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不慈 作者:作者:张佳音
    张佳音(53)
    谢钦在书架上扫过,停在了尹明毓的诗集上,取下来又瞧见了封面上的一枝桃花。
    他头一遭瞧见这诗集上的字迹,便觉着与桃花不相称,如今看着,更是十分突兀,突兀至极。
    谢钦手握得极用力,冷冷地看了一眼封面,手背到身后,拿着诗集走到书案后坐下。
    尹明毓舒服地靠在榻上,手边儿的小几上还有几碟小食和果茶,边吃喝边看话本,看到受不了的地方,脸上还露出了些许嫌弃。
    谢钦瞥她一眼,手翻开诗集,恰巧那一篇写得是莲。
    清冷的声音缓慢地念道:芙蓉并蒂不染尘,零落芳心瑶池中。
    尹明毓正咬着果脯,忽然听到这熟悉的诗句,尴尬地浑身一抖,回头嫌弃道: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你看便看,念出来作甚?
    谢钦抬眼,凉凉地说:并蒂莲?芳心零落?
    是啊。尹明毓面皮还是厚的,尴尬过了,便淡定地重新躺回去,咬了一口果脯,道,想吃藕不成吗?莲子降火,我每年都吃。
    谢钦一滞,又继续往下翻,瞧见这一页名为相思子,便有些用力地翻过去,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然而翻过去之后,手绷紧,又哗啦翻回来,一字一句地念道:素手红豆,桃花飞雪,相思何处寄?
    谢钦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象,一对儿已经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站在桃花树下,少年送给少女一支桃花
    尹明毓听到这句,却是身子都侧过来,一脸认真探讨地说:郎君,凭良心说,我这一句还是颇有意境的吧?应该算不上匠气?
    呵~谢钦冷笑一声,红豆最相思,倒不知你这意境为的是谁。
    尹明毓觉得他是在嘲讽她,与他分辩道:俗气,谁说思的便一定是那个红豆?
    谢钦听她辩解。
    红豆香糯软甜,久未食便思之。
    尹明毓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想吃红豆沙包,便扬声招呼银儿进来。
    银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掀开门帘走进来,娘子。
    尹明毓吩咐她:明日教膳房给我做红豆沙包,再煮一碗红豆糖水。
    她说完,转头问谢钦:郎君,你要喝红豆糖水吗?
    谢钦:干脆扭开头,不理会她。
    他今日着实莫名其妙。
    尹明毓对银儿道:那就做我一人的,郎君不爱吃糖。
    银儿悄悄瞧了一眼郎君黑沉沉的脸,小声应下,低下头赶忙退出去。
    而谢钦手中依旧翻诗集翻得哗啦响。
    这一页写的是:青娥戏沙汀,石落惊仙凫。
    谢钦面无表情,仙凫肯定不是鸳鸯、比翼鸟了,但她就是这么欠。
    尹明毓完全不知道谢钦看她的诗都在想什么,不过听到这一句,忽然又有些馋了,便又叫了银儿进来。
    银儿缩着肩走进来,根本不敢瞧谢钦,小声地问:娘子?
