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与王后生了龃龉。这个心照不宣的共识自清晨便在妖王宫的仆从中飞速传播开来。
    此刻,众人眼中傲睨万物的至德陛下又在舜华宫前碰了一鼻子灰。即便明了若是施展全力,自然能破开这道独独将他拦下的屏障,但琚翔也自知理亏,的确是他昨日过于肆意恼了她。因此,这位帝王除了遣人速速将自己早年间攒下的各类稀世珍宝作为歉礼送入王后宫中,竟也束手无策。只是每一个顺利进出宫殿的仆从,都少不得感受到妖王陛下投来的凉飕飕的眼刀,让人背后生寒,更是不敢过多逗留。
    煞是惆怅地听着宫殿中暗含肃杀之气的琴音,琚翔终于在仆从的三催四请之后,慢悠悠地挪动脚步走向正殿。
    妖族向来散漫,从未有类似人族王朝那般蚤朝晏退的时候,因此,这几日里地支阁十二族族长竟然日日齐聚前来请见简直可以说是件石破惊天的大事了。
    按理说至德妖王御极已有数载,如今天下太平,人妖和谐,哪里有什么紧要之事值得各族长老自陛下大婚之日后便一直滞留于此处呢?要知道各族封地相隔甚远,且族中庶务不比人族的那些诸侯们轻松半分,即便有着日行千里的飞舟,各位族长也腾不出那么多的闲暇时间。
    更何况是今日这席美其名曰庆贺妖王娶妻的宴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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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琚翔百无聊赖地斜倚在王位上,把玩着手中的玉樽,饶有兴味地参与着各族族长操纵这场由他们主导的鸿门宴。
    荒谬的是,明明是庆贺帝后新婚的宴席,竟然只请了妖王却没有向王后那里递半点消息。这般大张旗鼓地落了王后的脸面,分明是没有将她看在眼里。琚翔本就因着今日不曾见到颜洵而心有郁气,他自然不可能向颜洵表露出来,但若是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不识趣地向枪口上撞,他倒是乐得借题发挥。
    直到鼓乐之声奏起,一队婀娜多姿的妖族女郎迎合着前奏步入中庭,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拊者啾其齐列,盘鼓焕以骈罗;抗修袖以翳面兮,展清声而长歌。琚翔终于弄清了这些人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修长的食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琚翔斜倚在王位上,嘴角抿出了一丝是若有若无的笑意,“‘霞衣席上转,花岫雪前朝’,不知这么精彩的节目又是哪位族长安排的?”
    妖王向来城府深沉,众人很难从神态中品出他的好恶,是以一时间都暗不做声,倒显得还在殿前应和着乐声起舞的一众女妖分外突兀。直到一曲舞罢,居于末位的一名中年男子终于站了出来,拱手道,“回禀至德陛下,这几位舞姬正是老夫从天狐一族中特别甄选出来,进献给陛下的。”
    便是在自恃美貌的狐族中,天狐族的姿色也是最顶尖的。更何况,天狐族的女妖能歌善舞似掌上飞燕,妖族之中更是有言,天狐一族不论男女皆各个身怀名器。大抵是人在身居高位之后总想要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每一代妖王的后宫中皆有天狐族的身影,大多都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宠侍。因此,不知从哪代开始,形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惯例:每代妖王登基之后,狐族总会献出天狐族嫡系一脉的女人送入后宫。
    狐族如此识时务,且又总有天狐族人作为宠侍吹着耳旁风,帝王自然龙颜大悦。这份喜爱也让原本不算强悍的狐族地位水涨船高,稳居于十二族前列。
    当然了,这都是老黄历了。
    如今的狐族,自夺位失败后便处境艰难,更是在至德陛下的打压之下掉至十二族的末尾,再不复之前的荣光。
    要怪也只能怪当初他们站错了队,把宝押在了其他人的身上。如今改朝换代,按功论赏,地支阁的排位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是,当初本就无人看好这位异军突起的至德陛下,若仅是单论功过,偏偏大多数族群都安然无恙,就连当初始终支持先王溟冽的虎族、狮族也依然稳居地支阁前二的位置,却只有狐族受到了帝王的打压。
