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是我……爸爸。”
    白五叶的笑容僵硬成奇怪的弧度。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那一次算不上愉不愉快的重逢在脑海中回放,他想起了自己一时冲动答应下来的约定。舔舔干涩的嘴唇,他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说:“哦,知道了。你们定好时间地点了?”
    “……嗯。”或许是被他的冷漠打击到,那边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们知道你不喜欢西餐,所以选了城东的‘百味居’,本周六晚上七点。到时候,我和你母亲会在门口等你。”
    “我知道了,就这样。”
    “等一下!”
    听白五叶说完就想挂电话,那边连忙喊住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一下,你要带谁过来吗?”
    闻言,白五叶瞥了正忙上忙下的秦展白一眼,淡淡道:“他叫秦展白,是未来将与我共度余生的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了。那就这样吧,周六晚上见。”那边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以告别结尾。
    白五叶干净利落挂电话。
    秦展白装作认真打扫的样子,其实一直支着耳朵听他讲电话。等他结束通话,拿着手机怔怔望向前方发呆,才试探地问:“怎么了?谁给你打的电话?”
    “我……父亲。”疲惫自心底席卷而上,白五叶歪头枕上抱枕,眼帘低垂,眸光冷暗,“约我周六晚上跟他和……我母亲一起吃饭。到时你能跟我同去吗?”
    注意到他说“父亲”、“母亲”之前都会怪异地停顿几秒,仿佛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与艰涩,同意的答复在舌尖转过几个弯又咽回去,秦展白将抹布丢进水桶,暂时停下打扫,到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坐到他旁边。
    “阿叶,想不想知道你父母离开这些年经历的事?”微湿的掌心抚过白五叶额头,温柔而细致,惹得他不禁跟着蹭了蹭,秦展白顺势将他圈进怀里。
    “他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白五叶嘴硬地咕哝道,眼中却流露出好奇之色,实力诠释口是心非。
    秦展白擅长察言观色,他的这点儿小心思还是看得出来的,当即微微一笑,将自己调查到的东西以讲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
    白五叶的父母在离开他的八年里,经历了不少事,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过得那么好。
    先说他的父亲白缇莆,当年他出国之后,遇到了他现在的恋人,一个曾经惊鸿一现,后来却早早退出娱乐圈的混血大明星,两人的故事可谓是跌宕起伏狗血淋头,够出一部《霸道明星爱上我》了。先是大明星家人反对,然后是无聊记者曝光,以及各种三四五六七八九恋插足,真叫一个精彩纷呈。
    被宠坏的孩子气的大明星,来自东方的俊美教授,这样的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异,任谁来看都认为他们不会长久。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两年后,你父亲提出了分手。”秦展白微笑着说道,“因为一场被精心安排的‘捉.奸.在床。’”
    白五叶听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贵圈真乱。”
    秦展白眸色转暗,深沉得宛如夏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一层覆盖一层,不知在压抑什么。但这种眼神仅维持了一瞬,又云消雨霁变得澄澈清朗:“是啊,的确很乱。”
    那次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诡异意味的“捉奸”只怕与白缇莆自己脱不了干系,这个男人的故事其实有另一个版本,只是秦展白不想说,怕又一次毁掉他对父亲的固有印象。
    偶然相遇是设计好的陷阱,怒而分手是一早策划的安排。从开始到结束,这场所谓的异国相恋都像一个可悲的游戏,白缇莆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明星则是由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谁更可怜?不得而知。
    这些东西秦展白并不想让白五叶沾染,他是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干干净净,就连厌恶都那么温柔,何必要污了他的耳。白缇莆大概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之前解释的时候只说了最普通的那部分。
    “我怎么觉得我的人生经历还比不过我爹……”白五叶不知道秦展白的隐瞒和顾虑,嘴角微微抽搐地说道。
    “平平淡淡才是真,说不定你父亲还羡慕你简单的生活呢。”半真半假地安慰,秦展白揉揉他的脸颊,笑着说起他母亲的事。
    八年前,郑惠箐,也就是白五叶的母亲与白缇莆离婚后便随第二任丈夫去了法国,在那边定居开始新生活。两人感情不错,毕竟经历了整整六年的考验,虽然比不上和白缇莆那么深刻,但已经很有几分老夫老妻的风范。
    只是安定下来后,郑惠箐渐渐无法抑制对白五叶的思念,希望能把他接过去一起生活。她的丈夫勉强同意,暗地里却暗搓搓地想搞些小动作,没想到白五叶拒绝了她的请求,让他一系列布置无用武之地。
    郑惠箐也不傻,她好歹是一间大公司的总裁,风里雨里打拼过来的,伤心之余也敏锐察觉到丈夫那些没动完的手脚,一气之下两人闹翻了。那次闹得很大,郑惠箐一度患上产后抑郁症,两人冷战了大半年,才在好友的帮助下和好如初。
    “你母亲还是在意你的,只不过……”发现怀里人的沉默,秦展白的话终究没能说完,他知道对于白五叶而言,父母的欺瞒始终是心中过不去的坎儿。这个坎儿,如果他不想跨过,谁也不能逼他。
    “听了这些,有没有感觉心里舒服一点?”右手搭在白五叶肩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肩头,秦展白温声低笑道,“我看网络上有句话说得挺有意思,‘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你现在会不会有类似的感觉?”