    尹明毓道:我明日还想喝老鸭汤,你记得吩咐膳房。
    银儿点点头,迅速退出去。
    谢钦这诗集教她搅合的,实在翻不下去,直接合上,起身离开书房。
    尹明毓觉得他奇奇怪怪,但也没搭理,继续躺在软榻上看话本,直到看完一个完整的情节,天色已经很晚,才起身去洗澡。
    她回到内室时,谢钦已经阖上双眼,安静规矩地躺在床外侧。
    尹明毓从他脚下跨上去,被子一裹,便闭上了眼睛。
    良久,谢钦睁开眼,大度豁达道:你说对韩旌全无情意,我自是信你所言,但那画我瞧见了,便是不心仪,这桃花许是也有几分特别的涵义。
    过去便过去了,再不提便是。
    他说完,便等着尹明毓的回复,然而尹明毓一直都没有动静。
    谢钦霎时便以为,桃花果真对她有重要的意义,倏地攥紧手。
    尹明毓翻了个身,背对谢钦。
    谢钦胸膛微微起伏,扭头看她,这才察觉不对,撑起上身去看。
    尹明毓早就睡着了
    谢钦:
    尹明毓,你可真是没心没肺
    第76章
    尹明毓一梦到天明,睁开眼发现她竟然还双臂箍着谢钦取暖。
    这可是极稀奇的事儿,谢郎君可是受伤都要卯时晨起读书的人,今日竟然还未醒。
    尹明毓松开他,也不好像往常那般一睁眼张嘴便喊婢女,而是探身取过床榻边挂着的衣衫,在床里慢慢穿。
    她动作轻,但还是发出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谢钦觉浅,迷蒙中睁眼。
    尹明毓还是第一次瞧见谢钦初醒时慵懒的模样,瞧着他眼神朦胧地看过来,毫无防备的眼神,一瞬间没忍住,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上天实在是偏心。
    她都忍不住要偏心了
    不过大概是因为谢钦平时格外冷静自持,所以此时难得的这种样子,才显得格外特别。
    而谢钦眼神渐渐清明,便想起了昨夜的事儿。
    她一个人睡得香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忍打搅她,独自失眠到深夜方才睡着。
    那时,画和诗集已经不是扰乱谢钦的东西,扰乱他情绪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人尹明毓。
    连婢女都看出他的情绪,尹明毓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那样聪慧敏锐的人,除非不在意,否则根本不可能迟钝。
    谢钦真正介意的,是尹明毓的态度。
    他从不曾如此过,还未理清楚该如何应对,于是立即从尹明毓身上抽回眼神,径自起身穿衣。
    尹明毓:
    瞬间就不可爱了。
    既然谢钦已经醒了,尹明毓便也不磨蹭,抓紧穿好衣服,下床梳洗便催促银儿早些安排早膳,她请安回来就要喝老鸭汤!
    谢钦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胸口不由自主地发闷,只能转身眼不见为净。
    谢老夫人为了谢钦好好养伤,先前发话免了他们晨间的请安,不过尹明毓起来还是会出门转一圈儿,权当散步。
    谢钦的肩伤只要不扯动,也不影响他行走,是以谢钦回京后也没有断了请安。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正院,谢夫人已经坐在暖房里和谢老夫人说话。
    今日是除夕,整个京城一醒过来,外头便爆竹声不断,谢策的启蒙先生休假,谢策便也跟着休息,在屋里极有活力地跑来跑去。
    他一见到他们过来,便飞奔着跑向两人,嘴里还喊着:父亲!母亲!
    尹明毓顺手挡住他的冲势,随即向谢老夫人和谢夫人行礼,闲聊了几句,便告辞欲离开。
    谢老夫人问她:你急得什么?
    尹明毓诚实,笑呵呵地答:祖母,我教人做了瓦罐老鸭汤,在院里等我呢。
    谢老夫人得到这么个回答,竟是也觉得不意外,摆手赶她走,走走走,快去喝你的汤去!
    谢策一脸向往,也想喝。
    尹明毓便道:稍后让人送来一罐。
    他们离开不久,尹明毓果然让人送来了一罐。而谢钦坐在桌旁,见只尹明毓面前有一罐老鸭汤,才知道尹明毓送走的是原本他那罐。
    更气闷了。
    尹明毓见他盯着她的瓦罐,良心使然,便道:郎君,你我喝一罐汤吧?
    谢钦答应了,亲自拿着勺子盛汤,每一勺都极实诚。
    尹明毓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再去盛时,勺子只能捞出一点汤和配料渣,不敢置信地看向谢钦,很想问:你不是克制吗?不是养生吗?喝多了不嫌撑吗?
    谢钦不紧不慢地喝汤,抬眼还问:怎么?
