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虞折衍在细细检查过她手腕处的红痕及脸上的神色,发现她只是略有些虚弱后,终于才松了一口气,旋即位略微佯怒道:
    “怎么次次都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怎么是次次?我倒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奇怪的人。”虞知安被他假模假样生气的表情逗笑,嗔道。
    “怎么?对他好奇了?”虞折衍靠近她,悄无声息地拉近二人的距离:“他可不行,心肠黑,身体弱,叁两下就被我制服了,不能保护你。”
    他语气酸涩,惹得虞知安偷笑出声。
    “元嘉,若是往后再遇到此事,你莫要害怕,冷静下来,尽量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我来。”虞折衍难得严肃着脸,极认真道。
    虞知安在他黑沉如深谭的目光中,忽地想起了从前的日子。
    那些攀权附贵,狗仗人势的宫女、太监、侍卫们,在看明白她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之后,侍奉之事难免会有所怠慢。由此,一日一日态度轻慢傲满,不顾尊卑。更有甚者,会受他人的蛊惑,妄图加害于她。
    有好几次,她遭人暗算,虚弱极了躺在床上,甚至有一次都快要死去。
    她忘了那时的情况,只依稀记得,那时她与虞折衍认识不过两年,便是从她病得几乎要死之时起,周围便陆陆续续地开始死人。
    她未得亲眼所见他们的死状,只听说那些人,死时的样子极惨,又因着宫内要压下此事,死后身裹一席草席便被直接送到了乱葬岗中。
    虞折衍在来她宫中时,常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人的下场说与她听,甚至,曾有几次状似无意般讨论下一个死的人会是谁,死状如何。
    刚开始,她觉得过于血腥,会皱眉捂耳拒绝再听他说,和他生气,此时却往往会引来虞折衍的调笑。
    虞折衍笑她小姑娘气,看那些人死了,正确的做法应当是拍手叫好才是,怎得对这些有罪的人也如此善良?
    她的善良,太简单了些。
    虞折衍乐此不疲,丝毫不顾她的感受般执拗地与她分享。
    她躲不过,听多了,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有几个人的死状,和他所预测的分毫不差。
    吊死,火烧,针刺……都诡异地与他的预测对上了号。
    直至那天,她因着宫人的指示,来到了虞折衍的殿中。
    那宫人面生,不知是哪位娘娘宫中的侍女,神神秘秘地带她去,甚至上手强迫地把她带到了八皇子的流琦殿中。
    那时细雨如丝,天色阴暗如黑墨泼洒。
    虞知安一个人站在长廊偏角处,模模糊糊终于看见了远处门内的场景。
    有一人一身玄衣,蹲在地上,安静地看着睡趴在地上的人,如视死物。
    天色昏暗,似有魔兵压境。
    她隐约看见了地上那成滩成滩的鲜血,一下子被吓得手脚冰凉。
    惊惧得几乎要丢了叁神七魄之际,她如枯木竖在原地,忽地听见听见那人开始凄惨地呻吟。他的喉咙,好似被割破了一般,嘶哑喊出的声音粗粝破败,如裂口的风箱。甚至在某一瞬,他极吃痛地仰起了头,终于让站在他面前的虞知安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整张脸鲜血淋漓,脸颊处的面皮已被剥去,露出了两块血红的肉。
    “若我得手,对那些所恨之人,定要捣其骨,寝其皮,如此,方为报仇。元嘉,你懂吗。”
    “捣骨寝皮”的话语如恶毒的魔咒,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响起。玄衣少年蹲在地上,手握的剑反射出凛冽寒光。
    虞知安内心大骇,回头一看,发现那领她来的宫人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她怕极了想要喊出声,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抬脚下台阶之时却直向前磕倒在地。
    一扭头,便看见虞折衍起身朝她走来。
    细雨纷纷,尖如芒刺针尖。虞折衍一身玄衣,踩过蜿蜒成滩的血液,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玄衣翻飞,绽开成花。他墨发高束,负手踏步,脚步不紧不慢且沉稳自若,如伴细雨中疯狂演奏的——死亡的旋律。
    远处黑屋如噬神的漩涡,天色浊红脏污,滚滚闷雷兀地响起。
    天地无声。唯有那“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将她逃跑的路捣得粉碎。
    她清楚地记得虞折衍狠掐她的下颚时,指尖冰凉的温度,以及那个萦绕在鼻间的,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雨水黑浊,将她弄得狼狈不堪。虞知安摔倒在地,如被活活拔掉了翅膀的幼雀,肢体破败,鲜血淋漓,却又不得不满脸惊恐地直面恶狼的獠牙。
    恶狼脸色阴郁,嘴角带笑,吐息阴鹜且桀骜。惊雷乍起,天地灿白一片。恶狼双手逐渐攥紧,吐出那日对她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你说,我该怎么对付你呢,元嘉?”
