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想越觉得害怕,连忙大声喝止他:“不要说了,没有用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别说了!”
    “可总得有人说出真相!”他通红的眼睛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是我,就是别人,可总得有个人!巴高斯你这个懦夫,你还在犯傻么?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亲眼看着无数冤魂断送,到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顾虑那么多有什么用?没有谁能活得那么容易,可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去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还能指望谁来帮忙?”
    瞬间我就被他噎住。
    “嘴巴张在你身上,你怎么捏造都行,我自然没办法阻止你。不过身为奴隶,你不觉得这样对待曾经的主人太过份了些?”喀山德慢慢坐回座位上,两只手抵在一起。
    奈西咧开嘴,舔舔唇角:“我说过,我要死,自然也不会让你这个魔鬼活下去。”
    喀山德笑得愈发优雅:“这么费心,还不惜赔上性命,你到底有多爱……”
    哐啷!
    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白色,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影一脚踹翻身前的长桌,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将喀山德的脖子掐住。我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在众人的拔剑声中望去,刚看到那人头上的金冠,就听见许多人的惊呼:“陛下!”
    “你一早就知道菲罗塔斯会造反?”亚历山大半跪在地上,猛的用力,徒手把喀山德抵到支撑帐篷的木柱上,震得整个营帐都是一阵颤动。
    喀山德的脸因为缺氧逐渐变红,他嘶声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奴隶也不相信你的好兄弟?”
    “那也得看你值不值得相信!”亚历山大的声音带着沉沉怒气,“你居然还偷偷调换了埃及的法老和祭司?是不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老糊涂了,你也该考虑把我给杀了,再找个人来扮演我!”
    亚历山大俊美的脸上写满失望与愤怒,眼睛蓝的深邃,却好似隐匿着狂风暴雨。
    “亚历山大,你竟然怀疑我的忠诚!”
    “我当然怀疑,我更怀疑是什么让你如此胆大妄为!喀山德,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什么底线?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敢杀你?”亚历山大怒火滔天,拖起喀山德,抓住他的头就往柱子上撞,“混账,你看我敢不敢?”
    才撞了几下,柱子上已经见血。亚历山大的手劲之大,令整个营帐都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摇摇欲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帐篷快倒了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
    “亚历山大,那可是摄政王安提帕特的孩子!”安提柯一边失声叫嚷一边跑过来试图阻止亚历山大,却被他一只手挥开。
    “安提帕特?拜他所赐,我差点不能活着当上国王!”
    喀山德额头上的血顺着柱子蜿蜒流下,他面色苍白,无力招架,似乎快要晕过去。
    亚历山大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你还有多少事骗我!你还打算骗我多久!你是不是像菲罗塔斯一样做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说!”
    “亚历山大!”克雷斯特也围过来试图抓住他胳膊,“他可是你兄弟,他太年轻,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么!快停下!我们还要向印度进发,你就是杀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赫费斯提翁从另一侧过来拉扯他衣服:“一时生气解决不了什么。喀山德就算欺瞒,可也没有害你的意思!”
    就连吕辛马库斯也站起来:“亚历山大,想想我们的军队。这样贸然杀了他,只会让军心散乱。”
    然而自始至终,亚历山大手上一直没停。
    “陛下,女王奥林匹娅斯还在马其顿!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见亚历山大还要提起喀山德的头再撞,迈兰尼竟然扑通一声跪下。
    亚历山大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嘲讽地笑一声,突然撒了手。那笑容里充满苦涩,好像有什么情绪缠绕其中,化不开也挥不去。
    他抬起手,对喀山德道:“回你自己的房间,敢迈出一步,我就把你的头挂到营帐门口!”
    安提柯和吕辛马库斯连忙过去,扶起他匆匆离开。
    营帐内一片狼藉,亚历山大回头看了一圈,椅子乱七八糟,地上血迹斑斑。他揉揉额头,再抬眼时,眼睛里多了些红血丝。臣子们大气不敢出,很多人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多了一层隐隐的恐惧。
    他低头看依旧跪在一旁的奈西,忽然很疲惫地叹了口气:“伊兹莫?”
