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昊 作者:作者:都门帐饮
    招魂幡21(6)
    第15章
    果不其然,天帝去了大半日后回来脸色并不好。
    原来想叫柏麟醒来,需神魂与躯体两部分。柏麟的神魂藏于天帝和斩荒处,如今已经得来,而躯体却是由天帝之血肉所塑。天帝本以为自己与柏麟自同源而出,他的血肉便是柏麟的血肉,自然不会有问题,却没想到柏麟并未苏醒。看来是因为他们各自分离后所修之法不同,因而异变徒生,躯体所认不同。既然天帝不可,那同理,罗喉计都虽有柏麟之心,但那颗心已在罗喉计都的身体里过了数年,也已经沾染魔气与煞气。
    这便成了死局。
    想让柏麟苏醒,必须以柏麟的血为引唤醒神识,而那阵法先前以柏麟的躯体为祭,连一滴血都不曾留下。
    罗喉计都沉默不语。
    不如我先将柏麟的躯体带回天界护好,你且去万劫八荒镜中寻找线索?天帝思忖片刻提议。
    自柏麟毁去神格散去神法,又将自己抽筋拆骨已经过去数年,即便柏麟曾受伤流血,那处的血迹也必然早已消失,这世间何处还能寻得到呢?天帝的说辞不过是给他罗喉计都一个希望罢了。
    可罗喉计都不信天也不信命。
    柏麟活了万年,而他身为魔界至尊,他就不信自己将这万年间一日日看过来,还不能找到一处。
    不必。罗喉计都将柏麟那具躯体打横抱起:吾自会护这具躯体周全,有他在身旁,万劫八荒镜中找起来也更为方便。
    天帝眼里闪过几分诧异:罢了,那等你寻到线索我们再来复生柏麟。
    一神一魔分别后,罗喉计都将柏麟带入自己闭关的石室中,加了隔绝魔煞之气的法物。他沉思片刻,又在柏麟的腕上绑了一根手链那上面穿着两颗灵气颇盛的良缘花所化成的珠子。
    布置妥当,他又再次进入万劫八荒镜之中。
    时间越久,血迹的踪迹便越难追寻,罗喉计都决定从自己被封于琉璃盏中那段时间找起。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柏麟为了那褚璇玑殚精竭虑,不惜被天地法则排斥,强行化为人身。不过是他罗喉计都的肉身所化,不过是拥有了天界的身份,褚璇玑对柏麟的种种何曾及得上自己对柏麟的分毫,偏偏柏麟就愿意为了褚璇玑付出这许多?
    这些他何曾不可以为柏麟做到?
    罗喉计都心中微感酸涩,看着柏麟跳下落仙台,被道道罡风伤得皮开肉绽,稍动一下就是剜肉剔骨的疼。
    柏麟落在人间的时候正逢暴雨,他身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小小的水洼染成一片赤红,被天降的雨水填满稍浅,又被柏麟未好伤口中的血迹重新晕染。
    他化成了一个凡人少年,比他们初次见面时还要小上许多。
    那落下的地点想必是悉心选过的,人迹罕至,不会引起凡间民众的骚动。可柏麟就没想过万一真的没人路过,他这样凡人少年的躯体,用不了多久就可能死这里吗?哪怕他尚能行动,一个重伤的少年又如何爬上那高高的少阳山,去拜师学艺?
    幸而小半个时辰后,少阳派的恒阳长老举着油纸伞路过,看见重伤的柏麟后,不顾柏麟身上的血污将他抱入怀中,脚下轻点回到少阳派。
    甫一回门派,恒阳就招来影红帮这来路不明的少年治伤。影红伸手把脉,皱眉间告知恒阳少年受伤颇重,但没有妖怪作祟的痕迹,或许是遇上了强盗。
    罗喉计都看着只想笑,这凡人的修仙门派连罡风天雷之伤都看不出来,又怎么敢以名门自居?柏麟投身于此,不是自讨苦吃吗?
    他恐怕就是来自讨苦吃的。
    待柏麟醒来后,恒阳虽然对柏麟的言谈举止十分满意,但毕竟柏麟已过了最佳的修行年纪。他也让柏麟试了几个简单术法的练习,却发现他的天资连寻常的入门弟子都不如。
    这是自然的,被天地法则所排斥的人,怎么能聚气练法?