    可偏偏众人皆知,至德陛下就是来自狐族。
    不是没有人好奇其中的缘由,但狐族族长白珉却始终讳莫如深。这老狐狸显然早就知晓了至德陛下刻意针对的缘由,只是如此一反常态地照单全收,更让人从中咂摸出几分自知理亏的意味。
    当然了,若是因此一蹶不振,任由狐族从曾经的钟鸣鼎食落入尘埃,那就不是最会趋炎附势的狐族了。这些年间,白珉从不曾放弃同琚翔重修旧好的机会。只是,若他们当真有什么“旧好”可言的话。大概是尝多了献美的妙处,白珉或是当众或是私下地献过不止一次美人,可惜每次都被至德陛下毫不客气地回绝了。
    不过白珉可从未灰心过,尚且还能老神在在道,“自古便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以为这世间有几个正人君子当真不为女色所动。妖王不喜大概只是因着老夫尚未送到他的心坎上罢了。”
    到如今,随着妖后的出现,似乎真的让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端看大殿上几位舞女一致的白衣飘渺若碧水芙蓉,若不是早已知晓是出自天狐一族,恐怕还以为是九天玄女下凡呢。不论是衣着神态,还是外貌容色,都与颜洵仙子有着至少五分的相似。
    即便妖王曾多次拒绝,但想到自己手中的那张杀手锏,白珉仍是兴致高昂道,“先前陛下忙于政务,如今既已立后,合该充盈后宫,早日诞下子嗣啊。”
    “哦?”妖王一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挑起一侧长眉。
    饶是白珉也很难从琚翔模棱两可的语气中品出真实的态度。不过似乎陛下已经起了兴致,于他而言总归好事。
    一说到充盈后宫,其他妖族中也难免有人心思活络了些。几位向来同狐族亲近的,也大着胆子附和了几句。
    大概是此计向来无往不利,白珉也有些飘飘然了。自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继续介绍道:“特别是今日主舞的这位,可是天狐一族嫡系中也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在修炼上更是极有天分。若非是她本就倾慕于陛下,天狐族长说什么都不会放人呢。”
    在白珉的示意下,舞姬中唯一以轻纱蒙面,穿着天水碧色儒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揭开脸上的面纱,袅袅婷婷地向着妖王行了大礼,“小女白菱,见过陛下。”
    面纱落下的一瞬,饶是最稳如泰山之人的脸上也难以自控地流露出愕然神色。只是因着白菱的那张脸,实在同王后过于相似了。
    不,若是仔细看去,实则还是能分辨出两人细微的差别。倘若说王后是世外仙姝、山巅冰莲,虽美却不近人间烟火,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那么白菱便是出水芙蓉,清冷中带着柔弱无依的娇怯,最能激起男人心底的那丝占有欲。
    眼看着众人的目光都有些滞涩,白珉更是自信万分。他一边用眼神示意白菱上前,一边老神在在地抚着长须道:“老夫年少时曾有幸见过仙人下凡,故而方敢拍着胸膛保证,白菱便是比之那几位瑶池仙子的琼花玉貌也是不相上下的。自古美人配英雄,陛下身份尊贵,合该享有如斯美人。”
    言语间,白菱早已莲步轻移至妖王的桌案边。她笑吟吟地端起酒壶,低垂着螓首露出了一节瓷白的脖颈。眼看着妖王并未拒绝,她的嘴角抿开一抹笑容,温柔小意地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托起有些碍事的广袖,有意无意地展示着其中露出的一截皓腕。美酒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而后落入玉杯,随之飘来的还有浓郁芬芳的体香,若有若无地勾动着身侧人的心弦。
    妖王面色未变,似是没有注意到白菱的举动一般,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白菱接收到白珉的暗示,主动凑到了王座近旁,托起杯盏递到至德陛下的唇边,拖着比婉转莺啼更令人心动的嗓音请示道,“陛下请用……”
    妖王终于有了反应。
    然而,出乎白珉意料的是,妖王避之不及的态度就仿佛白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灵巧侧倾过身子避开对方的靠近,顺势执起一旁尚未使用过的长箸压住了酒杯,制止了对方的举动。