    白五叶撇嘴:“我为什么要有那种想法?他们过得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都已经过去的事,不关注的人,他们过得是好是坏,早已与他无关。今天听秦展白讲这些陈年往事,大部分是因为好奇,好奇他们离婚之后又经历了哪些事。现在听完了,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不想笑。
    “他们是你的父母,再不能原谅,也有血浓于水的感情在。”秦展白戳破他嘴硬背后的小心思,顺手掐了把被自己养得光滑白皙的脸蛋,“所以这次你才会答应跟他们吃饭吧。”
    “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白五叶揪下他的手直瞪眼,恨不得拿那只修长漂亮的手上磨牙,但想了想还是没能下口,只能揉揉搓搓消气,“你到底去不去?”
    秦展白任他折腾自己的手,笑眯眯地说:“当然去,只要你不怕……”
    “怕什么?”白五叶斜眼没好气地问,其实满心不以为然。
    “不怕他们……”尴尬。
    最后两个字和着温暖的气息一并堵进白五叶嘴里,秦展白把人按在沙发上,深深地亲吻。气息略显急促地纠缠,混合着缠绵的情意,在唇齿间交换流转。
    一室静谧。
    ……
    白缇莆和郑惠箐站在百味居门口,身旁隔着一段距离,礼貌中透出几分生疏。
    身旁人来人往,皆是些穿着时尚的少年少女,大部分人进门前都会冲二人投去奇怪或疑惑的视线,有些大胆的见他们衣着气度不凡,还会上前搭讪几句,而后被冷漠地拒绝攀谈后愤然离去。
    郑惠箐拢着青色长风衣领口,干燥的冷风卷着春雪细腻的颗粒不断往衣服里灌,吹得她通身冰凉。她本来就怕冷,几年前生产时又伤了身体,最受不得寒气侵袭,但为了白五叶,她还是强忍着站在风口中等待。
    “你先进去吧,天气太冷了,再等下去可能又会着凉。”白缇莆淡淡扫去一眼,面容沉静,抬手解了围巾绕在她颈上为她御寒,“叶儿来了,我会跟他解释。”
    “不,我要在这儿等。”郑惠箐吸了吸鼻子,冻得眼眶泛红,却仍是坚持着自己的决定,“这样的机会不多,我想多看他几眼。”
    白缇莆低头看着地面被风吹起的雪粒,淡色薄唇勾起浅浅的笑容,眉宇间流淌的柔软如花叶舒展绽开:“你这次回来,你丈夫怎么想?”
    “默许。除了默许,他还能怎么样?”抓着针织围巾一角,郑惠箐轻吐一口气,薄薄的白气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我耽误了他六年,是我的错,所以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如果当初我们早早地向叶儿摊牌,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轻声问:“那你呢?那个人还缠着你?”
    “他很倔强,有些时候,我会在他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白缇莆失笑摇头,语气中蕴含着平静的遗憾,“但那只是一场戏,我和他心照不宣的,叛逆主题的戏。现在戏已落幕,他的纠缠,只会显得以往的自己很可笑。”
    “亏你说得出口,真是冷酷啊。”郑惠箐嘲讽一笑,继而转为落寞,“可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你,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我们不一样。”白缇莆眼波轻漾,温柔平和,他抬手摸了摸郑惠箐的头发,好像很久之前,那个穿得土里土气的少年安慰着被同学讽刺嘲笑的女孩儿时一样,“你有美满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和爱你的丈夫,要好好珍惜。”
    郑惠箐愣愣地感受着冰凉的手指拂过发丝,有些许久违的宠溺,让她不禁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褪去强势的外壳,她的内里依然是曾经那个胆小的,会依赖别人的小女生。
    她原以为已经把那个自己弄丢了的。
    一番叙旧式的交谈后,二人再度沉默下来,直到白五叶和秦展白来到他们身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看着不远处从车上下来的儿子,看着他眼中明亮的光彩,看着他与身边英俊的男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朝自己走来,白缇莆与郑惠箐心中涌出淡淡的怀念。
    那样的白五叶,他们错过了八年,或许今后也将一直错过下去。
    “你会告诉叶儿,秦家那小子的事吗?”郑惠箐把冰冷的手缩进袖口,轻声问道。
    “不会,他是个好‘演员’,但对叶儿是真心的。”白缇莆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什么,又蹙起眉头,“而且我的话,叶儿也不会相信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共度余生的人,我不想再破坏叶儿的生活。”
    “他是这么说的?”郑惠箐讶异。
    “嗯……”
    白缇莆的应答说到一半,白五叶已经和秦展白一起牵着手来到他们身前。白五叶局促地看了他们片刻,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叶儿,我们进去吧,外面冷。”郑惠箐定定看着她的孩子,心里一片酸涩的柔软,舍不得他为难。