    褚磊见师兄犹豫,提议既然柏麟孤身一人,不如先留他在山上暂住,待替他寻到家人再行决定。
    柏麟姿貌出色,初时想要亲近他的人并不少,可他不管不顾,只是日夜苦修。新鲜感过去,又是冷清不讨喜的性子,且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少阳派,注意他的人便少了,只剩下几个存了恶毒心思的弟子。
    人也好,神也好,魔也好,妖也好,总是有善有恶,有好有坏。
    柏麟再次重伤,可那几个人也没占到便宜。
    柏麟的苦修和坚持让恒阳动容,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也让他对柏麟心存愧疚。终于,恒阳正式将柏麟收为亲传弟子,改名昊辰,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而那几个东西,被褚磊逐出了少阳派。
    何必呢。
    罗喉计都想,如果柏麟肯把他对褚璇玑的心思用一半到自己身上,何至于到如今这样被凡人侮辱的地步?
    他本是决计不会让柏麟受这样欺负的。
    第16章
    自从昊辰跟在恒阳身边后,他再没有受过什么欺负。一来恒阳门下弟子都将为守护秘境奉献一生,因而争强好胜之辈较少;二来昊辰逐渐发现适当的接触反而可以减少不必要的矛盾,因而对门内师兄妹们温和起来;三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昊辰虽然品行外貌出众,但入门之后不论如何苦修,境界依旧久难提升。这莫大的问题反而带来同门间的同情和怜爱,因祸得福。
    做了太久的神仙,昊辰总觉得自己不需要进食,有一次竟饿晕在室内,还是恒阳见昊辰早课未到,叫弟子去寻才发现。
    下次别忘了。恒阳的提醒不过如此。
    那段时间,昊辰除去必备的吃喝睡,就是修炼。整整十年的光阴,昊辰未去看过褚璇玑一眼,也未得到恒阳的任何偏爱。
    直至气海重修,昊辰于一次门内比试中力压同门,恒阳才注意到,当初那个被捡回来的弟子已经长成如此优秀的栋梁之才,甚至假以时日可以背负起本门的兴衰存亡。
    无人不服,无人不叹,昔日连招架最晚入门的师弟都无法超过三招的昊辰,竟然有如此进步。
    恒阳与昊辰谈及过往,昊辰只谈昔年的救命之恩,心中毫无怨怼。恒阳满意非常,而昊辰的眼神却飘落至前方。
    那里有一名少女在树上打盹偷懒,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昊辰的嘴角微微牵起,头一次有了松懈和快乐的笑意。
    罗喉计都看得心烦气躁。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毫无知觉的柏麟,突然恶向胆边生,单手抱着柏麟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戳上柏麟的脸颊向上提,逼出一个笑脸。
    不好看。
    果然真心实意的笑是不一样的。
    镜中的昊辰还在长大。不久之后他遇见了褚璇玑,为了褚璇玑费尽心思,又是教她功法又是准备食物,哪怕褚璇玑离远了还要她写信回来。
    沾染了凡人气息的柏麟变得婆婆妈妈敏感易怒起来,他会为褚璇玑笑,为她和别人亲近生气,还会忧心她的安危不顾自己的生死。
    这些都是柏麟身上没有的。
    罗喉计都记得,哪怕后来褚璇玑再去见柏麟,那些情绪也很少再出现了。
    除了一样。
    怒气。
    尽管隐藏得很好,但他似乎一直在为某件事生气。
    万劫八荒镜中,褚璇玑为禹司凤种出了心灯。昊辰怔怔地站在一旁,纠结半晌,终于毁去那闪闪发光的心灯,自己将昆仑木的树皮种下,又以灵力灌注。
    他眉间的忧虑终于稍稍平缓,不忍地垂下眼,自言自语道:这样心灯不生,就该死心了。
    可第二日,褚璇玑仍然兴冲冲地捧起心灯冲了出去。昊辰大惊失色,直想冲上前看个究竟,却因司命的到来强行让自己留在原地。