    白菱一愣,大抵是此生无往不利,从未遭受过被人拒绝的挫折,那张美如天仙的小脸上挂上了惹人心颤的委屈神色,娇嗔的嗓子仿佛带着一把把小钩子,意图勾走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的心,“陛下,您这是……”
    美人面露难堪之色总是让人难以忽视,更何况那双托着酒杯的手如今已然酸软有了摇摇欲坠之势,大殿上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
    向来脾气急躁的虎族族长直接拍案而起,“如此美人美酒,陛下何不收下?这样搓磨一个女子又有什么意思。”
    妖族向来随性,不讲究人族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是以虎族族长这般率性的行为并未受到任何责难。相反,妖王似是就在等着有人出头一般,嘉奖道,“既然长老如此心疼,想必是比孤更会怜香惜玉,美人美酒孤消受不起,就一并赏赐给你吧。”
    听到此话,虎族族长反而没有了方才的气势,讪讪笑道,“陛下莫要拿臣开玩笑了,微臣可是早已娶妻了的。”
    听闻妖王要将自己赏赐给旁人,白菱慌张地跪在了地上。白珉也在一旁痛心疾首地劝阻道,“陛下,白菱是天狐一族族长之女,别看她如今不过炼骨,可玉女玄功却已练至满级了啊。”
    也不怪白珉这样着急,天狐族的玉女玄功是嫡系不外传的独门双修功法,比之普通双修能更快提升男女修为不说,越高一级越是事半功倍。也难怪天狐族嫡系的女人往往都能成为历代妖王的最爱了。
    饶是这样,妖王的抗拒之意仍未有任何的松动,仍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虎族族长道,“娶妻又有何妨?能成为族长您的妾室,想必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姑娘。”
    这话倒是不假。
    莫说白菱只是狐族中小小的天狐一脉族长的女儿,便是白珉的女儿,依着如今狐族的地位,怕是也只够得上作为虎族族长的妾室。毕竟虎族可是自古至今一直屹立不倒的第一大族,其声望和实力都不是狐族这种只长袖善舞的族群所能比拟的。
    可是,这定然不是白珉同白菱原本所期望的。只见美人向前扑去,恰好拽住了妖王衣袍的下摆,一脸期期艾艾地哭诉道,“陛下,求求您莫要拿奴开玩笑了。奴仰慕您已久,便是留在您身边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对方衣袍的瞬间,妖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掐诀,美人就被狠狠地甩到了大殿正中。妖王嘴角玩味的弧度仍未落下,可眼中的冷意几乎要化为实形的冰箭,将白菱刺个对穿。
    大殿中寂静无声。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凝集着大量雨露的乌云,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
    “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这美人便算了吧。”虎族族长勉强开口,却再连看都不敢再看此时正狼狈地伏身吐血的美人一眼,“臣与夫人伉俪情深,自是不愿她为了外人所恼。”
    虎族女子的凶悍在妖族中都声名远扬,是以虎族族长如今虽是连曾孙都已成人,却从未纳过一房妾室或是通房,房中简直比无鱼的水渊还要干净,在生性重欲放荡的妖族中成了鼎鼎有名的奇葩。不过,看他的态度倒是非但没有为夫人的强势所恼,反而乐在其中。
    “啪、啪、啪……”轻轻几掌却仿佛能在殿中听到回音,妖王没有放下鼓掌的手,似是赞许地嘉奖道,“真是难得。不过既然如此,想必族长就更能体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吧?”
    “这……这是自然。”虎族族长含糊地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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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古文引用:
    《舞赋》傅毅
    《舞赋》张衡
    《舞》李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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