看见温锁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周屿焕,而周屿焕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推开,没事,试一下。
    她将就能过去,人即将消失在缝口的时候,周屿焕叫了她一声,雨突然变大了,伞面上的刷刷声阻隔了他的呼唤,阿姨翘着脚往里打量,几个热心的大哥打着手电筒爬向高处往里面聚灯,阿姨又说那狗怕亮,灯光才零零星星地划向别处。
    宗闲搭着舅爷的肩,问这弄堂后面有没有老鼠,舅爷说老城区,什么都有,宗闲往前走两步,肩膀被打湿,杜迦佑抽出一把新伞扔她怀里。
    周屿焕一步没动,他撑着伞,看向那个入口,情绪如这黑夜一般沉泞,我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里面有狗叫,阿姨激动地哎了几声,他在雨里点了烟,一开始打火机刚冒出火苗就被风吹灭,他罕见地有股不想控制状态的冲动,然而忍着,换了拿伞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挡住风。
    他抬头的时候,烟味儿冒了出来,夹着雨,朝我扑,姜敏拽我的胳膊,赵栗说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了,我任由身后那股烦躁的焦虑吹向我。
    一根烟结束,他先是嘱咐宗闲,看好了。而后看向舅爷,舅爷,哪里放热水?
    我带你去,别看我这儿偏,沐浴条件好啊,两间房呢,供你们游泳都行。
    他们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安静,在姜敏和赵栗收拾好包的时候,入口处再次有了动静,阿姨第一个冲过去,狗先出来,她抱着狗,又朝里面望:姑娘?
    几秒后,温锁出来了,身上全湿了,衣摆还被撕了个口儿,狗脖子上的铃铛在晃,阿姨连忙给她撑伞,她打了个喷嚏,雨滴渐大,我都能感觉到几分寒意。
    宗闲撑着伞去接她,阿姨一个劲儿地道谢,又让她别走,明天到她家吃顿饭。
    温锁拒绝了,喷嚏接二连三,宗闲护着她走进去,周围的人慢慢散开,舅爷家的灯挨个变亮,姜敏和赵栗说真的得回去了,我却偏要硬等。
    等雨停的时候他到院子里抽烟,等她擦干头发跳到他身上,他只做了两个动作,一是扣住她,二是把烟挪开。
    焦穆说得对,我就是跟周屿焕这样的人接触太久了,就觉得世界是清明的,男人都像他一样有担当、会尊重女性,爱一个人不会浮夸肤浅地表达,而是藏得深,藏在细节里。
    老奶奶走了出来,说给我准备好了床铺,这么晚了回去不安全,我道了谢,没事的,有人来接。
    这个借口一形成,我脑海里只有焦穆的身影,但是看了眼微信,我已经把他删了。这股畸形的情绪被我硬压下来,好在这个点地铁还没停运,我坐上最后一班车。
    出地铁口,雨又下了起来,很小,我用手遮了一会儿,干脆任由它去。
    但刚踏出一步,就听见不远处一阵响,有人撞车了,不想凑热闹,但直觉让我过去看一看。
    是温锁母亲,她的副驾驶躺着一张16开的病历单。这就像一个梦魇时时缠绕着她。
    我走了,不敢呆。
    但今晚一点都不平静,我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一个人闯了进来,傅新,秦阿姨女儿,高二就出国了,不过不是去镀金,而是在这儿惹事儿了。
    她像是随便躲进一辆车的侥幸,而后看见我,哎沈叙!正好,师傅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倒霉。
    我闻到了她身上的烟酒味儿。
    那晚,她睡在我房间,天不亮就走了,两天后我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吸.毒。
    得知这个消息,我腿发麻,生怕跟她有什么牵扯,我妈私下里埋怨了我好多次。傅新找到我,让我给她作证,那晚她确确实实在我家睡的。
    我慌张着说好。
    后来秦阿姨来我家做客,跟我们说:小新之前确实有些不懂事,但该改的都改了,该戒的都戒了,是这样,她这次回国有警察看护的,昨晚没找到她,有些着急,可能需要叙叙去做个证,只要说那晚她跟你在一起就行。
    同样的话,母女俩重复两遍。
    秦阿姨走后,我妈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没多久,我就进了警局,两个警察坐在我面前,问我那晚傅新到底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以为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成长了,可遇到事情我还是那么懦弱,像隐瞒那枚耳环一样隐瞒了真相。
    摇头。
    警察问我确不确定。
    我说:确定。
    这件事发酵出来的后果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以为只要把傅新带走就能解决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家长圈。
    那段时间圈里闹得鸡飞狗跳,我躲在房间,等一天一夜我妈才回来,关门,神色严肃,你在警局怎么说的?
    就那样说的。
    沈叙!你是不是撒谎了?她在我面前坐下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儿,你以为傅新是在国外上学?她其实一直在帮别人洗钱,那个晚上她差点被抓,调查组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但只要那晚她有不在场的证明,就可以保全身后那一连串的关系网!
    但是她吸毒,警察本来就应该抓她。
    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根本就是幌子!她不吸毒,她身上背着的是一大串的关系和纽带,只要警察顺着这条线去抓她,在确认她真的没碰过毒之后,一切都会不了了之的,你懂吗?
    我有些六神无主,那现在怎么办?
    这几天圈子里都人心惶惶的,那串关系掉了,说不定哪天我们这串关系也能掉,沈叙,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谎丢掉的是什么?