    他一转眼,视线又落在汤勺上,问:可是我喝得多了?我碗里还有些
    说着,他便要抬手端他的汤碗给尹明毓。
    尹明毓扯起嘴角,婉拒了。
    她绝对不是嫌弃,她是理亏,谁让她先送走了谢钦的汤?
    反正她还有豆沙包。
    而谢钦虽是微微纾解了些气闷,瞧她没吃好,又不忍心,膳后便吩咐婢女明日早膳再为尹明毓准备一份老鸭汤。
    晚间守夜,谢家所有人祭祀过祖先之后,都聚在主院。
    谢家主与谢老夫人、谢夫人坐在一处说话,谢钦作陪。
    外头的爆竹烟花不绝,厚实的窗纸也挡不住烟花骤然划破的绚烂。
    尹明毓心痒,谢策也一直趴在窗户边,不管能不能瞧见都透过窗纸向外瞧。
    终于等到天黑,尹明毓穿上毛披风,谢策也一溜烟儿爬下椅子,要跟她一起出去。
    谢老夫人没拦着,只教婢女给谢策多穿些。
    谢家主瞧着尹明毓和谢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抚着胡须,带着几分温和道:策儿开朗了许多,极好。
    谢钦侧头望着门出神片刻,也默默起身,穿上氅衣出去。
    谢家主注意到,抚胡须的动作一顿,不苟言笑道:景明也开朗了些,嗯。
    谢钦问过侍从,一路走到园中,在回廊下驻足,看向梅树旁一大一小两个至亲之人。
    园中挂满灯笼,昏黄的灯光,照应在尹明毓的脸上。她始终含着笑意,正指着梅花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谢策也在附和。
    时不时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她的眼里便映出绚烂的光。
    这场景在谢钦眼里,温馨至极,美如画卷,他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而远处,尹明毓和谢策说的事儿,丝毫跟美如画卷不相干。
    尹明毓道:红豆沙、松仁、杏仁蒸糕、青圆万物皆可捏梅花。
    谢策仰头,双眸明亮地问:好吃吗?
    尹明毓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要好吃些,吃食不都讲究个色香味儿俱全吗?
    谢策便道:要吃。
    尹明毓也想吃,明儿便让膳房做。
    谢策认真地点头,明儿做。
    谢钦一走近,便听到两人煞风景的话,立时便收起脸上自作多情的笑,还轻轻瞪了尹明毓一眼。
    他神情转变太过明显,尹明毓瞧见,后知后觉地确定,谢钦这两日确实极为不对劲儿。
    不过文雅人嘛,毛病多些也是正常的。
    而对谢钦这样又板正又文雅的别扭之人,尹明毓眼神微微一动,便只走过去,轻声问:郎君,你心情不好吗?
    终于要发现了吗?
    谢钦故作冷淡地瞧了她一眼,不言语。
    尹明毓借着披风的遮挡,悄悄将手伸进谢钦氅衣大袖中,摸到他的手,往他手心里钻。
    隔了两日,才想要哄人,若是轻易教她哄好,定不会珍惜。
    是以,谢钦推开她的手,便没有其他动作,淡淡道:你庄重些。
    尹明毓的手还在他氅衣里,当即便窥见他的口是心非,心下腹诽,手指划过他的手腕内侧,一点点向下滑,直到手指穿过他指间,握住。
    她轻轻依向谢钦手臂,声音极轻,郎君~
    谢钦耳朵有些痒,想着夫妻缘分不易,他们又约定好坦诚相待,尹明毓也不知道他的情绪来源于何,这般冷待确实不妥。
    而且他身为男子,理应胸怀宽广些,不能教尹明毓一个女子一直主动示好。
    谢钦很快说服了自个儿,立即回握住尹明毓的手。
    未免教人发现不甚庄重,他还调整了大袖,将两人的手遮得严严实实、不着痕迹。
    尹明毓得到他回应,以为没事儿了,本想收回来的,但她一动,谢钦的手握得便紧了些,力道不重,却不许她抽离。
    尹明毓便放弃了,和谢钦并排站在梅花树下,看着谢策像只快乐的鸟儿似的跑跳。
    三人在外待了两刻钟左右,方才回了正院,继续守岁。
    尹明毓不可能干坐着守岁,提前请示过谢老夫人,便让人准备了酒菜,一家人围炉饮酒。
    晚些时候,姑太太和白知许到了,谢家主规矩重,寻常用膳也就罢了,却不好与庶妹、侄女、儿媳妇在暖房里守岁,因此早就独自去了堂屋。
