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数名太医急匆匆赶了过来,裴骁也恢复了镇定,站起身来,伸出手臂让人包扎,一向温和内敛的眸子迸出勃然怒色,环视着四周,厉声喝道:“给本宫查!那些从小驯养的猎獒怎么会突然发疯的,此处山坡为何不加护栏?围场诸人全部传来,尤其是驯兽场和营缮监的人!”
    突发变故,附近兵卒下人和王公大臣围的水泄不通,裴骁一声令下,亲兵奉命前去拿人,顿时又乱了起来,整个围场人心惶惶。
    担轿过来,将皇帝挪回了龙帐,裴骁在中官搀扶下爬上陡坡,经过燕崇身畔时在他面前停住,目光转向他尚血肉模糊的腰际,有些僵硬地挪开视线:“今日的事,多亏燕将军了。”
    燕崇淡淡道:“不敢。”
    裴骁道:“将军也受了伤,太医,来给瞧瞧。”
    秋狩第一天便碰到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除却几个宗室子弟和重要官员留守侍疾之外,大臣们都各自陆续回了府中。
    李元身边的小太监给燕崇备了车子,被他婉拒了:“不必,我骑马便是。”
    黄昏时分,燕崇才出围场,便在远远地望见了在路边马车旁守着的几个人影,他一怔,忙驱马过去,沈元歌也发现了燕崇,见他还能骑马,便先松了口气,几乎是小跑的迎了过来,燕崇心中急切,翻身下马,不意牵扯到腰上伤口,疼得轻嘶了一声,沈元歌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燕崇立时挺直脊背,笑笑道:“没事,缰绳上有倒刺,给挂着了。”
    沈元歌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苍白脸色上,眼圈就红了:“你就蒙我吧,是不是又受伤了?”
    此时春菱也跟到了这里,气喘吁吁地顺顺胸口,道:“我和姑娘接到消息都吓死了,匆忙便赶了过来,可围场四周戒严,有腰牌都不让进,只得等着,将军可算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崇道:“还说不好,正在查。”
    春菱道:“人没事就好,将军,付岩没和你一起出来吗?”
    燕崇颔首:“他还在里面,和张桓他们一起规整北军营的兵士,你放心,付岩没事,应该也快出来了。”
    春菱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那就好,多谢将军相告。”
    沈元歌神经却倏忽绷紧了,得,他这个首将比其他人出来的还早,除了受伤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她握一握燕崇的手,凉的像块冰。
    沈元歌心头一揪,闭了闭目,对春菱道:“马上入夜,他不能受寒,我们得先回去了。”
    春菱忙道:“好,姑娘路上小心。”
    燕崇瞧了沈元歌一眼,心里突然就有点忐忑,手指勾勾她的:“我真没事。”
    沈元歌避开了他的靠近,从车里捞出一领披风掷到他怀里:“有没有事,回去让我自己看看再说。”
    幸而是夜无风,燕崇坐在马背上,左臂环住沈元歌的腰,信马由缰地回城,半路上适时打了几个喷嚏,道:“那个,元歌,我今天吹了风,可能有些小受小风寒,要不这几天我先去书房睡吧,免得传给你。”
    沈元歌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
    燕崇:“……”
    当…当我没说。
    结果到了晚上,燕崇先是要自己沐浴,也不像往常一样和她亲热,穿着里三层外三层便要安寝,最后被沈元歌给脱了。
    腰上虽重新换了细布,仍然渗出了几道浅浅的血痕,肯定是他沐浴完自己也不在乎,没完全擦干便包扎上了,沈元歌叹口气,让人拿药过来。
    燕崇讪讪的,抬着两只手让她上药,只是这药上着上着,手就跑到她脸上去了,沈元歌只垂目注视着他腰间触目惊心的抓伤,无视他明显带着讨好的抚摸:“别乱动。”
    燕崇道:“阮阮,你听我解释,今天的情况的确是…”“一,二,三,四…七,伤了七处,”沈元歌拦腰给他包扎好,手法轻柔,打上结之后,才跪坐在他对面,慢慢抬起眼睛,“我听你解释,说吧。”
    第86章
    裴肃摔伤很重,一直没有醒过来,众太医束手无策,翌日一早便被送回了宫中。
    皇帝昏迷,太子匆匆监国,幸而朝堂上没有乱,几个内阁长老帮裴骁迅速稳定住了局势,即便如此,皇宫内外还是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当日出事时,除却附近留守的御林军外,最先赶到的是北军营的人,”吕骥道,“可据本官所知,原本给北军营规划好的次扎之地在西郊,军队为何会赶到那里去?”
