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摸摸我的脑袋,给我吧发间的小绒花扶正了,笑道:“这是母后的事。你往后也会遇见你不喜欢的人,但她要是没做甚么不利你的事体,便没必要出手伤人,否则便没完没了了。”
    我有些不懂,我明明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为什么还要学会忍耐这些?
    我也同母后说了。
    母后往我嘴里塞了块点心,捏捏我的脸道:“因为母后和父皇不能永远陪着你呀!你是个姑娘,要是出嫁了,总不能老拿你父皇压人,你要学会自己处理事情,那就少不了要忍耐。”
    我听到她说,她和父皇不能陪着我,我就难过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扁着嘴哭,呼哧呼哧地停不下来。
    母后的眼睛也红了,抱着我拍拍背心:“乖宝宝,不要哭了。”
    我在她怀里,神奇的没有再哭了。只是粘着母亲,怎样也不肯放手了,直到后头父皇来了,我还是黏在母后身上,心中奇异的很安定。
    长大后我才发觉,或许这就是母亲给我带来的安定感。尽管她很娇弱,但却能让我安心。
    后来我回想起那日的母亲,总觉得她的面容上有些难言的悲伤。
    某次与皇兄提起,他把樽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外祖母没了。”
    我有些惊愕,并不知如何言说。因为我每年的生辰,母后和父皇都给我安排得很好,我从没发现有甚么异样。
    皇兄摸摸我的脑袋,柔和道:“因为外祖母也很高兴,你出生了。”
    我对外祖母这个词很陌生,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母后也并不经常提起她。我想了想,还是问道:“外祖母……是怎么没的呢?”
    皇兄看起来也有些低沉,但他还是平缓道:“外祖母很早就灯尽油枯了,一直熬到你出生,她才放心闭眼。”
    我有些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后生皇弟的时候很顺利,虽说她长得娇弱,但父皇把她照顾得很好,太医也说,母后的身子很健康,非常适合孕育皇嗣。
    但母后就不想生啊,她说生孩子太累啦,同我父皇抱怨道不想再生了,又说就我们兄妹两个已经够吵人了。
    这我就不服气了!
    我一点也不吵,说好的仙女呢?
    母后就哄我说,她最喜欢听小仙女说话了,不嫌弃不嫌弃。
    我就破涕为笑,又粘着母亲叫她给我讲故事。
    父皇在一旁面色淡淡的,我就晓得,他大约并不十分赞同。因为母后很少给我讲四书五经之类的,反倒很爱讲狐仙扫把仙之类的故事。但父皇也从来不阻止,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
    后来我才发现,父皇的目光一直都跟随着母后,并不着迷,却很沉静深邃。
    那我也看母后。
    母后长得很美啊,尽管话本子里都说,红颜薄命什么的(呸呸呸),但我母后就不一样。长得美,日子过得还开心,有我这样像个仙子的女儿不说,还有父皇这样的完美丈夫。
    可能……唯一差一点的,就是有我皇兄这样多管闲事的儿子。
    然而我也只敢腹诽,要是说出来,大抵皇兄又要欺负我。
    他这欺负,不是明面上来的。大概就是不肯带我玩,还满面假仁假义的要给我布置功课。
    天晓得!父皇都不舍得给我布置功课!
    皇兄一本正经道:“父皇太宠你了!为兄却不能看你继续胸无点墨下去,这样吧,抄五十张大字,明日晚膳前孤要看到。去玩吧。”
    我:“!!!”
    玩什么!你告诉我!玩什么!!五十张大字!!还怎么玩!!怎么玩!!!!
    所以,我不得不感叹,本朝有我皇兄这样的储君,总是很不幸的一件事。
    我十岁时见到一个女人,她跪在母后的宫殿前久久不去。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年轻了,面容却很绮丽,眼角有些微的皱纹。
    她见到我却并没有太多的反应,还是在那儿跪着。
    我进了殿,就问母后:“外头跪的是谁?”
    母后把我召来,给我细细理着额发,轻柔道:“她啊……是你父皇的妹妹。”
    我心下松了口气,又问道:“我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呀……她又为何来这里呢?”
    母后就说:“她来求你娘我一件事。”
    我眨着眼,好奇道:“甚么事体啊?”
    母后顿了顿,浅淡道:“叫我去见一个将死之人。”
    我有些疑惑:“那个将死之人,是犯了甚么错吗?为什么母后不肯见他呢?”
    母后笑了笑,摇摇头道:“只是没必要再见了。”
    我哦一声,想了想还是道:“可是、毕竟那个人都要死了……”
    母后就问我:“宝儿觉得母后该去见他吗?”