    奈西茫然地抬头,显然还没从刚才亚历山大那一番暴怒中反应过来。
    “谢谢你说了实话,我相信你的话。我会派人去埃及确认你的身份,可是在这之前,你得先留在这里。”
    奈西点了点头。
    亚历山大这才看向我,我还在等他的审判。
    他平复一下呼吸,慢慢走近我。
    这个时刻,每分每秒对我都是煎熬。他会怎么处置我?杀了我,还是……我不敢想,以为会听到自己的死期,可是不是。
    他只是轻声道:“累不累?”
    我很意外,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是道:“累。”
    他嗯了一声,又道:“我找人给你安排个房间,好好休息吧,别再跑了。”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像喀山德一样软禁我。
    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平静地说过话了。
    我道:“好。”
    迈兰尼架起我一只胳膊,拖我往外走。
    我一边走一边听见身后奈西不依不饶的声音:“陛下会杀了喀山德么?”
    然而亚历山大迟迟没有答话。
    喀山德当然不会死,他以后还是做国王的命,只是我没想到亚历山大会这样暴怒。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猜亚历山大可能已经看喀山德不顺眼很久,这件事不过是个契机,让他找到出口可以发泄一下,也顺便可以威慑喀山德。亚历山大一直不动手杀他,肯定跟喀山德的父亲安提帕特有关。再大胆推测一下,说不定在马其顿,奥林匹娅斯虽然贵为女王,权力却实际掌握在安提帕特手中。到底是没有去过马其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不太明白,可是很显然,亚历山大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喀山德的强烈不满。
    然而不过三天,一个噩耗传来,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可是,它跟亚历山大和臣子的政治斗争无关。
    奈西死了。
    据说他半夜偷偷去喀山德房间,杀喀山德不成,反而在激烈的打斗中不小心被喀山德反抗打死。我没想到自己听见奈西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在营帐里,可是听到迈兰尼说这话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像是一下就被人抽空了。
    我颓然倒地,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陛下已经下令送他回埃及,他会重新恢复自己的名誉,得到厚葬。”迈兰尼如是说。
    可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所心心念念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也是这一刻,我突然特别想打断喀山德的国王梦。
    总有一天,他得为自己造成的惨剧付出代价!
    第三卷 英雄之泪
    第62章
    我被留在西罗波利城内做俘虏很多天。临时囚室在城内一座高楼的二层,破烂不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西罗波利的主干道,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因为不能出囚室,我只好每天划一道杠来标明日期。
    亚历山大似乎沉寂了一段日子,没怎么听到他的消息。只听见到外面看守的士兵偶尔闲谈,说喀山德挨了一顿鞭子就被释放出去,继续当他的将军。
    我忍不住猛踹一脚墙壁,真他妈狼心狗肺的畜生!
    雪下得越来越频繁,整个城市仿佛一夜之间被覆上一层纯白的华裳。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只有三两个士兵在不停扫雪。囚室虽然很破,但好在还算干净,还有被褥御寒。晨光很不清晰,积雪白得刺眼,我一边透过窗户缝隙朝外面打量,一边用石子在墙上划下第13道竖杠。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悠扬又响亮的号角声。
    原本靠在外面墙上打瞌睡的几个士兵被惊醒,纷纷站起来,握着腰间的剑到处巡视。我扔下石头朝外张望,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打仗了,又要打仗了!”
    很快,城中大道两侧挤满了百姓,一小队士兵迅速散开维持秩序。没过多时,又是一阵号角。一匹乌黑的骏马首当其冲,穿城门而入,后面紧跟着几匹白马。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他们闪闪发光的盔甲和金色发梢。步兵骑兵弓箭手全副武装,陆续列队出现。晨光透过雾气,欢呼声不多,大多数人只是安静地驻足围观。
    “又是战事啊,真是的,好不容易歇了两天呢!”
    屋外响起守卫兵的抱怨。
    “幸好咱们是守卫兵,不然又得跟着到处跑了。唉,东方真的很富饶么,为什么中亚细亚越往东走越荒凉?再走一段,怕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都走到这里了,不到东方看一眼也不甘心啊,不过粟特的抵抗也有够顽强的。”
    “粟特?粟特的贵族不是归降了么?”