    燕崇坐在座位上没动,只抬目看了吕骥一眼:“大人这样说,便是怀疑末将了。”
    吕骥道:“燕将军去的时机的确太赶巧,本官合该问一问。”
    燕崇不避不讳:“是我吩咐张桓带兵前往北山口的,若不是被一个小太监拦住,我自己也会过去。”
    本就沉肃的堂中闻声寂静了一瞬,燕崇继续道:“那里的布置有漏洞,末将演兵的时候发现,去狩猎之前便吩咐手下去查探一下,不想恰巧赶上。”
    吕骥紧追不放:“祭祀演兵之后,将军没有随驾前往狩猎,却去了别处,也就是说,陛下出事时将军并不在圣驾之侧,北军营反倒兵围山口,数十只獒犬失控之时,将军是如何未卜先知,才做到的恰巧二字?”
    这是硬要把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了,燕崇听出他语中咄咄逼人之意,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转头看了裴骁一眼。
    裴骁坐在案后,面色沉郁,只是有一瞬间和他对视,微微颔首,又垂目下去。
    燕崇轻笑一声,道:“北山离驯兽场不远,地势陡峭,守备不该如此薄弱,那样大的疏漏,实在让我看不见也难,演兵之后,本想当即便过去处理,五皇子过来让末将教他投壶,殿下跟前的城公公也来劝,末将便派张桓先行前去,期间末将想提前离开,却被城公公拦住,事发后看到张桓射出的响箭才立时赶过去,事实上已经去的晚了,所以大人怕是会错了意,末将所说的恰巧,和您理解的不是同一个。”
    他说的自然是从兽口下救出裴骁的事,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扬尘漫天,只有裴肃父子和他三人知晓,看来裴骁是留了个心思,未曾和别人说。
    想来是已经有所怀疑,还好。
    “太子殿下知道的,是罢?”
    裴骁略一展目:“这件事,本宫相信燕将军。”他嗓音沉哑,昨晚一直陪侍御驾,到现在都没睡。
    吕骥道:“殿下…”裴骁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眸间已带微微冷意。
    “大人的问题问完,该给末将解惑了,”燕崇口吻变沉,“围场托管之事是大人主动从末将手中接过去的,您是京中出去的老将军,为何布置守兵时会如此大意?”
    吕骥道:“本官当然知道守兵该如何安排!那里也派遣了许多侍从御林,只因演兵之时需要那片地方,便暂时腾空了,事发突然,退避的侍兵还未重新规整好,才导致陛下出事时守备薄弱的局面。”
    “哦?倒是另一个巧合了,”燕崇不给他任何思虑的余地,“所以大人为何要将那里辟为演兵之地,还是有有心人知道末将演兵时发现不妥当之后一定会带兵前去处置,好以此造成大人方才质问末将的‘恰巧’?”
    他游刃有余,吕骥脑后一凉,才反应过他前头都是在给这句发问铺桥,而自己看似占着主势,实则已经掉进了他挖的坑里。
    他气得胡子发颤,只能反驳:“事出巧合,本官如何未卜先知?”此话一出,却惊觉自己一开始质问燕崇的话给推翻了。
    燕崇眸若深潭,透出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之意:“末将相信巧合,不相信一而再再而三,除非不是巧合,是阴谋。”
    吕骥拍案而起:“你!”“太尉安坐!”裴骁冷冷喝断他。
    就在这时,刑部中人来报,在獒犬吃剩的肉里发现了其他东西,掺的是什么尚不得知,太医正在查验。
    “兽场的役人可都审过了?”
    那人道:“正在审。”
    裴骁沉声道:“一个也不准漏,明…两天之后本宫要见到结果。”
    那人领命下去,裴骁手揉揉眉心,一副疲累烦闷的模样,摆摆手道:“今日先到这,各位大人先回去吧,本宫还有朝事要忙。”
    在座的人都站起身,陆续退了出去,半晌,李元进来道:“殿下,燕将军让奴婢捎来一句话,他说,小城子虽是您身边的人,但此事与他有关,最好…”“审。”裴骁指节撑在眉间,又添上一句,“单独隔离开,不许任何人探视,严审。”
    ...