    他强装镇定地听着司命在一旁不断言语,开始的时候难堪,不甘,耻辱的表情在脸上接连出现,可最多的表情却是怔愣。哪怕后来昊辰恼羞成怒,少有失态地咬牙切齿威胁司命,罗喉计都脑子里还是那个呆滞空白的表情。
    昊辰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能种出心灯。
    柏麟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能种出心灯。
    天上地下柏麟修的都是无情道,后来元朗也评价说那盏心灯至真至诚,种灯人的心中却有一个愿意倾心相待的人。而众所周知,心灯只有在倾心相待之人的手中才会光华如初。
    褚璇玑捧着心灯走了一路,那心灯始终亮光大盛。
    褚璇玑是他罗喉计都的分身。
    罗喉计都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却不敢确定。
    柏麟的心思太深,太沉。
    褚璇玑准备将那盏心灯交到禹司凤的手上,昊辰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他的手微微抬起,似想挽留那唯一的证明,却最终放下,眼睁睁看着属于他的那盏心灯在禹司凤的手里消散。
    他闭上了眼。
    于他而言,说出口与不说出口的,留得下与留不下的,都不重要。
    其实消散了也好,这不过是无情道被破的一个证据而已。
    知晓这件事的只有司命和他二者而已。
    天界战神尚未归位,若被人知道柏麟帝君的无情道也被破,那才是危险重重。
    天道无情,不必有情。
    他可是柏麟帝君啊。
    再睁开眼时,还是那个沉稳端方的昊辰师兄,三言两语将禹司凤和褚璇玑间的情义拆解,要褚璇玑与他离开。褚璇玑与禹司凤依依不舍,众人也在看二人间的情深义重,自然不会注意到那昊辰先一步挺直腰板离开,而中途却已低下头似是落荒而逃。
    本该无心无觉却动了情念,陷落此中的情状再没有人比昊辰更清楚。
    若水之畔无意识的靠近,白玉亭中让他心神不宁的蛊惑话语,无论是几遍静心咒都起不了作用褚璇玑如今所想,他做柏麟时又何曾未经历过?
    却原来,他与他之间已如奔流到海之水,再难复回。
    第17章
    人世的情不过沧海一粟,何等渺小。柏麟也好,昊辰也罢,总是认为那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是浪费时间,这世间总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们去完成。
    可是哪件事更重要又是谁定下的?
    浮玉岛上,褚磊信誓旦旦地说褚璇玑属火,昊辰属木,说被姻缘石笼罩的二者天定姻缘。罗喉计都略微思索就感到讽刺:五行中说木生火,火生土。因为木性温暖,火伏其中,钻灼而出。而当火热以后却能焚烧木,木焚而成灰,灰即是土。
    所以昊辰可能成就璇玑,而璇玑却只会为另一个人毁去昊辰,这算哪门子的天作之合?
    昊辰还是罗喉计都熟悉的柏麟,一面委婉推辞了这门亲事,一面斥责司命的不着调。字字句句间都是他与褚璇玑无心无情,不该被这麻烦事牵连。司命跟在柏麟身边已久,熟知柏麟性情,为他找了个理由推脱说红光是因柏麟对命柱所施之法。
    可如果不在意,如果真的只觉是噱头,又何必如此动怒?
    是不想和褚璇玑扯上关系,还是因为看到褚璇玑,心中就念及种种愧疚难当?
    即便姻缘石是噱头之物,那心灯呢?
    罗喉计都道:君何必自欺欺人。
    怀中的柏麟自然是不会回答的。
    后来昊辰为救褚璇玑而中地煞之气,兴冲冲赶来却只见褚璇玑撕心裂肺求他救下禹司凤;后来他替褚璇玑用九转还丹之法不顾性命救禹司凤,出门却只得褚璇玑一句司凤如何?;后来褚璇玑心志坚定,说禹司凤是她此生都盼望与之相连相共,永远都不想分开的人,如若禹司凤离去,她也绝不独活,昊辰目光失神,反问她禹司凤哪里有那么好。
    既然禹司凤是她渴望相连相共的人,那愿与之日日把酒言欢的人又是谁?
