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季寒一直垂着眼帘,好像在看他左手腕上的那道旧疤,听到陆太太的询问,陆季寒眼皮也没抬,顿了顿,才冷声道:“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我得过去看看,若父亲真是被歹徒所杀,我便杀了那些歹徒。”
    他不喜欢老爷子的很多做派,但再不喜欢,那也是他的父亲,没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杀了陆家人。
    陆伯昌、陆仲扬都是书生脾气,闻言同时吸了一口冷气,惊愕地看向他们最年少的弟弟。
    陆季寒终于抬起头,目光阴冷。
    陆太太心中稍安。陆家能在南城立足,靠得不仅仅是祖先传下来的生意,守业难于创业,正是因为陆荣在外恩威并施,既结交朋友又有足够狠辣的手段震慑对手,陆家的生意才得以长盛不衰。现在陆荣倒了,倘若陆家没有合适的继承人,那陆家衰败只是迟早的事。
    老二、老三都过于文弱君子,救死扶伤、教书育人绰绰有余,却当不起这个家。
    陆太太早就把希望寄托在了陆季寒身上,而陆季寒刚刚那番话,便没有让她失望。
    “老四准备何时动身?”陆太太沉着地问。
    陆季寒平静道:“明早便走,稍后我会召集各店经理安排生意事务,家里还请太太坐镇,切勿生乱。”
    陆太太点头:“你放心,有我在,这个家谁也别想乱。”
    陆季寒这就站了起来,径自出门了。
    他走了,陆太太语重心长地对陆伯昌兄弟道:“家和万事兴,如今你们父亲去了,南城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恨不得吞了咱们家的产业夺了咱们家的富贵。你们俩从小就志不在商场,生意上的事我只能指望老四扛起大旗,但老四年幼,外面光靠他自己也不行,你们当哥哥的,要替他稳住大局,千万别给人挑拨利用之机,懂吗?”
    陆伯昌、陆仲扬都颔首,齐声道:“太太放心,我们都懂。”
    陆太太忽然叹了口气,揉着额头道:“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能不了解你们?我对你们俩是一百个放心,只是大姨太、二姨太向来自作聪明惯了,回头你们好好劝劝她们,有什么意见等老四回来再说,老四回来之前,谁敢挑拨是非,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伯昌、陆仲扬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
    陆荣的死讯迅速上了报,中午俞婉与陈蓉去外面吃饭,街上报童已经在吆喝这个震惊的消息了。
    俞婉定在了路旁,陈蓉则跑着去买了一份报纸,回来与俞婉一起看。
    看到那黑色的巨大标题,俞婉先是震惊,跟着心底不受控制地涌起一丝快意。
    上辈子灌她避子汤害死她的人是陆荣,这辈子意图强奸她的人也是陆荣,俞婉恨透了这个男人,只是她没有本事报仇,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仇恨、劝说自己好好地过安生日子,但她放不下。现在陆荣横死,恶有恶报,俞婉觉得很痛快,就像卸掉了心头的一块儿巨石。
    “陆家要变天了。”陈蓉低声唏嘘。
    俞婉忽然想到了陆季寒。
    死了父亲,他现在……
    念头一起,俞婉从报纸上移开视线,不愿去想,陆季寒难过与否,又与她何干,如果陆季寒遇到别的麻烦,她可能会同情,唯独丧父,俞婉生不出任何怜悯。
    只是,这个下午,俞婉终究无法集中精神,前生今世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浮现,然后,她也有点担心陆子谦,报纸上没提到陆子谦,陆荣都被歹徒劫持杀害了,陆子谦一直跟在陆荣身边,他有没有受到牵连?