    谢钦回来后,也与父亲一处。
    暖房内,白知许凑到尹明毓身边儿,笑容带着几分暧昧道:表嫂表兄好兴致,还一道赏梅赏烟花。
    她平常知道表嫂去处,肯定要去寻的,只是今日得知表兄一起去了,这才没有跟过去。
    尹明毓哪能教她的话臊到,两根手指捏着酒杯,反过来戏谑道:表妹明年若是订了婚,兴许下个冬便有表妹夫陪着赏梅赏烟花了。
    白知许除了父亲早逝,未吃过苦楚,父母感情好,到谢家,谢家也是人员简单,又见着表兄表嫂感情融洽,自然是向往夫妻情笃的生活。
    但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对这种事儿面皮薄,尹明毓还未说什么,便害羞地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尹明毓瞧着少女娇羞的脸庞,没说什么,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
    少女思春,本就是极美好的,谁没思过呢?长大就知道了,还得是更爱自个儿的女子,更容易掌握主动。
    烛芯噼啪作响,谢策今年第一次跟长辈们守岁,熬不住,眼睛迷迷瞪瞪地渐渐阖成缝,小脑袋一点一点。
    尹明毓瞧见,蹭过去,手指轻轻戳他的脑袋,微微一使力,便将谢策的脑袋扒拉到另一侧。
    谢策头重,一个没坐稳,身子也跟着脑袋倾过去。
    他要栽倒的一瞬间,一激灵,从睡意中醒过来,四肢挥舞着,稳住身体,两只小脚重新落在炕上。
    尹明毓拿稳酒杯,忍笑。
    谢策不知道咋了,傻乎乎地冲她笑。
    片刻后,他又开始犯困,这下子整个小身子都在打晃,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尹明毓就开始戳他肩膀,谢策往前倾,她就戳着他的肩膀向后,谢策往后,她又在后头抵着他。
    谢策睡得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但就是没能好好倒下睡。
    姑太太坐在炉子旁,得亏侄媳妇没自个儿孩子,手忒欠。
    说得什么话?还得亏没有孩子
    谢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而后转向尹明毓,嗔怪道:你莫弄他,教他好生躺下睡。
    尹明毓倒是对姑太太这句话没什么感觉,小孩子不拿来玩儿,等他长大些人嫌狗憎,再长大些一本正经,就不好玩儿了。
    不过老夫人都发话,尹明毓便扶着谢策的头,将他放下,又随手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过了子时,谢老夫人也有些扛不住,谢夫人劝她去睡下,谢老夫人也未勉强撑着。
    其他人一直守岁到天亮,互相拜年,或送或得了压岁钱,及至午后,方才得了空回去补觉。
    尹明毓戌时醒过来,见她又在谢钦身上,左右也醒了,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手指便微微拨开谢钦的领口,轻轻摩挲他的锁骨。
    谢钦感觉到痒意,一把攥住她的手,微微睁开眼,直接侧头,目光找到尹明毓,明日还要回尹家,为何不睡?
    尹明毓心下可惜没见着昨日他初醒的模样,侧身躺着,手肘弯曲支起头,直接问他:郎君可是心情不好?为何?
    谢钦摸到她指尖的凉意,攥着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沉默稍许,反问道:你为何喜欢桃花?
    尹明毓挑眉,虽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却也坦然地回答:辟邪。
    辟邪?
    这个理由实在离谱,但又实在符合尹明毓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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