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上章)
    雪越下越大。
    由王宫方向传来梵音阵阵。
    陈王独自站城墙上,天地苍苍茫茫,远处,也不知是甚大鸟还是鹰,一个大黑点,倔强地沐风雪忽上忽下翱翔。
    没人知道,风雪中,这个黑点为甚不归巢,或找一孤枝栖息。
    她望着那个黑点甚久,淡白唇勾起浅笑,回过神来,仰头又思忖了几瞬。
    再不下去找个暖炉,她要成根冰棍了,这寒症真麻烦。
    跺了跺脚,她走下城墙。
    城梯边,楚如捧着两个小暖炉坐轮椅上候她,两个小厮,一个举着大油伞,一个握着轮椅把手,跳脚驱寒,见她下来急急跪下行礼。
    “舍得下来了?”楚如躬身行礼,递了个小暖炉给她,小厮打着大油伞跟在她身后。
    “有事?等了许久?”她吸了吸鼻子,真够冷的,将暖炉窝抱臂怀中,身子终于回暖了些,“怎不让小厮上去与孤说一声。”
    “每个人都有需要静静的时辰。”
    她轻笑,瞥了他一眼,这楚相颇有趣,时而似不通晓人情世故,时而洞察如炬。在少年与老成间,无缝游移。
    “要我将廖成赶走?”tīanмeīxs.Ⅽòℳ(tianmeixs.com)
    她摇头,“不必。他很好。”这分时,沉淳身边需要这样的义气好友。
    城关距王宫少说十几里,了空大师经诵声声句句清确直达城墙下。
    “内功真真恐怖。”楚如摇头,眼里疑云闪烁,眉间却泛上无法自控喜意。
    “往生咒?”陈王闭眼细听。
    “嗯。”上马车,楚如为她解开貂毛帽子,“陈王用甚法子?请来内功如斯高僧?”
    “孤故意要一个更难要到的人。”
    楚如:……
    马车没进王宫,在王宫东门外停下。
    东门正对一两进清静小院子。
    东西各一列小厅连厢房,中间一道花廊隔开,花廊直通后面天井、花厅、厨房。
    西面小厅,门窗紧闭。
    东面,窗子迎风大开,宝相庄严的了空大师面窗打坐,寒风扑面,僧衣纹丝不动。
    站到这跟前来,反而听不到一丝经咒梵音,只见大师薄唇疾速启启合合。
    楚如再次摇头惊叹,这如入化境内力、令人咋舌,转头看向陈王,“江湖上不是传?”
    “出家人也会打诳语。”陈王面无表情。
    大林卧佛禅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算显赫,但历代当家大师父修正统内家心法,均颇有建树,到了空大师祖师,对外宣称止戈弃武,不理江湖俗事,一心弘法。
    一场剥皮行刑,将了空大师的底露了出来。
    楚如见陈王扔了手中小暖炉,负手缓缓踱至院中石凳前,拂去积雪坐下,急急提醒她,“您有寒症。”
    “闭嘴。”
    缓缓睁开眼,了空扫了眼窗外,对她满身腥杀气,甚不满、鄙薄,“陈王,请回,你的人,贫僧不救。”
    “众生平等,分甚我的人、你的人、她的人,”陈王拢了拢貂衣,“再说,孤依律行刑,非残杀无辜,再再退一万步说,是孤、非那伤者满手血腥、浑身杀气,因孤之过,大师迁累无辜伤者、见伤不救,这因果,不顺吧?”
    “不与你打机锋。”了空再度阖眼,薄唇疾速启启合合诵咒。——他愿意敬重靠能耐封王的广华王,但大景朝训罚、淫弄男子那一套,实在有誖佛门净规。
    一阵短暂静默。
    “那不过是个孤儿。”雪势稍敛,陈王微微抬头,看空中不时飘落小雪点,“在大林边关,被巡关的楚大人捡了去,叁餐勉强得继、衣衫稍能遮体、冷嘲热讥中长大……”
    她缓缓的说,一边的楚如大冷天冒出热汗——在后山寻沉淳时,他与她说沉淳本是孤儿、系父亲巡关时捡到,没说甚饱受冷嘲热讥,沉淳在楚家哪会如此凄凉?她就这么端坐雪中现编苦大仇深身世凄凉话本?