    我知道,丢的是在杭州立足的根本。
    一张张网本来完整密集,出现一个漏洞,他们怎么都会把这个洞给补上。而补上的方法,就是联起手来,把我踢出杭州。
    最明显的反应是我家上门的客人少了,圈里聚会而抛下我家的次数多了,谁都不想喂一只会咬人的白眼狼。
    我妈发了很大的火,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想把当年的耳环事件说出来,我不好过,他俩也别想再在一起!
    傍晚,我出门散步,正酝酿着说辞,看见了温锁,她很有目的性地朝我走,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那张16开的病历,那么她也就知道了单子是我给的。
    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在此刻化为明火,风高,月明,我等着她的质问,她却甩手给我一巴掌。
    眼冒金星,我愤怒地瞪着她,她把那张病历单甩我脸上,你挺孬的,用这种手段。
    说一句,朝我迈一步,脸颊还发烫,心里竟有种惧冒了出来。路边响起鸣笛声,她停,我掉下台阶,一踉跄,以后再把手伸到我家来,就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
    她做得出来,她本质就是疯的,我怕她用极端的方法毁了我,一下无神,可回到家,看见脸上的巴掌印,话术就迅速酝酿了起来。
    我要说,我身败名裂也得拆散他们!
    .
    林阿姨的生日会上,我家又有了出面的资格,因为她这人不争不抢,手头也没脏活儿,不怕人卖。可有些人已经对我防范起来,一不满,就开始挑刺儿。
    饭局开始十分钟,我只动了两次筷子,却还是被一个阿姨挑了毛病。
    这么喜欢吃鱼,干脆把整条鱼全夹进碗里好了,偷偷地吃,别被人看见,这么频繁地夹,一点都没餐桌上的规矩。
    坐在我旁边的阿姨接了腔:来,我帮你。
    这条鱼一旦落在我碗里,我就成了巨大的笑话,手足无措时,一双公筷挡住了那阿姨要夹鱼的动作。
    阿姨,鱼这么有营养,大家一起吃。
    周家的面子谁都得给,一堆人看出周屿焕想保我,后半局没让我哦为难。
    可我心里知道,今天这事儿放在任何一个女生身上他都会出面,他的修养让他无法推卸这种责任,与感情无关。
    那件事我突然不想说了,他跟温锁在一起又怎么样,只要他不被那么多烦恼困扰就好。
    但我没想到,我想保留的秘密,宗闲却率先开了口。
    第45章 温锁
    填志愿又是个头疼的活儿。
    周屿焕问我想做什么,我说学语言,他把我的分数可以够到的学校罗列出来,又以距离名气综合水平为参考线,分门别类地排好,上海有三家。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把单子递给我的时候,他没立即去处理手头的工作,而是站在我身旁,看我手里的笔,滑过一个又一个学校。上海那三所刚过,他就有了动静。
    你想选哪儿?
    你想让我选哪儿?
    我只能给建议,但不能做这个主。
    那你建议我选哪儿?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一所,上海的,离他公司最近,然而手指在那名字后面顿了一下,划走,都是我建议的。
    又想留住我,又不干预我的选择,我对我的未来有百分百的决定权。
    我考虑一下吧,你今天忙吗?
    下午有两个会。
    好,我回杭州一趟,明天回来。
    嗯,当心。
    到杭州后,我突然没了奔头,杜迦佑和朱令也去了上海,宗闲没皮没脸地在图览旁边找了份活儿,每天去蹭他们的工作餐。
    外婆去舅妈家了,我又没理由去找琼姨。
    绕来绕去,到了西湖边,才发现之前那股想家的念头,在夏天的热浪下,灼化成了无限的惆怅。
    在西湖旁买了杯奶茶,一直呆到日落,小时候也经常有这样的时刻,外婆在我兜里塞满了酥饼,外公牵着我的手转两趟车,就到了西湖边。
    他一般会带着我找离湖边最近的位置,帮我把坐的地方擦干净,再去给我买个冰激凌。
    如果天冷,或者遇到我感冒,而我闹着要吃的话,他就会让我吃两口,剩下的自己吃掉。
    明明自己胃就不好的。
    那会儿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把冰激凌吃完后,会皱着一张脸回来,那会儿我只会先找他发顿脾气,埋怨他把冰激凌吃完,再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夕阳在上面撒下金色的影子。
    外公,我想到水里去。
    到水里干嘛?
    当蚌公主,这样我就可以拥有世界上最美的珍珠了。
    好啊,外公也到水里去,在水里造个房子,给蚌公主住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要很多很多亮闪闪的灯,还要好多好多可爱的娃娃,我要在里面养珍珠,我再也不用上学啦!我拉着外公的胳膊,外公,我现在就要当公主!
    好好好,闭上眼睛。
    我把眼睛闭上,感觉头顶有花香,脚边不停有东西撞击,外公在我身旁忙活来忙活去,好一会儿他说:睁开眼吧,公主。
    我睁眼,夕阳已经滑落山头,水面泛起金色的光,头顶的花环随风动,脚边有一圈鹅卵石,上面铺着花,没有珍珠,我却异常满足。
    公主不需要下水。
    公主只需要被爱。
    手里的奶茶渐渐变热,水滴落在衣服上,得知宗闲的秘密基地有她爸妈参与时那微妙的羡慕感被拉出来鞭策,我也有,在很早以前。
    外公给我留了两套房子。
    天黑之前,我去了趟医院,我妈在削苹果,护工不在,我进去的时候门的声响有些大,她没抬头,小张,把台桌上的杯子递给我。
    我递过去的时候,她应该意识到认错了,手里的动作顿了几秒,仍然没抬头,我胳膊开始发酸,窗帘被中央空调吹得一晃一晃,我把杯子放在她旁边,去调空调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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