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潮 作者:作者:阿苏聿
    阿苏聿(9)
    可好巧不巧,老陈去那交接一个跨省追捕的嫌疑人,正碰上这事儿。他就瞧见曹晟。他和曹晟、穆阳这帮小兔崽子都是老熟人,面面相觑的一瞬间,曹晟脸白了。虽然很快镇定下来,眼神里多了破釜沉舟。
    而老陈只是故意点根烟,在旁边站住。
    那时一个年轻小民警拍着桌子问曹晟:你身份证没带,自己名字也记不得吗?
    曹晟瞥了一眼老陈:不知道。
    老陈把烟放下,转身要走。然而这时曹晟像是想到什么:不。
    我姓穆。他说。
    然后报了穆阳的名字。
    老陈站住了。
    他抖了抖手里的烟,掉下来两颗火星。火星砸在他手背上,老陈没吭声。他沉沉地看着曹晟,曹晟也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老陈到底没有戳穿。
    这事儿离谱,每个人都离谱。
    户口本里,穆阳差一个月成年。叫这小子钻空子了,他们说,于是只好把穆怀田找过来。老陈刚要拉着穆怀田到卫生间中去通气儿,结果不知道穆怀田哪根筋搭错,站在门口,人家问他这是不是你儿子,他说了句是。
    曹晟都没反应过来。
    穆怀田面无表情地跟着民警进办公室。
    骑车事小,带刀事大。有刀,还有血,更吓人。他们没收了曹晟的刀,问他大半夜带刀去做什么,和谁打架了。曹晟没法说,穆怀田也答不上来,那时只有老陈脑子转得快。
    猫,他吐了口烟圈,忽然开口,他去虐猫。
    老陈走上前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曹晟立刻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这王八蛋虐猫,老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逮到他好几回了。小兔崽子。
    曹晟知道这是报复,这是给穆阳出/气。
    所以没说话。
    他们真混账,真混账。
    可为什么还有人愿意教训他们呢?
    *
    穆阳微微偏着脸,周鸣鞘正拿裹着冰块的毛巾替他敷高肿的左脸。他望向窗外,发现小巷子里有霓虹灯管,一个女人正站在灯下抽烟。不时,另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挺着肚子,用粗短的手指摸她的胸口,含糊不清地说着又脏又粘稠的语言
    然后两个人便手挽着手走远,只剩灯火留在穆阳脸上。
    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周鸣鞘半跪在一旁,眯着眼睛给他上药。
    疼吗?周鸣鞘问。
    穆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鸣鞘说:活该。
    然后用力拿棉球摁他的伤口。穆阳皱眉。
    他一边皱眉,一边上下找烟。人烦的时候只能抽烟。但是他摸了许久,没找到烟盒,才想起来下午抽完了。他的烟瘾太重。
    周鸣鞘没好气地给他涂着红药水,一边说:他经常打你?
    穆阳沉默片刻:很少。他知道周鸣鞘在问谁。
    穆怀田是个要面子的人。轻易不动手。他瘫倒在沙发上:这回是看在老陈的脸上,曹晟才能写个保证书走人。不然他完蛋,我也完蛋。真晦气。他说。
    曹晟经常干这事?周鸣鞘语气不善。
    第一次。穆阳说替他开脱。说着,他望向窗外,垂下眼睛,不知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补充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替我兜谎。
    他把手一摊: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车不是我开的,刀也不是我拿的,进局子的人甚至不是我穆怀田只是拿我撒气。他装傻。
    周鸣鞘收起药箱:那不是撒气。他轻轻笑了笑,抬手却去捏穆阳的下巴。他这一捏,用了□□分力气,疼得穆阳皱眉。穆阳这才意识到周鸣鞘似乎也在生他的气。
    果然,周鸣鞘说:你活该。你就不该和他来往。
    穆阳没反驳。
    屋里太闷,空气像是凝滞了似的,动也不动。他们忽然觉得热,热得浑身难受,于是翻出天窗,爬到楼顶上去。楼顶很脏,瓦上有青苔,一些瓦片还松动了,极其危险,但他们不在乎地躺在上面。
    头顶是天空。
    那时港城还不是文明城市,街道上到处是烟头和口香糖。空气也不好,夜晚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片的乌云,像是谁的烟囱通到了天空里,吐出一卷又一卷浑噩的颜料。月亮只有细细的一弯。
    一开始,谁也不吱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心事。直到周鸣鞘翻身下去,拿了两瓶冰啤酒上来,丢给穆阳:喝吧。心里难受的话。
    他总是一眼看出穆阳怎么了。
    穆阳沉默,接过来拉开,听见周鸣鞘问:你说你没有家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害的?
    穆阳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盯着天空,在周鸣鞘看来,起伏的鼻梁像他故乡的山。他爱那些山,爱那些自然世界的线条和色彩,所以,也会爱屋及乌地爱穆阳。
    但这小混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和你有关系吗?
