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名小娘子拿帕子捂著口鼻,围上去看那只小狗崽。
    滂沱大雨中,气氛一时热闹混乱,只有小琬的视线始终紧紧追著那个少年。
    这一年,她十三,他十六,她是颜家旁系、颜如玉一表三千里的小堂妹,而他是以城隍庙为家的乞儿头。
    那之后,她每日下午总要溜去城隍庙附近转转,偷看那名少年,有时幸运便能顺利见著人。可惜没隔多久,城隍庙发生了凶徒虐杀孩子的震惊惨案,那名小男娃没能逃过死劫,而苏珩不知所踪。
    第二次见到苏珩,他已经是苏家的五郎君。
    再见到他实在是意外的惊喜。她爹帮著沈秋娘打点铺子,她便也学著管商铺,时常到铺子里去。那几年,商铺发展顺遂得不得了,下头有南方最大的染坊与织作坊找上门合作,上头亦有雍京商铺联盟、皇室、达官贵人与他们定了长期买收的约。
    一日她爹兴高采烈地说染坊与织作坊的大老板上雍京,颜家打算好生招待他,要小琬一道前去。
    小琬极其不愿。
    她爹的心思她多少是知道的。她们家虽然也与颜家沾上了边,出了门对外都号称是颜家人,可与当朝阁老的堂伯公关系极远,门户也天差地远,日子虽勉强能过,却也不是顶好。
    她爹吃过苦,一心只希望她能配得富贵人家,日后能生活优渥、衣食无忧。
    可那大老板虽说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名门巨贾,但也四五十来岁了,虽说只有一妻,可膝下五子年纪各个都比她还大。
    她一不愿作为人妾,二不愿坏人感情。据说那大老板与夫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
    因此那一天,她藉口要好好打扮,让她爹先行一步,然后她化了个极丑的妆容,一身邋塌赴约。
    一进到约好的茶肆包间,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小琬呆若木鸡,惊掉了下巴。
    茶肆里头一名锦衣公子端坐著,嘴角噙著一抹浅浅的微笑望过来,他容貌精致秀美,如玉无暇,斜阳从外推的窗照射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黄辉泽,像一幅绝美的画。
    “苏、苏、苏郎君?”
    她惨叫了一声,抬袖遮住自己的脸,转身便跑。
    苏珩云里雾里,转头看向小琬的爹,却见她爹也呆若木鸡的看著小琬跑远的背影。
    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方才那海胆粗眉、血盆大口、满脸黑痣的是他夸下海口知书达礼、温婉可人的娇俏么女么!?
    小琬羞愤欲死,让爱慕的人看见了最丑陋的模样,她大半个月都不跟她爹说话。
    原来那一直帮衬著颜家生意的不是苏老当家,而是他的五子苏珩。
    这也是小琬第一次知道苏珩名字。
    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她觉得这名字极贴人,那气质,那风华,他就像一块行走的玉。
    过了大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同她爹打听苏珩的消息,这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苏家流落在外的第五子,不出意外将是苏家下一任当家,此番上京便是有意将生意向北拓展至雍京,面对近日同样对雍京布业与脂粉业虎视眈眈的浣南李家,他过来打探情形,顺道拉拢商会与几大上下游商家。
    并且人就暂居在她家客院。
    小琬自从知道苏珩借宿自家,便雀跃难耐,她克制不住地想看他几眼,却又顾忌著茶肆的拙样不好意思教他看见,她寻思良久,最后偷偷去搬来修剪枝芽的梯子。
    她摸到客院外头,将靠墙梯放妥,吃力地爬了上去。等她好不容易爬到最上头,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小琬眼里入了沙,她一个刺痛用手去遮眼,那一瞬间脚下一滑,她吓了一大跳赶紧攀住墙顶,梯子倒了下去,发出碰!好大一个声响,而她则卡在了墙顶。
    “墙上何人?”
    苏珩闻声出来查探,就见院墙上一抹杏黄,一个小娘子四肢并用紧紧巴著院墙,姿势怪异,似乎动弹不得的模样。
    “咦!”
    小琬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内摔落,在苏珩面前趴成了大字型。
    “......”苏珩道:“你是之前茶肆的那个......颜成渊的女儿?”
    小琬转过头,看见高高头顶上风采翩翩的人,僵硬地笑了一下。“嗯。”再度在苏珩面前出了丑,她简直想遁地而去。
    “那么,威远侯家的颜姑娘是你堂姊了?”