    晚上俞婉失眠了,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才睡着的。
    翌日早上,俞婉像往常一样,早上八点出门,叫了黄包车去上班。
    黄包车拐出永平巷,俞婉一眼就看到路边停了一辆黑色汽车,还没看清车里的人,站在旁边的黑衣司机突然拦到路中间。黄包车疑惑地停下,与此同时,俞婉也认出了汽车后座上的男人,一身黑衣的陆季寒,今日似乎比平时更冷。
    没等司机催促,俞婉识趣地走下黄包车,让车夫走了。
    司机替她拉开了后座车门。
    俞婉快步走了过去,免得磨磨蹭蹭的,被街坊们撞见。
    俞婉坐在了陆季寒旁边,玻璃的车窗挡不住行人的视线,俞婉本能地朝内侧偏转,然后,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陆季寒。他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冷俊的脸呈现一种憔悴疲惫的白,仿佛昨晚一夜没睡。
    然后,俞婉第一次注意到,陆季寒的睫毛很长。
    车突然启动,陆季寒睁开了眼睛。
    俞婉匆匆回避。
    过了会儿,俞婉发现汽车行驶的方向并非是去服装店的,她莫名不安,低声问他:“四爷,咱们去哪儿?”
    陆季寒目视前方道:“火车站,我要去广州,放心,到了车站,司机会送你去服装店。”
    俞婉明白了,陆季寒是想在离开之前看看她。
    他去广州做什么?
    要不要问?
    俞婉攥了攥手指,眼角余光里,是陆季寒修长的腿,是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
    “老爷子死了。”她沉默,陆季寒视线投过来,主动开了口。
    俞婉低声道:“我听说了,四爷,节哀。”
    陆季寒唇角上扬,笑得讽刺,讽刺她虚伪的客气,也讽刺老爷子咎由自取,死前欺负人,死后自然得不到她的缅怀。
    “据说是被匪徒枪杀的,我到了广州便会坐船去南洋,替老爷子报仇。”陆季寒盯着她白皙的侧脸,不肯错过她任何表情变化。
    俞婉细细的眉尖难以察觉地蹙起,匪徒,报仇,陆季寒这一去,会不会有危险?
    “害怕了?”陆季寒忽然倾覆过来,扣住她肩膀往后一按,便将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椅背上。
    俞婉慌了,这不是办公室,司机就在前面。
    “他看不见,也不敢看。”像是知道她在忌惮什么,陆季寒贴着她额头,低声说。
    距离太近,俞婉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说不出难闻,而且,她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的味道。
    胸口起伏着,俞婉看着他的眼睛,那眸底清冷,她紧张地逃避。
    陆季寒蹭了蹭她鼻尖儿,问她:“如果我在那边出了事,你会不会哭?”
    会哭吗?
    只是一个念头,俞婉脑海里忽然闪现了很多画面,陆季寒痞气的笑,他偷偷塞进她手心的香水,他当众教训陆芙替她撑腰,书店里他故意捉弄不懂洋文的她,中秋夜他霸道而温热的手,以及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破门而入。
    如果陆季寒回不来了,她会不会哭?
    俞婉不知道,但不知为何,脸上好像有什么滑了下来。
    陆子谦、陆季寒是同时出现在她前生今世的两个男人,前者她深深地倾慕过,也被他深深地伤了心,却又恨不起来。后者她害怕她逃避,可每次她被人欺凌,挺身而出的都是他。
    俞婉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陆季寒却被她的泪惊到了,诧异过后,狂喜袭来,他捧住她微凉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俞婉闭上了眼睛。
    汽车偶尔颠簸,陆季寒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要将她压进体内,一并带走。
    他觉得没过多久,汽车却忽然停了下来,前面传来司机尽职尽责的提醒:“四爷,到了。”
    陆季寒慢慢地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
    俞婉喘息着睁开眼睛,对面就是他漆黑的眼眸,但与之前的清冷沉寂不同,此时陆季寒的眼里多了生机,明亮得像冬夜的星空。眼神变了,他脸上的憔悴与疲惫仿佛也不见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目光温柔。
    “别怕,乖乖等我回来。”陆季寒轻轻亲了亲她眼角,又亲了亲她的耳朵。