    白五叶紧张地点头,被秦展白拍拍肩膀,才稍微平静下来。
    “走吧。”白缇莆笑着说。
    他们不再谈论那些时过境迁的旧事,他们和秦展白一样,不希望白五叶接触那些。
    生在阳光下的少年,本该继续向阳生长。
    第47章 四十七、氪命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尴尬。
    白缇莆和郑惠箐不停往白五叶碗里夹菜, 想说些什么,又碍于他们的关系早已没了从前的亲密,而不得不忍住。白五叶也只是埋头吃着美味的饭菜, 却味同嚼蜡, 只盼着这顿饭能赶紧结束,不然他都要胃痉挛了。
    秦展白倒是一副适应良好的模样, 为白五叶剥虾,给他倒茶, 处处照顾着他, 充分展示出作为伴侣的良好素养, 让他发窘的同时又不禁生出几分感激。
    大概就是,“还好有秦展白在,不然自己会更无所适从”, 这样的想法吧。
    白缇莆和郑惠箐都是经历了不少风浪,也算饱经风霜的长者,秦展白是真心还是假意,白五叶到底对他有没有感情, 只需一眼他们便能看得清楚分明。虽然因为从前某些事和秦展白的家世,两人并不喜欢他,甚至可说是忌惮他, 但见了这一场景,还是不由得为自家傻儿子感到庆幸。
    真是幸运啊,能够让这头凶兽心甘情愿收起利爪和獠牙,安心被困在他无意间铸造的囚笼里。
    若秦展白知道二人的此刻的想法, 必会嗤之以鼻。
    幸运的人,是自己才对。
    吃过一轮,白五叶渐渐放开了一点,不再那么拘谨和不自在,对着坐在身边的母亲也自然许多。秦展白和白缇莆见状,隐晦地对视一眼,以相同的理由一起起身,走进了洗手间。
    纤细的水流在灯光下闪动出晶莹光芒,淌过秦展白指尖,留下淡淡的凉意。他低头洗手,看上去十分专注,与他处理重大事项时几乎如出一辙。
    迟了半分钟走进来的白缇莆看到他的表情,一抹极浅的笑意划过嘴角。
    “似乎无论何时我见到你,你都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在秦展白旁边站定,白缇莆也拧开水龙头,在空旷的水声中低声开口,“从来不会慌张,永远从容淡然,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样子。”
    秦展白闻言,眉梢轻蔑扬起:“如果你这话的依据,是八年前我和你还有你那位‘恋人’演戏骗过他的家人的事,那我就接受了。不过时隔多年,你旧事重提,又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有很多,在今夜见到你之前,是关于叶儿的。”洗手液在带有薄茧的长指上摩挲出细腻的泡沫,白缇莆道:“不过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你刚才说的旧事,以后也不用再提。这些污浊的过往,你肯定不想让叶儿知道吧?”
    秦展白眸光微暗,淡淡瞥他数秒,才道:“你说的对。所以今天这顿饭,你是真的想跟阿叶吃饭,还是就想找个由头,做点什么?”
    “本来是想做的,现在却不想做了。”白缇莆摇头失笑,“相信我吧,作为一个失败的父亲,这是我唯一能为叶儿做的了。”
    长达八年的谎言在心底生根,即便是假的,在白五叶心中也早已成为无法反驳的真相,而谎言背后的真实是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多余的解释只会再一次让他难过,让他受伤。
    秦展白沉默不语。
    “我先回去了。”看他再没有开口的意思,白缇莆明白自己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冲干净手上的泡沫后甩甩手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头笑道:“你在网上发表的文章我看过了,写的很好。”
    秦展白:“……”
    这顿晚餐吃了两个小时,从百味居出来,白五叶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蔫巴巴地垂着头慢慢往前走。随意飘转的眸光涣散黯淡,却又透着解脱的旷然,整个人像是卸掉禁锢自身已久的枷锁,轻快了许多。
    “心情不好啊?”秦展白看了眼时间,没有拦出租车,而是陪他漫无目的地乱逛,过了很久才轻声问道。
    此时正是夜生活开始之时,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得略显寂寥。两人并肩走在路旁,任由夜风卷了远处的繁华拂过面颊,稍稍温暖冰凉的心。
    “没有,不算心情不好。”白五叶踢飞身前一粒小石子,幼稚得像个孩子。
    “那就不要绷着脸了。”手臂温柔地环过恋人的肩膀,秦展白轻吐一口气,被夜色浸染成浓墨般深邃色泽的眸子涌出几分柔软,“饭已经吃完,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开心一点。”
    白五叶歪头看他,瞳仁转了两圈,突然弯成月牙状,拿手肘撞了他肋骨一下:“说的是。诶,刚刚那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到超市买点水果回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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