    周鸣鞘说:有关。你的所有事我都想知道。
    他灼灼地看人,穆阳就心里一跳,心虚地扭开头。
    况且,我知道你想说。
    穆阳苦笑:又被他看穿了。他确实想说。因为他委屈,他在等周鸣鞘问。他今天一直在想穆怀田和老陈看自己的眼神,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那种心痛、失望、被伤害的指责,他觉得很无辜。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愿意吗?我喜欢吗?
    你们欠我的爱,欠了十几年,然后就想潦草地弥补凭什么?
    我只是想保有孤单的童年的我的最后一点自尊啊。
    于是他打开啤酒,和周鸣鞘娓娓道来:两年前,政/府派人来平南镇,整个镇子要拆迁。那儿要建一个大型实验室。那块地皮很值钱。他们本以为事情很简单,没想到这帮文盲格外顽固。平南镇上没有人愿意走,我不走,我阿公阿婆不走,邻居也不走,因为我们一起在那里生活了太久
    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
    那是几个家族世代生存的地方,那是一片土地饱经风霜后的记忆。
    明代,从江西迁到湖南,又从湖南迁到广东,就此扎根。百年的风云都挺过来,却挺不过时代的变迁。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是被城市抛弃的人。
    政/府给的条件并不差,按人头给钱,一个头十万,再加地级市的一套八十平新房,带软装,拎包入住。绝非亏待,可惜这不是该用钱衡量的事情。
    你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都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你祖辈的祠堂、墓地、灵魂的去与归都在这里你记得每一片土地,每一棵垂柳,记得每一根墙角和每一条石板路上的青苔!
    可你一旦离开那里,就再也找不回这些记忆了。
    你会失去是一生的归宿。
    我们这帮人负隅顽抗,拆迁组都要放弃了,直到穆怀田回来。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政策,这是国家的安排,告诉他们城里的生活有多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人上人。这样的话术让许多人同意在文件上签名,除了我阿公。
    阿公是族长,是长辈,是这个家族最后的子孙,坚决不同意。穆怀田劝也劝过,吵也吵过,最后,瞒着阿公签字了。没办法,房产证是他的名字,是当年他和我妈结婚,阿公作为唯一的长辈送的礼物。他就这么背叛了。
    这件事他一直不允许我们告诉阿公,可他没想到拆迁组事多。他们带着拆迁先进户的锦旗和胸牌到家里,不小心捅破了这件事。阿公一个人在后院坐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有心脏病。当晚田里烧起大火,那一年的稻谷全没了。我看到阿公的最后一眼,是他举着火把,站在山头处。
    从此生死永隔。
    周鸣鞘沉默许久:你恨他?
    其实不那么恨。穆阳喝了一口啤酒:其实我没法怪他。其实他这样说,顿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似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最后才笑:那是螳臂当车,那是逆流而上,确实不应该做的。我不怪他。我恨他不是因为这一件事。
    我讨厌城市,周鸣鞘。穆阳很少完完整整地叫他的名字,但此时他这么做了。我讨厌城市。这些冰冷的建筑,这些小汽车,这些灯这些人都让我觉得很冷。我觉得城市像囚笼,你会忘记风从哪里来,会忘记柔软的泥土、藻荇是什么触感,会忘记田里的稻禾,忘记野鸭和青蛙的声音,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生命有多么的总之你和这片天地格格不入。
    城市是被量化的,周鸣鞘,多可怕啊,人可以被数字衡量。我居然被财富、地位、身份的数字计算着、比较着,那我和机器有什么区别?穆怀田想我做机器。做一个城市里的机器,他要我变成拥有相同程序的机器人,吃饱喝足,忘记感情也没关系。可我不想这样。
    穆阳喝完一罐酒,很有公德心地把它捏扁了,顺着天窗丢回屋子里:我恨他十几年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已经缺席了,却要表现出一副好爱我,都是为了我的样子。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爱,从来不想他替我做决定,可是他忽然顿住,抱着头躺下,自嘲地一笑:算了,和你说什么呢?说不明白。
    可周鸣鞘皱眉:我明白。
    他轻轻抓住穆阳的手腕,用拇指摩挲他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痣:我妈抛弃了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愣住了,发现周鸣鞘的眼底有星光。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天上没有星星,周鸣鞘就做他的星星。他没有太阳耀眼,也没有月亮柔和,但他会执拗地挂在天上,北斗一般等你来找。
    于是一阵晚风吹来,心猿意马。周鸣鞘眼神一暗,压住穆阳的手腕,穆阳没有反抗。
    他喜欢周鸣鞘,喜欢他自由散漫桀骜不驯,喜欢他和自己一样,是这个世界的不被驯服的野马,执意要和人类对着干。这是少年人的偏执,他喜欢这种偏执。在此之前,他一直防备周鸣鞘,觉得亲吻是底线,比这再越界,什么东西就变了。
