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上下都不让他下地了,只差整日闭门读书了,江春也看好他,哪里会允他去辽东?
    果然,文哥儿见姐姐神色,就知这事不成,只得少年老成的叹口气,念了几句“读书苦读书累”。
    对面的淳哥儿忙问他:“文舅舅,那不读书就娶媳妇罢?”
    “噗嗤!”几个大人都笑了,文哥儿一副嫌弃样,“那我还是喜欢读书!”
    说笑间,窦家四口就出了门,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梧桐巷。
    几人刚下马车,苏外婆就迎上来:“怎来得这般快?可有颠到我乖孙?”说着就将圆姐儿接过去,又埋怨“怎才给乖孙穿这么点,着凉了可怎办?”
    小丫头伸长了白胖的胳膊,拽住老人家衣领,嘴里“啊布啊布”叫着,外婆将她身子竖直了抱起来,果然她就眉开眼笑起来,从老人肩膀上望过去,骨碌碌的望着父母与哥哥。
    “阿婆不消担心,我们马车慢得很哩!衣裳多了她穿不住,还怕捂出痱子来哩!我索性就不给她穿了。”反正这孩子还没伤过风哩!说着就跟着圆姐儿一道,将目光落在对面的一个男子身上。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了,穿着一身银色铠甲,似座小山一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古铜,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对着江春调皮的眨啊眨,面上两个浅浅的梨涡与当年的刘氏一模一样。
    这是高力!
    虽然他实际才十五岁,但江春多年不见他的人,突然间再见,就似突然长大了,突然成年了一般。
    不知可是穿越的关系,江春与高力的关系比与有血缘关系的文哥儿还深,那年高粱地里的泪水是她三十几年里见过最为悲痛之事,所以这个孩子就成了她的执念,她的亲弟弟一般。
    现在,她的泪水也抑制不住的滚落,恨不得上去捶他一顿:好好的去什么辽东?还一去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她曾无数次想到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待她捶,高力已经龙行虎步来到她面前,见她得仰着头瞧自己,千言万语就只化作一句:“蠢丫头怎还是没长高哩!”
    江春的泪就流得更凶了,这句“蠢丫头”自从舅母去世后,他就再也没唤过了。这一声,仿佛那个父母双全,家境优渥的调皮小子又回来了……历尽千辛万苦,踏遍黄沙海洋,她的表弟高力回来了!
    江春觉着自己今日脆弱极了,鼻子一酸,眼眶发酸,眼泪就不要钱的往下落,她也极力想忍住,但就是将腮帮子咬疼了,那泪水还是不听她使唤。
    高力被她眼泪吓到,不知所措道:“嗨!你哭甚?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回来就见你都当娘了!还生了个白胖丫头……”说着就抱过圆姐儿,将她举得高高的,逗得她笑不住。
    唬得苏外婆拍了他一把,“抢”过小胖妞,骂“你舅舅是个没谱儿的,咱们不理他!”
    元芳不顾众人目光,轻轻楼了搂妻子肩,从她袖子里掏出块帕子,给她轻轻擦眼泪,嘴角却抿在一处,似乎颇为不乐。
    高力这才与元芳招呼,先唤了声“将军”,又唤了声“姐夫,快进屋来”。
    江春被众人瞧得不好意思,透过朦胧泪眼,见外婆肩上的圆姐儿居然对着她龇牙咧嘴,嗯,虽然没牙……这孩子,不知道你老妈正哭得伤心吗?居然还笑得起来!
    这孩子就是喜欢人多,人一多就开心,又见了穿铠甲的高力,只当是什么好玩的,哪里感受得到母亲的喜极而泣?
    当然,喜极而泣的也不只江春一人,屋里高家全家,并高氏,全都双眼通红,哭一场是免不了的。
    一家子欢欢喜喜坐下,听高力讲他在辽东的事,几个孩子则抱着圆姐儿玩去了。江春看着高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模样,只觉老怀甚慰,刘氏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歇了。
    偏杨氏不懂看人眼色,提起句:“平哥儿可来了不曾?”