    他真是愚不可及,竟然听信了司命的话,以为自己真的还有机会可以用情渡褚璇玑。
    明明他和他之间的纠结已然深不可解,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为情牵绊所困,是为最下之流,他明知如此,心中竟生出了如此丑陋的妄念。
    罗喉计都察觉异样:自昊辰种出心灯,无情道被破后,他总是被一再激得失了分寸。他甚至失态大骂愚蠢,将怒气发泄在无辜器物的之上,却在看见褚璇玑将他所赠的良缘花送入禹司凤口中时转身就走。
    他从前只属于我,现在,将来,也只能属于我!属于天界!
    这情感与欲念强烈如斯的话语,罗喉计都也是第一次听闻,而昊辰眼中的执着更是他前所未见。
    这还是天界那个冷心冷情的柏麟帝君吗?
    此后种种,昊辰行事愈发偏颇。
    他愿与褚璇玑成婚,愿在人间修行大道有情诀,然后眼睁睁看着褚璇玑为了禹司凤不愿杀妖,不愿做战神,与他的一切愿望大相径庭。
    真是可笑,柏麟修了千年万年的无情诀,竟然仗着自己在人间无万年无情决之基,为渡褚璇玑与她共修有情诀。天界与人间的功法即使起源相同,这中间修行之处又是千差万别。
    他难道不知自己越是修有情诀,这条路越是相悖。倘若此世有情诀大成,他日回归天界,岂不是与他的万年功法相斥,平白增添隐患?
    又一次两相对垒,褚璇玑又一次放过禹司凤。
    我会如何,你又不会真的关心,何必勉强自己。昊辰说话的时候重伤未愈,但一眼也没落在褚璇玑身上。
    于情爱一事中,昊辰始终是不讨喜的。
    他已然认命,可褚璇玑偏偏字字句句说自己从未放下师兄。
    那禹司凤呢,你是否又放下了他?昊辰抬头询问。
    褚璇玑哑然无语。
    昊辰不出意外的平静道:果然还是如此。
    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们,一字一句入耳深情,偏偏做不得数。
    你们自己都不信的话,却用来对我诉说?
    昊辰之于褚璇玑,柏麟之于罗喉计都,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直至此时此刻,褚璇玑和罗喉计都终于重合,这五年的少阳山,那千年的白玉亭终究是同一条路。
    你是不是还以有很多次机会?昊辰摇头:没有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褚璇玑不懂,以为昊辰是为了大道有情诀被破,她对禹司凤心软而痛心失望。但罗喉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司命的那个话本中,主角是昊辰。
    恐怕柏麟在下界之时确实只是想着要渡战神的最后一世,但途中变故太多,他种出了心灯,生了情于是一心只为三界的柏麟帝君也生了私心:即便明知道法相斥,却仍装作被恒阳的有情诀之理说服,仗着一身术法被封,愿修一世有情诀。
    全渡战神之责,也了己私心。
    他与他同处一方,朝夕相处,再无立场之相对与为难。
    罗喉计都本以为话本中的昊辰分为两人,暗指天帝和妖帝,却原来真的只是指昊辰。昊辰有两条路,一条是舍弃私心,于危急时刻匡扶正道救下少阳派,而另一条是因情生执,失了道心。明明只是二选一的路,司命却偏爱柏麟,仍是希望他二者都可得到
    可罗喉计都终究不是柏麟,他只能猜出一半。
    柏麟已经下定决心,只这一世,用偷来的时间做一次昊辰,而不是柏麟帝君即便回归天界后的修行中可能埋下隐患。
    可柏麟的运气总是不够好,这一世的战神有了自己的心和情,又先遇见了禹司凤。
    于是柏麟看见了。
    即便褚璇玑和禹司凤立场不同,褚璇玑仍会为了禹司凤违抗父命,违抗师门,她不愿与禹司凤敌对,她总是拒绝,而到了不得不对上的时候,也是痛苦不堪。
    原来褚璇玑和禹司凤是一对有情人。
    原来这才是一对有情人。
    所处的是不是同一方并没有那么重要,情是藏不住的。
    罗喉计都和他那时候又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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