    “嗯。她是我族姊。”一表三千里,亲缘关系大概可以追溯到祖宗十八代前的那种。
    “你与她可好?”
    小琬支吾道:“不是太熟,就族里每次聚会与宴席时聊过一些。”几十人群聊那种。
    “这也算识得了。”苏珩对小琬绽出一个笑容。瞬间大地春回,桃花开遍。他将小琬扶起,并未追究她一个小娘子攀上未婚男子院墙头的无礼行为。“那你同我说说她可好?”
    那时小琬就知道了。她喜欢的人,喜欢她那位已经远嫁浣南的族姊。
    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酸甜的,喜欢一个无意于自己的人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但是小琬并不放弃。
    从那日起,小琬便日日常跑父亲打理的商铺,颜成渊管的是沈秋娘手下的布行一块,而苏家正是江南最大布料商,苏氏染坊与织造坊都是绝顶一流的大作坊,苏珩想拓展苏家生意至雍京,少不了接触合作的几大布行。
    果然,她在那偶有遇上苏珩,虽然概率极小,但碰著了人她便能开心上几日。
    小琬极有经商天赋,她心思活、心眼细,对帐反应快,逐渐成为颜成渊不可或缺的帮手,甚至一点一点接过布行生意,沈秋娘对她十分满意,大有将她培养成左右手的意思。
    苏珩逐渐把她当成了生意夥伴,有时遇上便会找她闲侃,但泰半聊的是如玉的事。
    小琬为了留住苏珩,编了一个又一个如玉与她发生的小故事。
    幼时两人一起玩耍遇上的蠢事,小郎君们各种稀奇古怪、讨如玉欢心的事,她们女学里的趣事......等等,然而事实上小琬同这个族姊半句话都没说过。
    她翻来覆去的讲,苏珩也百听不厌。
    逐渐地,两人会多聊一些额外的事,不外乎李家的威胁、商铺的经营策略与发展等。
    几年下来,他们成了故友。
    今年十二月十四的早晨,小琬早早便起身了。
    因为这日苏珩必定会来找她小酌。今年他们约在苏家新开的酒肆中。
    “翡翠,你瞧我今日这样打扮可好?”小琬在她的贴身婢女跟前转了一圈,复而又道:“总觉得我的妆浓了,还是淡雅一些好。”
    翡翠心下叹息。
    这打扮可不好,小娘子艳丽无双,适合张扬一点的妆容与鲜艳的颜色,却偏偏要上净素的妆,半点儿都显不出天生的美貌,还要搭配俐落乾净、剪裁简单大方的藕色外衣,非但没烘托出恬淡的气质,且将原本的特色都掩了去,一个十成的美人胚子生生被打成了普通姿色。
    “可以的。”翡翠顿了下。“与威远侯家的娘子极像。”
    “是么?”小琬满意地理了理衣袖,“那便去见苏当家吧。”
    这些年,她为了让苏珩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蓄意地模仿起如玉来。
    翡翠点头,便又听到小琬说:“带上前几日好不容易从西南寻来的那块佛脸羊脂白玉。”苏珩喜玉,尤其是带有裂纹的羊脂白玉,她费尽心思探听到西南有块稀奇的白玉,裂纹裂出了佛脸,想著苏珩应当会开心,前后辗转派出了几波人、耗时大半年又去掉上千两,才终于将白玉给弄到手。
    两刻钟后,苏珩到了酒肆。
    “颜小姑娘。”
    “苏大哥。”小琬朝苏珩一笑。苏珩一直叫她颜小姑娘。“恰好了,这是前几日人家推荐我收的,我想著你喜爱这类有纹的白玉,便拿来给你瞧瞧。”她说罢,挥挥手豪爽道:“我对白玉一窍不通也不特别偏爱,苏大哥若喜爱便收下罢。”
    苏珩扫了一眼,奇异道:“这是西南的佛脸玉吧?听说这玉炒到了两三千两的高价,竞夺者众,还有价无市,是抢不到的宝贝呢。”
    小琬笑道:“不是的,这是仿品,百两不到。”
    这玉成色绝佳,裂纹浑然天成,摸著温润滑腻,绝不可能是仿品。苏珩心下有底,却并未戳穿她,只拍开一坛封泥,也不管是什么酒,仰头便灌,一坛酒落了半坛在桌上。
    他平日甚少饮酒,真有小酌也适可而止,都用小杯盏,可今日他总是心头难受,刻意放纵自己。
    未消多久,苏珩已酒酣耳热。
    “你知么,那时,是我先识得如玉的,那时我一无所有,她是第一个同我攀谈的名门贵女......”苏珩双手叉腰,“可是当时我胆怯,自卑,顾忌著身分不敢亲近她,还发生了惊天变故,那时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懦弱与无能,便更加胆怯与自卑,于是拒绝她的好意,转身回了苏家......我一离开,没过多久,便听见了她成亲的消息。哈,对方是一个潦倒落魄的穷鬼,无权无势无功名,与我同样出身商贾之家的寻常百姓,不,认真说来,条件还差于我......早知她不介意选择如此的对象,我为何要远远避走!?”虽是一股脑儿的倾吐苦水,他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