    众人沉默,只苏外婆叹了口气,对着高力解释道:“你哥哥在府学考了三年未考上,你老伯与我寻思着给他娶个媳妇成家立业罢了,他……却偏偏瞧上府学里的师妹……”
    其实哪有这般简单。
    江春开春时听到的版本是:高平在府学里整日呼朋唤友,不好生求学进取,反倒与夫子家的闺女生了情愫,背着两边家长,给人家闺女来了个“未婚先孕”……若非夫子压下闺女,竭力保他,他哪里还考得了科举?
    但保他的条件是他得入赘夫子家。
    高家是厚道人,自觉自家对不住人家闺女,只能应下,还主动去了不少彩礼。而高平自个儿为了科考,为了前途,也应下婚事了,只待考完就成婚的。
    对这样的岳家,他本应知恩图报的,但自从第二年也没考上后,居然自暴自弃过上了流连勾栏的日子。妻子生产当日,他被从花街柳巷揪出来打了一顿,烂了名声,从此只在威楚府城游荡。
    为着他的事,苏外婆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只怕高力再回不来,他们高家就绝后了。现在,高力家来了,以命搏来了官位,老人家倒是松了一口气。其实,自家孙子什么德行,她最是清楚,高平落得这般下场,痛哭亦无法。
    老两口倒是想去信,让高平在威楚府待不下去了可来京,但高洪拦着,横竖只一句“他自个儿作的”,铁了心不肯再管这儿子……他父子两个自刘氏去后就僵了,高洪回来后更是再也不提有这么个儿子。
    高力同样对高平不欲多提,只问:“阿爹食馆生意如何?”晓得关心家里营生了,果然是长大了。
    “也不赖,日日或多或少总有几文进账,给你娶媳妇儿不成问题!”高洪笑意难掩。
    本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杨氏就立马接嘴:“高舅哥这话可不地道!哪里就是每日进几文了?这么大座宅子都买下来了,那食馆可不就是金疙瘩嘞!”
    苏外婆看看江春,又不好说宅子是外孙女买的,只能干笑两声。江春皱了皱眉,主动问起江老大庄子上的事儿。
    到开春刚好种了一年了,江家人勤劳,四季时兴的菜苗瓜果就没停歇过,外加有窦家、高家、胡家并舅舅的食馆直接从他们庄子上进菜,倒是不愁销路,每月里进的银钱就没停过。
    上个月,江春做主,凑了他们五百两,并着一大家子积蓄,以“入股”的形式,终于咬咬牙将庄子买下了。
    从今往后,这地可就世世代代是江家的了,杨氏一听这个,就笑得分外得意!想那高家有食馆又如何,哪日开不下去就断了来钱了,他们老江家的地……那可是跑不了的,实实在在的雪花银哩!
    江春可不管她心内弯弯道道,既得不错眼的瞧着闺女吃食,不让她逮到啥吃啥,又得分心去听高力说话,只觉着忙不过来了。尤其圆姐儿,从早上醒来吃过一回奶,这都半日了只吃过一小碗甘蕉泥,早就饿不住了,不会说“吃”,只一个劲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
    看出江春的尴尬,元芳就接过闺女,抱着她走院里去,玩了会儿“举高高”,小丫头“咯吱咯吱”笑得欢快。笑过肚子更饿了,趴在她爹肩膀上,见武哥儿两兄弟手中拿了个烤得金黄喷香的包谷棒子在啃,那口水就滴滴答答淌到窦元芳暗紫色的衣裳上。
    珍珠在旁看得大气不敢吭。
    窦元芳仿似未看到那滩口水似的,嘴里“哦哦”的逗乐了她两句,又哄她:“乖乖,那东西你没牙可吃不了。”
    小丫头搂紧了他的脖子,嘴里口水滴答不断,却不哭不闹,只眼巴巴望着舅舅的吃食。片刻后,珍珠照着上午江春的做法,捣了一小碗甘蕉泥来,给她喂下去后,方才搂着她爹脖子心满意足的睡着。
    待一家人叙完话,吃过晚食,某个当妈的才想起来自己闺女没“吃饭”呢,刚要唤珍珠抱闺女来,元芳小声说了句:“她已吃过睡着了,晚间家去再喂吧。”
    于是,江春的注意力又转到高力身上去,说起明日进宫“面圣”之事,从衣着打扮、答话方式都教他一遍,惹得高力漾着小梨涡笑她:“这当娘了果然不一样!”