    了空眼睫颤了颤。
    西面,临院小厅紧闭窗子不知何时开了条小细缝儿,窗幔后,廖成看向身边的沉淳,“她、说的是你?还是说谁?怎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沉淳:……
    “贫僧怎闻说是陈王后宫?”了空被她叨叨的终于开了声。
    “孤儿就不能是孤后宫?”陈王眨了眨眼,和飘雪你看我、我看你……
    了空:……
    继续诵咒,说不过这个女人。
    楚如抚额。
    “大师,孤想请教?”
    “陈王请说。”礼数还是得有。
    “大师若在寺庙后山、或这雪地里遇见伤着筋骨瘦虎、小狗、小猫,会救一把么?”
    了空:……,“自然。”
    “那续筋金丹,可以救小狗小猫,却不能救一被父母遗弃在边关、寄人篱下,自小苦习诗书兵法武艺,十八岁终得双科状元,心怀天下、却不得朝庭重用、被同僚构陷,远嫁异乡遭奸人残害的孤儿?佛说,慈悲为怀,普门品里云,观世音菩萨有求必应……”
    她揣着衣袖,貌似淡然端坐石凳上,其实早遍体寒凉,冷得发抖,这串长长的话说下来,连尾音都发寒颤。
    楚如刚想说甚,被她厉眼余光一扫,憋了回去,想了想,退了出去。
    “陈王有寒症?回吧。”
    “谢大师关怀,无碍。”
    雪又大起来,她端坐着,下巴微收,也不把貂毛帽子戴上,头上很快铺了层细雪。
    了空也垂眸,继续诵经。
    “演、继续演。天下就没有不演、不奸诈的丞相,她、她怎么不演长跪不起?”西面小厅窗缝后,廖成忿忿地说;大眼浓眉却还是皱起,转头看沉淳,“沉斯昂,你真有那么惨?远嫁?”
    沉淳不理他,脑袋歪搭在肩上,两眼成竖状看窗外那樽覆了层薄雪一动不动的雪人。
    “她真有寒症?”廖成又问。
    沉淳眨了下眼。
    “陈王,雪大了,请回吧。”了空起身关窗。
    她抬头,一阵窸窸窣窣,雪从她脸上、圆润挺美鼻头滑下、渍化,脸上泛着发烧、受冻潮红,雪珠挂向她长睫,湿化成水滴,衬得她眸眼煜亮如星如烛,似向她周遭一片雪雾茫茫洒下万千星辰……
    “是孤儿,亦确实是孤侧后,回不得,此是为人妻主情、责所在。他千里下嫁孤,于情、于理、于责,孤都应保他好好的,孤亏欠他……”
    往西面望了一眼,又看向了空,“佛说、应不是佛说,管它谁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孤,犯了错,该认,该站直挨打,这雪,便是在责罚孤。无防。大师关窗,打坐歇息去吧……”
    了空搐了搐嘴角,“确实不是我佛说。”
    她不再答腔,再次缓缓敛收下巴,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晚课后,了空转向窗前探看,她依然在那坐着,薄雪化了,身上有些湿泞。
    他皱了皱眉。
    翌日晨课前,她依然在那坐着。
    他眉峰紧锁。
    晨课后,她依然在那坐着,好在用了早后,她不见了,他松了口气,黄昏时分,她又过来,又在院里沐着雪枯坐一晚……
    ……
    日间,她去兵营、议事殿、钢弩作访,黄昏时分,她便过来,朝石凳走去,下巴敛收,端坐在风雪中……
    院里微弱油灯光,将她的身影拖得极长,一直延向围墙,她似连影子都顶天立地,可她没早前坐得那般端稳了,影子不时微晃,脑袋歪向一边,几瞬后,又歪向另一边、重重垂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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