    “但是还有民间起义军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他们突然袭击,陛下派吕辛马库斯将军去镇压,居然还失败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逐渐远去的队伍,直到全部消失在视野中。
    “这有什么?艾瑞斯在上,粟特这群懦夫是不敢正大光明地跟咱们打,只会暗地里搞小动作,算什么男人!唔,不过他们的女人倒是挺火辣,前几天我在俘虏里看到几个,啧啧,美女啊……”
    “嗨,别说啦,吃饭吃饭去,一晚上没睡,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
    几名聊天的士兵交接完毕,嘻嘻哈哈一通,勾肩搭背地走了。
    没想到他们这一次出征,一走就是半个月。
    自发形成的起义军像生命力极强的跳蚤,不断繁衍不断涌现,流窜于整个巴克特利亚地区,虽然还未拧成一股可以正面较量的势力,但也足以令马其顿远征军这只大象感到烦躁不安。伤员被一批批送回来,凯旋的消息一直迟迟未收到,甚至还有人在偷偷流传,说亚历山大的一支小分队在探路过程中为躲避粟特敌军强行过河,反而被乱箭射得全军覆没。一时间人心惶惶。
    又过了两天,居然连一部分守卫兵也被拉出去支援。
    这让我觉得坐卧难安,没有士兵在外面聊天说话,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情况如何。
    我伤势未愈,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半夜里喉咙发痒,坐起来闷声咳嗽。吵得外面的守卫兵骂骂咧咧。
    我记得自己曾看过剧本资料,粟特真正被降服好像是在亚历山大决定迎娶罗克珊娜之前。罗克珊娜那时16岁,而现在是西元前329年,罗克珊娜十三四岁,也就是说,至少还得再过两年,这场对峙粟特起义军的战争才算真正取得胜利。
    两年,跟亚历山大前面如此神速的攻占相比,这恐怕算是印度一役前赢得最艰难的一场战争了!
    正靠在窗边胡思乱想,就看见有人又上来喊人:“快点快点,没事的都过去,营地那边急缺救护!”
    登时哀怨四起:“搞什么,觉都不让人睡,这都连着几天了!”
    士兵们正在抱怨,忽然又上来一人道:“上面传下命令,俘虏和奴隶们也不能光吃喝,带上手铐脚链,你们几个,赶他们过去帮忙!”
    雾气泛白,一片瑰丽的冰雪世界。走下高楼,我仰头看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在被囚禁了一个月之后,终于重见天日了。战俘们被编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朝营地前进。守卫兵没好气地催促着,很多人都不禁朝这边看过来。
    我刚到营地就被那副惨状给震撼到了。
    不同于血流成河的战场那种充满杀戮的恐怖,这里更像是被苦痛和悲惨席卷过的地狱。因为没有足够的帐篷,大量的伤员是露天躺在地上,各处有大大小小的篝火,可这些微弱的火光远不足以取暖。血腥气弥漫在整个营地上空,殷红的鲜血与白雪对比,强烈又刺目。悲泣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绝望的氛围笼罩着这里,就好像他们……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脚边蜷缩的少年断了一只手臂,脸上全都是泥土,已经看不出模样,断骨处血肉模糊,血水顺流而下,还没有人来得及为他包扎。他神智已经模糊,嘴里的念叨很微弱,但没有停止。
    我连忙蹲下替他清理伤口,正要用纱布替他包裹,他忽然用左手抓住我,嘴唇蠕动,低低哭泣起来。
    我放下纱布,俯身去听。
    “妈妈……怎么办……妈妈……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反复念着,不肯停下。就仿佛这句话是他的希望之光,只要不停止,他就可以得到救赎。
    “你去照看旁边的人,别管他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回头去看,是个医官。
    “可至少得包扎一下伤口……”
    “他不行了,撑不了几天肯定得死。”医官眉头不皱一下,一边麻利地给手边的病人上药一边道,“创口没有及时处理,送回来得又太迟,这么冷的天气原本就容易冻病。而且他是个雇佣兵,不用那么费心。”
    我一愣:“雇佣兵?”
    “嗯,就是马其顿从自己攻下的其他国家强征的军队,一般侦察兵还有头排兵都是这种家伙,他们的死活没人管,所以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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