    事实证明,江春多虑了。
    翌日,才用过午食,张胜就来传话:“娘子大喜!咱们力哥儿立了大功了!被娘娘封了忠孝将军!那可是从四品的朝廷命官哩!”不止跑得急,连话也说得又快又急。
    江春/心内大喜,她表弟终于出息了!
    果然,张胜又说明日高家要办酒,让三亲六戚都上门去吃酒,过几日挑个吉日要给刘氏立衣冠冢。
    江春就问:“舅母的坟茔在金江,好好的怎要立衣冠冢了?莫非还要迁坟不成?”
    张胜就笑着道:“咱们力哥儿给去了的娘子求了个诰命哩!”
    “听说是娘娘见他小小年纪就立了这等大功,问他想要甚封赏,估摸着想他这年纪也就是求赐婚尚公主的。哪知力哥儿噗通跪地下,道:‘臣自幼丧母,愧受母亲殷殷恩情却无以为报,唯今有一愿,恳请娘娘予臣母亲刘氏芳娘一份荣光。’说罢就对着娘娘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江春欣慰,窦淮娘对这个与大皇子同龄少年的请求,哪有不应的。
    果然——“娘娘念他一片纯孝之心,就道:‘你这年纪,本宫本只欲封你个五品将军的,但你纯孝感人,就赐你个从四品罢……至于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好儿郎,本宫就追封她刘芳娘个正三品的荣光夫人如何?’力哥儿喜得又狠狠磕了几个头!”
    江春眼眶就慢慢湿了……她第一次知晓舅母原来叫刘芳娘。
    舅母去世已经七年了,众人想起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是苏外婆,提及她的话语也渐渐少了。她就像一片落叶,掉到时间的长河里,流着流着,叶子变成了一个点,一个慢慢的超出视力所及的点,就再也没了……谁也不会再想起这片叶子从哪一株树上落下,那株树叫什么,生在何处。
    她从来只听王氏称她“刘氏”,旁人称她“高家先前那婆娘”,“力哥儿他娘”,却从未有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说出来过,这个女人不是只叫“刘氏”,她有名有姓,她叫刘芳娘!
    好在她的儿子,她那同她一般生了梨涡的儿子,给了她这份光明正大有名有姓的机会,给了她一位母亲该有的荣光!
    从此,世人皆知,大宋朝史上第一位也将是唯一一位农妇出身的三品荣光夫人名叫刘芳娘!
    第149章 毛病
    十月的东京城,雪还没落,北风却已开始呼呼的刮,才将出门,一口冷气直往脖子钻……江春不习惯的抖了抖,紧紧身上披风。
    门口小厮就道:“这天儿一日日冷了,江大人您防着脚下,这几日泥瓦匠来做活,院里落了不少泥。”语气不乏热切与讨好。
    江春只与他点点头,袖着手就往院里去,穿过这座被翻修得七零八落的院子,就是太医院大门……出了门,今日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想到家里软和和又黏人的闺女,江春/心内就热起来,加快了脚步。刚要出大门,身后有人唤了声“江大人请留步!”