    那样的话,他心里会惶恐。
    可此时,看着周鸣鞘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呼吸拍打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眼底倒映出自己的迷蒙一般的神色,他心里忽然不可控地柔软下去。他觉得无所谓,越界就越界,变就变,从此之后一生都成为周鸣鞘的囚徒,也无所谓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他们之间的第二个不受控制的吻。
    然而讨人厌的刺耳的电话铃却响起来。
    周鸣鞘的身体猛地一顿,穆阳则是幡然醒悟。
    他红了脸,立刻起身,别开周鸣鞘的眼神。
    周鸣鞘有些落寞。
    但穆阳心中那一瞬间鼓起的勇气此时已经完全消散了,他又变成了畏畏缩缩的小蜘蛛,犹豫着不想离开自己编织的网。
    于是摸出电话。
    是曹晟。
    他知道没好事,但心里却有些庆幸,感谢曹晟的来电。
    这个吻如果当真发生了,就回不了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是冲动的,谁也不在乎,吻就吻了,可以当没事发生。但此时不同,和以往的所有都不同,如果放任周鸣鞘吻下来
    他会彻底沦陷。
    于是穆阳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接起电话,不耐烦喂了一声。
    然而那边传来的声音更让他暴躁。
    那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在酒吧或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几乎能从信号里闻到对面的烟味,来电的人声音却陌生。他像是喝的神志不清,说话都含糊,喊了半天,穆阳才听明白。
    对面说:喂,曹晟是你兄弟吧,他这小灵通倒是蛮新,就你一个人的号码,草,这狗娘养的
    穆阳叫他说重点。
    对面顿了顿,然后噼里啪啦地告诉穆阳
    你朋友在我们这里喝酒、钓凯子,结果不知道干嘛,开始撒泼一样骂街,还把服务员打了。搞得一片狼藉,结果身上居然一份钱没有,全是假/钞!你过来,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你要不来,别逼我们送他进局子。
    穆阳觉得还是和周鸣鞘接吻算了。
    第18章 18
    穆阳到底没法抛下曹晟不管。他是唯一一个从小陪着穆阳长大的人。
    他抓上一件衬衫外套就要出门。周鸣鞘不放心,非要跟着。
    他们骑着摩托车上了跨江大桥,晚风把他们的头发与衣服向后吹,他从前没觉得周鸣鞘的手掌那么热,此时紧紧地锢着自己的腰,穆阳觉得腿软。
    那夜店没在什么正经地方,一条街上有网吧、酒吧、迪厅和棋牌室。乌烟瘴气,人多眼杂。可他们赶到时,却看见曹晟在门口发钱。
    一张又一张的大面额的新钞,全发给女人,可惜,是假/币。
    曹晟应该是自己都不记得,他拥有的所有财富,不过是一张张的假/币。
    穆阳走过去,一把揪住曹晟的衣服领口,然而还没开口骂他,被曹晟重重甩开。他像撂一件垃圾一样撂开穆阳,张口让他滚。
    穆阳当场火了:你他妈在局子里报我的名字让我给你背黑锅,你现在给我甩脸?
    曹晟没理反比有理更猖狂:草/你/妈,别管我。
    然后把崭新的红色的大面额的纸笔往空中一撒。旁人蜂拥而上,他站在其中一动不动,像淋了一身的血。
    疯子。
    若不是街道上到处都是侧目的行人,穆阳会当场和他动手。但他长吸了一口气,难得脾气这么好,把火压住了。
    他这是给曹晟一个面子。
    最后的面子。
    他不耐烦地遣散那些缠着曹晟不放的女人,被女人娇怪地推了一把。女人凑近时他才发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都是同一个职业。行走在夜色里的职业。而她们之中还有许多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
    回过头来,才发现曹晟身后冷冰冰站着一排人,看小丑一样看他们。这些人是夜店的工作人员,在等曹晟发完酒疯,然后拉他进去算总账。
    穆阳抛下曹晟,径直走上前来:要赔多少钱,我来。
    边说边去口袋里摸钞票。然而对方说:不是钱的问题。给你打完电话后,他还把我们老板打了。
    穆阳手一顿:他为什么要打
    话还没说完,那醉鬼从后面撞过来,把穆阳扑得一个踉跄曹晟身上全是伏特加的味道,鬼知道这小兔崽子喝了几大瓶。
    他抓住穆阳的胳膊,不让他掏钱,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你们老板是禽兽,你们他妈的都是垃圾,你们
    你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孙子,这样模模糊糊地骂了半天。
    最后穆阳没耐心听他胡说八道,把他重重掼在墙上:闭嘴。他说,曹晟,最后一次了。
    那句最后一次似乎让曹晟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他冷笑起来:别最后一次。你现在就别管我。
    穆阳不想再和他废话,跟着人往店里走:你们要多少才能私了。
    对方伸指头,熟练地比了个七,显然处理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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