    自那日后,虞知安高烧不退,噩梦缠身,诚惶不安如将受凌迟。直至在昏迷之际,她见到了一身玄衣的虞折衍,心里积聚的那股冰寒冷冽终于到达顶峰。
    天色微明,纱灯昏暗。荧光烛火照亮了他神色不明的脸。
    虞折衍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虞知安内心极力抗拒,身体却昏昏沉沉,只能看着他慢慢走近而不得他法。
    待静静地看她良久后,虞折衍终于朝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面无表情地看虞知安认命般吞下,看她再次陷入昏迷。
    醒来后,虞知安忘记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活蹦乱跳的样子。
    那日的记忆,本该如无数以往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事情一般,被迫涅灭在记忆的尘海里。只是不知为何,关于那日发生的事情,却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中逐渐变得清晰。
    她所敬爱的皇兄,杀了人。
    而她,是导火索,是旁观者,也是受害者。
    无数次在梦里,她都被迫直面那在殿中惨死的人,全身冰凉,如坠冰窖。
    那矮小的太监,穿着一身血淋淋的破败衣裳,拖着被撕了面皮的身子,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极缓慢地爬出殿外,爬到她脚边,渴求般用枯瘦的、带血的双手紧扣她脚腕,用空洞流血的眼眶,窒息又绝望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我好疼啊……我不该死!救救我啊!!公主殿下!”
    救我啊……公主殿下……
    以前的那些人,会不会也死在他手上?
    在遭受了虞折衍施与他们的酷刑之后,极其悲惨地死去?
    后来,她逐渐明白,虞折衍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根本上就是一头茹毛饮血的怪物。
    面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流露半分的怜悯之意。更何况那些辜负他,陷害过他的人。
    他向来没有耐心,在忍受屈辱和冷眼后,只恨不得立马报复回去,啖其肉、剔其骨、寝其皮。却因为没有能力寻仇,只得脸上带笑,温柔接受,不厌其烦地扮演着好人的角色,等着时机成熟,再慢慢收网。
    他人瞧不见虞折衍伪善的面具,表面道他“仁善宽厚”,内心却惋惜地感叹“过于仁善,甚至到了懦弱的地步”。
    现在他说:“我会保护你”,是将她划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将她视为自己人。
    但是……若在以后呢?如果自己背叛了他,虞折衍又要怎么对付自己?
    虞折衍敏感地捕捉到了虞知安心不在焉的情绪,眼神微暗,轻声问:“瞧你心不在焉的,是累了吗?”
    心里咯噔一下,虞知安竟忘了他是如此察言观色的人,只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低头应了一句。
    “这一日奔波,像是累着了。”
    “涂州本就在临近四月时有些湿热,暑气重也正常。更何况元嘉你本就——”他停下来,垂眼看到了她坠着琉璃珠子的耳垂,脸色薄红,连带着耳朵都觉得有些热。于是默默地将“身子娇弱”改成“身体不好”。
    虞知安不想理他,悄悄吐几口气,等着虞折衍随口说几句放松的话后,任她休息。
    一路无言。
    只有渐行渐远的喧闹声,好似恍恍惚惚被沉入死寂的湖水。
    ————
    长街岑寂,树叶繁茂。
    一路空荡,唯有悠悠的脚步声。
    “唰”——
    五个黑衣人影形如鬼魅,从屋脊直越而下,闪身便拦到了正在逃跑的那人面前。
    他们动作极快,极凌厉,徒一现身,便亮刀直逼那人的命门。
    千钧一发之际,周围空气却好似突然凝滞了一般,刺鼻的烧焦气味铺天盖地袭来。
    怎么回事?!
    那五人发现他们动弹不得,拼命地动作想要挣脱开身体的束缚,四肢百骸却好似被烈火炙烤一般,令人绝望。他们瞪大双眼,死死看着眼前的那人。
    眼前的人,双目一黑一红,在瞬息间迸发出悠悠的光亮。
    “怎么……那么多的苍蝇?”他吐息出声,“苍蝇乱飞,可不吉利。”
    他翻转手心,奇怪的符文歘地飞向半空。
    千百道焰火骤然焚烧,刹亮刺眼如明星降世。熊熊火光之中,黑衣男子长身而立,目光沉沉,偏身直看向前方那辆素色车犊。
    风撩起垂布帘子,露出那墨蓝色衣衫的一角。
    车上人手指修长,攥紧玉骨折扇发出细细的咔哒声。车外热气翻涌,车内茶香袅袅。方寸天地内,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
    四周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惨叫声,唯呼吸声在幽静中与风声共鸣。
    他冷睨腿上漏进来的阳光,微皱了皱眉。
    “又是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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