    江春回首,见是院里的刘大人,忙转身作揖,口称:“院判大人请留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刘院判却只小声道:“耽搁江大人片刻,老夫有一事相求。”
    这位刘院判就是当年被赵阚哄着开心的老人了,平素不问世事,为人和善,江春对他极有好感,忙又作了一揖,走回来道:“大人折煞学生了。”
    院判大人待她走回来了,想了一想,才道:“素闻娘子妙手回春,有一事想请娘子帮我们几个一把。”
    “自圣上遇刺,至今已六年有余,昨日娘娘已下了懿旨,若今年内圣上还是醒不过来……我几个老东西怕是饭碗不保,故还请娘子帮着瞧瞧……”
    江春见他为难,自己也叹了口气:“唉!院判大人折煞学生了,若是旁的事,或许还有勉力一试之余地,圣上龙体……怕是,学生也无力回天。”这种没有任何辅助设备的前提下,他能“活”六年已经算是奇迹了,虽然她也觉着现在躺空床上的人不一定还是赵阚本人。
    凡是能用的针灸丸散膏丹众位太医已经试过了,她亦无法,只盼着小皇子赵灻快些长大,大婚亲政罢了。
    刘大人见江春神色,就知这事是真无法了,也只叹了口气,摇摇头告辞而去。
    有了这插曲,回家就比往日晚了一刻钟,才进门,珍珠就松了口气:“娘子可家来了,圆姐儿正找娘呢。”
    原是那丫头,自断奶那几日与她远远隔开,江春甚至躲到了江家去,她几日找不见亲娘,又哭又闹好不可怜。当时大人未当一回事,只道小孩儿个个如此,但渐渐的江春发现闺女自那以后就落下毛病来,一见不到她就暴躁发脾气,过哭闹不休,或不吃东西……这都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非得见了她,才能眉开眼笑。
    江春自两年前八月间入职太医院,除了沐休日,每日都是固定的卯时二刻出门,申时一刻归家……她已经习惯了每到妈妈回家时辰就在屋里等着。
    今日晚了会儿,估计又急了。
    果然,才一进屋,江春就见个小身影趴在桌子上,半边屁股都快从凳子上掉下去了。江春忙净了手,将冻红的手放炭盆上烤了片刻,觉着手不凉了,才过去抱起她。
    “圆姐儿,快醒醒,看看谁来了,咱们做好吃的去。”
    三岁的小丫头已经有好重了,江春使劲掂了掂,见她微微颤抖的长睫毛,晓得是装睡呢。就故意逗她:“哎哟,我闺女可是又长胖了?这可不得了,阿娘新给她做的裙子都穿不了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丫头就突然睁开眼睛,用她又大又圆的“黑水晶”望着母亲,着急道:“阿娘!裙子在哪?圆姐儿喜欢!”吐字清楚,语意连贯,显然聪慧极了。
    江春爱得不行,在她脸上亲了两口,先不说裙子,只解释了一道,今日衙门有事耽搁了,让她日后再不可生气,见她答应了才让珍珠去找裙子。
    其实江春也知自己是在做无用功,窦祖母对这孩子溺爱得紧,就是窦元芳也跟着纵容,这家里上下就不敢有让她不如意的。只有在江春这儿,她才体会到什么叫“有所应,有所不应”。
    虽然见她哭闹自己也心疼,但……太过娇纵了她,只会毁了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窦家看着倒是花团锦簇,日后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个千金小姐如何度日?
    江春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去徐府的情景。
    胡沁雪与徐纯成亲也两年有余了,年轻夫妻两个日日在一处,也没个房中人,但沁雪肚子就是总没动静。不说徐家老太太明里暗里的催促,动辄以塞房里人为由给媳妇施压,就是胡老夫人也请了江春去,盯着要给孙女好生瞧瞧。
    但她除了心思郁结外,心肝脾肺肾气血阴阳样样好,大问题倒没有,孩子却是怀不上。
    江春留了个心眼,又悄悄给徐纯看了,他倒是肾阳不足些,生精不足,估摸着有点后世“少精弱精症”,太细致的夫妻问题她不好问……总觉着问题就出在徐纯那方。
    他二人感情日笃,要让她亲口告诉好友她相公或许生不了孩子……这话太残忍,她说不出。
    不见她每每见了圆姐儿与高胜男家的儿子就爱不释手,恨不得抱家里亲自养去……她对孩子的渴望,不言而喻。
    胡太医自闺女成婚后又云游四海去了,快三年了未家来。家里祖母婶娘只会催她,但生孩子哪是她想生就能生的?外加从小跟着恣意逍遥的父亲长大,人情世故未学到多少,与婆婆、妯娌摩擦不断,明明才双十年华的青葱少/妇,却愁苦得像个婆子一般,人也瘦了好些。
    江春希望给闺女一个幸福的童年,却不愿将她娇纵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故每每圆姐儿做错了事,祖母与她爹给了她红枣,江春都要给她一棒,让她记住有些事就是不能做。
    “今日都去哪儿玩了?”
    “曾祖母,吃糕,玩秋千。”小丫头边想边答,眼睛却只望着门口,侯着她的新裙子。
    “那午食吃了几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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