    “苏大哥。”小琬哭笑不得地把他拉离梧桐树,“别老对著树干说话,它听不懂。”
    “唔。”苏珩挣脱她,转头便又回到梧桐树面前。他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树,“听说如玉喜欢海棠,你说,她会喜欢那个海棠园么?我买下了那个海棠园,把花草都整理了一遍......就是不知隔壁是谁那么可恶,硬是出了几倍价抢走了我一半的花园地......”
    “那个李自在,究竟是哪根葱蒜,至今也没能见上一见......”
    “苏大哥。”小琬看著他发苦的脸,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发疼。
    苏珩今日特别失常。十二月十五是如玉成亲的日子,他不喜此日,总是在前一晚喝得大醉,然后隔日睡掉一整个白日,权当没有这日。而今年他格外难受,原因无它,就在几日前浣南李家二当家李自在带著如玉回了雍京。
    莫名冒出的李自在始终是苏珩心里的一道槛。
    他一直想看看如玉选择的人是什么模样,可李自在成亲之后远走浣南,他压根儿没机会拜见人。
    此番李自在回京,苏珩以谈生意为由约见他,却被他以陪伴爱妻、纪念成亲等的理由给婉拒了,苏珩难受得很。
    很快地他便不胜酒力,倒在一旁。
    小琬四下偷看了一眼,见并无路过的家仆,也不唤人过来,自己将苏珩搀扶到了客房里。
    她扶著他躺上床榻,去灶房里给他拿了一小炉烧好的热茶过来,而后看看寂静的客房与床榻上朝思暮想的人,忽然,鬼使神差地,她凑上前去,半弯了身,向苏珩那儿倾下头去,偷偷将唇......贴上了苏珩的。
    在唇瓣相贴的那一刹,苏珩睁开了眼。
    吓!
    小琬被那乌亮的眼给吓了好大一跳,慌张地退开身去。
    “嗯,头好疼。”苏珩难受地捂著头。“颜小姑娘?这儿是哪儿?”他语气如常,面色不大好,神情仍有几分迷蒙与恍惚。
    “这儿是我家,你喝醉了,我便让翡翠她们扶你进来--”小琬说完便朝苏珩告辞,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苏珩在她离去后抹了下唇,若有所思地盯著门。
    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翻身下了床。
    他无心思在此处多待,趁著天色仍早出了小琬家。
    谁知人才走出门没多久,便被人从后颈打昏,整个人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等他再度醒来,已是隔日清晨,他发现自己全身不著寸缕,被丢弃在镜湖一角,莫说钱财与识别凭证那些,就连敝体的衣服都没有,在清晨的寒风中顶著朝露冻得牙齿直打颤。
    “天--”
    “哎哟,你终于醒了。”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苏珩吓到,惊跳起来,就见背后草地上趴了一个同样光溜溜的男子。“兄弟,身板挺好啊。”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吹了一声口哨。“那儿似乎也挺不错。”
    “......”苏珩扫了回去。“哪里,彼此彼此。”
    “听说最近雍京出现采花大盗,会劫财劫色,而后将人弃置桥下......”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听说还有采草大盗,与采花大盗相同手法,只是受害者是成年男性......”
    两人惊疑对视一眼,然后那男子双手护胸,道:“我的贞节可还在,它是我娘子的!”
    苏珩唔了一声。“我的可也还在。”
    半个时辰后,两个衣著破烂的男子出现在镜湖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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