    俞婉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季寒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打开,露出一只翠绿的翡翠镯子。
    他捞起俞婉的小手,缓缓地将镯子套了上去,低声道:“这是我娘留下来的,让我转交她未来的儿媳。”说到这里,镯子也戴好了,陆季寒握住俞婉的手放到自己胸口,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道:“婉婉,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
    俞婉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嘴唇颤动,最后只说出了五个字:“你,早点回来。”
    陆季寒笑,亲她的手背:“好。”
    司机又开始提醒他时间了,陆季寒不能再耽搁,深深地看了俞婉一眼,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俞婉抬头望他。
    陆季寒隔着车窗朝她笑了笑,随即大步朝车站里面走去,背影挺拔桀骜。
    俞婉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影子被人群挡住,再也看不见了。
    第33章
    陆季寒去南洋了,他走后的第五日傍晚,俞婉下班回来,发现陆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红梅居然来了。
    “俞小姐。”红梅微笑着朝她行礼。
    俞婉意外地看向旁边的母亲。
    宋氏有点紧张,解释道:“红梅姑娘是奉陆太太的命来的,说是有话要单独与你交待。”
    自从离开陆家后,俞婉只与陆季寒打过交道,这时候陆太太命人来找她,联想陆荣出事前蒋曼曼、柳静娴先后在店里露面,俞婉大概就猜到了红梅的来意。
    让母亲去后院做饭,俞婉单独在铺子里招待红梅。
    “俞小姐不用泡茶了,时候不早,我还赶着回去,就直接跟您说了吧。”红梅拦住准备倒茶的俞婉,客客气气地道。
    俞婉就看着她。
    她的眼神宁静从容,红梅微微一怔,她记忆中的俞婉,还是那个在陆太太面前恭敬有加的大少奶奶。
    回了神,红梅莫名不敢再直视俞婉,垂眸道:“俞小姐,太太说了,四爷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惯了,也不在意名声,但您素来端庄贤淑,四爷考虑不周的地方,您该替他考虑到了。这是您当初执意还回去的礼金,陆太太让我还给您,只希望您辞了服装店的工作,免得事情传出去惹起非议,对您对四爷都不好。”
    俞婉看着红梅递过来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只觉得好笑。
    陆太太会在意她过得好不好吗?回想陆太太对她的青睐,一眼就相中了她去做陆家的大少奶奶,何尝不是欺她出身寒门娘家无人?从始至终,陆太太关心的只是陆家的名声,先是用她杜绝外人对陆荣、陆子谦关系的猜疑,现在又担心她与陆季寒传出闲言碎语了。
    俞婉也爱惜名声,可那是以前,现在她还有什么名声?因为与陆子谦离婚,街坊们早就各种揣度过她了,半年过去了,依然有人会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而这一切,都是陆太太带给她的,如果不是陆太太牵线,她根本不会进陆家的门。
    如今,陆太太凭什么干涉她的自由?
    “我与四爷签了合同,从去年七月到今年六月底,我必须替四爷工作,否则就是违约。”俞婉心平气和地对红梅道,“请你回去转告陆太太,就说我完成合同后会立即辞职,无需陆太太再为我操心。”
    红梅没想到俞婉竟然敢拒绝曾经的婆婆,顿了顿,她试探着将信封递给俞婉:“这钱……”
    俞婉侧身道:“无功不受禄,你带走吧。”
    红梅明白了,收好信封,回陆家去复命了。
    陆太太听完红梅的转述,一边转着手腕上的佛珠一边沉思起来,不过,她还是比较相信俞婉的为人的,而且六月底老四肯定赶不回来,也就意味着期间俞婉不会与老四发生什么,陆太太就没再管俞婉了。
    俞婉在服装店的最后一个月,生意很不错,起因是她帮一位阔太太设计了旗袍,阔太太穿着旗袍去赴宴,女人圈里一宣传,俞婉这个设计师的名声就传出去了。陈蓉主接洋装生意,俞婉主接旗袍,两人之间倒也没有什么竞争,关系依然融洽。
    六月底,俞婉向周经理递交辞呈。
    周经理诚心诚意地挽留她,俞婉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名气,就算没有四爷那层关系,周经理也想留下俞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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