    我有些踌躇,并没有回答。
    但是母后过了许久,还是带着我出宫去了。
    这是我头一次出宫,但母后的面容却是素淡的,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就连穿着的衣裳,也朴实无华,我便不敢东张西望了。
    她带着我见了一个重病的男人。
    那个男人形销骨立,看上去很苍白,却难得有独一份的淡然,仿佛并不像个真正垂死的人。
    他看到母后,轻轻闭眼,嗓音沙哑而沉重:“你来了。”
    母后牵着我,立在一丈远的地方,并不靠近,只是淡淡的道:“我本不想来的,只是我的囡囡说,你毕竟要死了。”
    他睁开眼,目光似乎很柔和地打量我,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她很像你。”
    母后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那件事,我原谅你了。你也不必带着无意义的愧疚离开,而我不会再记得你。”
    他看着母后,终于像是如释重负,又仿佛很悲伤:“阿辞……是哥对不住你。”
    母后拉着我准备离开,只是垂眸道:“你没什么错,为了自己的家人,又有什么大错呢?你为了保住她们,也算是花完了我们所有的情分。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不用等价买的。”
    母后说完,便牵着我离开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个据说是我姑姑的女人。
    她看上去很不好,气色很差的样子,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羸弱苍白。但也只是徘徊在房门外,并不敢进去。
    身后的阿莲姑姑看见她,便两步上前挡住她的时间,目不斜视地送我们离开。
    那个女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那扇门,有些神经质地,仿佛门内的人于她,比生命也重要。
    不过这些只是一些插曲,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很长,每天都温馨而快活。
    我从不觉得有某一日我们会分开。
    我问我娘:“母后,您说,是不是有一天,你们都没法陪着我了呢?”
    母后这次又换了说法,她轻快道:“怎么会呢?”
    “分开只是暂时的。早晚有一日,我们还是会重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湛蓝的天空,唇角轻轻上扬。
    微风吹起母亲的裙摆,她牵着我慢慢向前走。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车轮子轱辘轱辘转,任丰年坐在泥地里一脸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小乞丐们玩泥巴, 而她身侧已经过了好几辆马车。
    瘦小的一个哈哈大笑, 拍手道:“被我丢中了吧!嘿嘿嘿!”
    任丰年把脸上的泥巴缓缓抹去,继续坐在路边。
    小乞丐们指着她哈哈嘲笑, 声音混在一起,跟破锣锅似的哐哐响, 而任丰年面无表情继续蹲着。
    一辆马车缓缓印入眼帘, 她干涩的唇瓣微微张开,心想, 那就给自己最后一趟机会。
    再不成功,她就回去了。
    马车突然一个急刹, 车夫不耐烦地呵斥道:“小乞儿莫挡路!”随即用力抽两下马鞭驱赶,路边的黄土在夕阳下飘起, 沙沙作响。
    任丰年退后两步, 捏捏有些起毛边的袖口,咬咬牙道:“我、我刚没了爹娘,实在过不下去了, 还请您饶我一口饭吃, 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车夫打量面前瘦小的乞丐, 叼了草根呸一声,摆手赶人:“我家主人不需要你这样的, 回去罢!去去!”
    任丰年觉得自己太可怜了,才出了城门,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忽然一个小童从车里钻出来, 对任丰年道:“我家主人说,尚可捎带你一程,不过咱们是去平遥,你要考虑清楚。”
    任丰年哪里想得那许多,只点头轻声道:“谢谢你们……好人有好报……”
    任丰年坐上了下人车。
    这下人车不比前头那一辆,宽敞雅致得紧,六个人坐在一道,气味都闷在一块儿了,实在有些难过。但任丰年怎样都得忍,不然她就要被父皇抓回去,同传说里那个可怕的英国公成亲。
    听宫里的婢女说,那个英国公杀了他两个哥哥,才坐上国公的位置。
    她听到之后就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嫁给他,不说旁的,此人也太过绝情了些,她若是嫁给他,又能有甚么好儿?
    但父皇就不同意。
    他就觉得英国公是个青年俊彦,她嫁给他准没错。几番说辞无果,任丰年怒而离宫。然而宫门没出,便给人拦了下来。
    她觉得实在是很没面子了,天天阴着脸,跟旁人欠了她许多银子没还似的,宫人们都给她吓得不成了。
    母后倒是向着她,便劝着她父皇道:“那便让她出去转转罢,横竖有暗卫跟着,出不了事。她吃够了苦头,也便回来了。”
    父皇母后遂与她约定,若她能在民间过完一整年,没奴仆使没银子花看人脸色起早贪黑的日子,便不把她嫁给英国公。
    任丰年当时一口就答应了。
    但是如今么……
    看着对面默默抠鼻孔的大婶,公主殿下默默把自己往里头缩了缩。
    大婶对她和善一笑,拿抠过鼻孔的手拍拍她的肩膀,扯着嗓门道:“大兄嗲!你是来搭车的蛤!”
    任丰年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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