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 作者:作者:川楝木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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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西暖阁的门,在抄手游廊上走了好一阵儿,张秉德忽然站住了脚,往后就在御前当差了,你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咱家也不多说了,只一样提醒你,认清自己的主子是谁,明白你是在为谁办差使。
    云喜在心里暗自嘀咕,早知道司礼监与御马监势如水火,各成一派,难不成这话是让自己向司礼监掌印表忠心?不过自己从司设监出来已算是半个刘派的人了,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叫人不好贸然回答。
    正想着,又听张秉德说:不要学以前那些蠢材奴才,在主子之间乱嚼舌根。他说着,翘起兰花指往慈宁宫的方向指了指,又划回来落在了西暖阁上。
    云喜顿时打了个激灵,心中已经了然,张爷放心,我自当守好本分,用心伺候陛下。
    第四章
    正熙帝的御书房设在西暖阁里紫檀夹纱夔龙纹隔扇后面,正对着填漆雕花百叶窗。几缕晨曦洒下来,落到黄花梨木卷云纹剔红翘头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青玉浮雕蟠螭长条镇尺、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水丞,宜兴窑紫砂桃式砚滴及一众笔墨纸砚。
    云喜趁着正熙帝用早膳的时辰,开始洗笔磨墨,预备文房事务。
    正好梁焕抱着一摞折子走进来。
    梁爷您吉祥。云喜将身子让了让,帮他把折子放在案头。
    呀,这是到御书房当差来了,可得好好做事,既是给你师傅长脸,也是给我添光。
    多谢梁爷提携我,回头请您吃酒。云喜客气地回应。
    梁焕眉来眼笑地说:你有这个心就好,在这儿要仔细当差,我看你的福分远不止这些呢。
    借您吉言。云喜微微笑着,像一汪幽深的湖水。
    正熙帝用罢御膳,便到御书房里看折子,云喜立侍在书案后一丈远的地方,以便随时伺候,张秉德站在隔扇旁,其余的小太监们都站在西暖阁外的廊檐底下,免得打扰到陛下凝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喜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立,思绪渐渐飘远。他想起小时候爹爹常在温煦的午后就着书桌临摹字帖。那时他才四五岁,刚刚启蒙,踩在竹篾藤椅上,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包蘸墨汁的狼毫一笔一画划过白净的宣纸。偶尔能嗅到淡淡的松烟墨香,窗外是棵枝繁叶茂的芭蕉树。兴致来了,他的爹爹便把他抱在膝头,握着他的小手,一丝不苟地教他摹赵孟頫的字帖。有时候,爹爹的门生拜见,也会夸他字迹端庄,思绪敏捷。直到十岁以前,他都以为自己将来会是如曹植谢安之流的文坛才彦。
    猛然回过神来,却看到正熙帝朝他这边看过来。案头右侧的折子全都挪到了左侧,朱笔搁在笔架上。云喜揣摩着说:奴才给陛下添茶?
    不必。正熙帝开口,平淡的一句话也带着些许威严,你过来,给朕研磨,朕要写字。
    云喜踱步过去,琢磨着正熙帝往常善写行书,就拿了中楷狼毫湖笔,铺了生宣纸在书案上。
    正熙帝看了眼说:你倒是伶俐,若是搁往常定会有蠢奴才问,拿什么笔拿什么纸。
    云喜行礼道:奴才谢主子夸奖。
    正熙帝拿着湖州笔一蹴而就,行云流水地写了一大张字,字体浑厚,笔力遒劲。
    然后撂了笔杆,坐在金丝楠木镂雕椅上,问:读过书吗?
    回陛下的话,幼时曾读过几本。
    幼时?正熙帝随意地问,你不是内书堂出身?