    “竟然被刑部的人拿到了剩下的饲肉,你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手下看了眼对面脸色阴沉不定地吕骥,声音绷的十分紧:“大人明察,属下的确吩咐了将饲肉提前清理干净,为何会被查到,围场中的人都被扣下了,属下还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吕骥声音陡然拔高,手中杯盏随之飞了出去,正砸在手下身上,茶汤淋淋漓漓泼了他一身,“证物都落在刑部手里了,你告诉本官不得而知?”
    “大人息怒!”手下趴伏在地上,“虽是如此,那些人绝不会牵连到您,如果他们还想保住家人的话。”他略微抬眼,“属下每次做事,都提前分了蜡丸。”
    吕骥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那个中官呢?”
    “属下也敢保证。”
    吕骥略一颔首。
    其实本不必太担心那个小太监,毕竟是太子跟前的人,若他的罪行被抖出来,太子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大人放心,那些东西是乌斯藏的秘药,即便被刑部得了去,宫中太医久不出京,眼界有限,很难探究其药理,况且那药若不妥善存放,不过三日便会消于无形,不等他们探出端倪,所谓证物早就自己不见了。”
    吕骥道:“可殿下只给了刑部两日时间,我给你一天,把尾巴解决掉。”
    手下领命而出,吕骥脊背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吕骥做这件事,自然是为了他的女婿太子,也为自己。
    太子内敛深沉,虽不强求成为圣君,但有守成之才,天下初定,在裴肃这个开疆扩土长驾远驭的帝王打下江山之后,需要这样一个人来让海内休养生息。
    朝野中包括皇帝在内的任何人都是这样想的。
    可他知道,裴骁这五年来,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揽权,他有轻易不为人知的野心,不然也不会和吕家结亲,而吕骥因为前任皇帝遣出京畿多年,不得势的苦闷长久积压,他也有。
    他亦知道,裴骁对裴肃其实一直心怀不满,这时强势的皇帝便成了一个阻碍。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裴骁并没有监国掌权之后的快意,反而十分震怒,像是当真要彻查这件案子了。
    吕骥抚摸着茶壶,冷笑了一声,皇室父子之间哪有什么真情,当年裴胤为了上位对待先帝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何况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拿他怎样。
    他手指在壶盖上敲出一个个拍子,将提起来的心按了下去。
    ...
    彼时已然夜深人静,燕崇也回到了府中,沈元歌在给他换药,边道:“幸亏不是夏天,不然你成天穿着将服东奔西跑的,指定要化脓了。”
    燕崇笑眯眯道:“夫人放心,我会注意的。”
    沈元歌把玉棒擦拭干净,在他额角敲了一下:“还说嘴。”
    燕崇只是笑,身后看不见的尾巴摇啊摇。
    沈元歌将东西收好,扣上药箱时,状似无意地问他:“陛下如何了?”
    燕崇道:“性命无虞,只是…”沈元歌抬眼:“什么?”
    “头上伤势很重,还在昏迷,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目前只用药吊着,也不见成效,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沈元歌蹙蹙眉,并非是她看轻,如今宫中太医能称为圣手的实在寥寥。
    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保住性命,便还有盼头。
    她叹了口气,收敛好心底涌上来的莫名情绪,平声道:“陛下若昏迷的久,太子必然上位,哪怕不上位,待他醒过来,朝堂应该也已经变天了。”
    燕崇道:“你在担心什么?”
    沈元歌唔了一声,没有回答,燕崇揉揉她的头发,把她揽进怀里。
    “若是陛下状况实在不好,我想试试联系一下阿露,也许她愿意帮忙。”
    燕崇道:“我已经让张杨暗中去找他们小两口了,獒犬失控是被人下了药,太医署那帮闭门造车的郎中实在靠不住,现在都摸不出头绪,白姑娘天南海北走的多,兴许知道。”
    沈元歌点点头。
    第二天本是休沐,只是还不到五更,燕崇便悄悄起身出了府,到营中时,张桓已经在那里等着。
    他看了过来的人一眼:“吃的什么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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