    不是,是家学。云喜战战兢兢地答,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正熙帝不再问了,能在家里办得起私塾的不是耕读世家,也是一方员外,定然不会舍得把孩子净身卖进宫中,那便是因罪牵累了。
    他半闭着眼睛,开口:去书架上把那本《水经注》拿来,读给朕听。
    嗻。
    云喜拿来《水经注》,见到里面有一处夹了片金镂花边的书签子,便翻到这页,就着读下去。
    他声音清越,如雪后初晴,莺啼花间,又像一片鹅羽轻轻拂在耳间,叫人忍不住心尖颤。
    正熙帝听着想,这把好嗓子若是去钟鼓司唱青衣,不知要惊艳多少人。
    又想似他这样称心可意的伶俐人难得一见,自己身边除了张秉德还称手些,没有几个好使唤的人。
    正如此想着,便听见外间阁子里鎏金的自鸣钟当当地响起来。
    正熙帝站起身,朝外面叫道:张秉德,传膳吧。
    张秉德领了旨意,立时走到西暖阁外,敞开嗓子,拉长声音,喊道:传膳
    第五章
    不多时,一溜儿十几个穿曳撒的小太监捧着一色红漆描龙纹的食盒排着队走进西暖阁里。这厢早已有人自南朝北放好了两张红漆食案,只等着那些小太监们井然有序地把加了盖子的各色御膳摆放到桌上。
    正熙帝自里间踱步而出,待坐定后,将手一挥,张秉德立即喊道:揭盖
    只见桌上摆着海参烩猪筋,梨片拌果子狸,蒸鹿尾,米糟狸唇,莲菜糯米鸡,燕窝鸡丝汤,淡菜虾子汤,海带肚丝汤并艾窝窝,什锦火烧,姜丝叉排,焦圈等一众餐点。
    张秉德充当侍膳太监,拿一块银制的半寸宽三寸长的牌子挨个验毒,然后又用特制的筷子把每一品菜夹了些许放在小瓷碗里吃了。待一切妥当后,正熙帝方正式进膳。
    他先是尝了一筷子狸唇,又看到御膳房出了新菜品,便用眼神示意张秉德把那盘莲菜糯米鸡往前挪了挪。
    鸡肉绵腻香软,带着糯米的淡淡甜味,甫一入口,便与齿舌交缠。正熙帝恍然想到刚刚在御书房给自己读书的那个少年,与这糯米一般让人神旌荡漾。又夹一口,觉得糯米虽香软,多食却太过甜腻,不如莲藕生脆清爽,正像云喜的嗓音,金玉相击,天籁绕梁。
    不自觉又吃了一口,却听到张秉德喊道:撤
    这才发现同一品菜自己吃三筷子。按祖宗规矩,皇帝吃菜不过三匙,过了,就要把这品菜撤走。顿时收敛了心神,又尝了几口其他菜品,却觉得索然无味,便撂了筷子往东暖阁走。走了几步,顿住脚对张秉德吩咐:把那品莲菜糯米鸡赏给云喜。
    嗻。张秉德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领了命便去办事。
    御前侍候的一众太监都在乾清宫的一处偏殿里用餐,品阶不同饭菜自然也不相同。云喜和福禄坐在角落里正拿高粱面窝头就着一盘青菜炒豆芽吃,听周围太监们扯些闲话。
    张秉德一进殿,众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看他。因为往日这个时候,御前总管太监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众人看他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些狐疑。
    云喜呢?张秉德目不斜视地问。
    云喜听到喊他,忙走过去,只不知道是何事,带着满肚子的忐忑。
    张爷吉祥,不知有什么吩咐?
    张秉德板正脸,肃穆地说:陛下有旨意。
    云喜一听,按下心头的忐忑,慌忙跪下。
    赏御前太监云喜莲菜糯米鸡一品。
    奴才谢恩。云喜行罢叩头大礼,不疾不徐地起身,面色如往常一般,并无骤得恩宠的喜不自禁之色。
    张秉德勾着嘴角,上下打量他,仿佛在赏评一件古董珠宝,你办好了差使,陛下赏你菜品,往后更要尽心办差才是。
    云喜记着张爷教诲。
    张秉德笑着说:咱家瞧你是个有福气的,这就时来运转了呢。
    云喜听着这迷雾一般的话,心里疑惑,面上却是恭谦之色。
    福禄的师傅,端凝殿的首领太监葛达也趋步过来说:咱们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陛下赏赐奴才们菜品,你是头一个,看来确是得了圣上青眼了。
    一时间,周围有不少人道起恭贺。云喜依旧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应承。
    第六章
    按规矩,宫里的内侍寅末时分就得起床,洒扫宫殿,预备差使。因御前近侍需伺候皇帝更衣进膳,便是起的更早些。
    云喜虽不是尚衣太监,却也不敢贪眠。寅末便已洗漱完毕,收拾妥当,往西暖阁御书房走去。这西暖阁建在明心殿西边,而这明心殿自是正熙帝的寝宫。
    才走到垂花门,便看到端凝殿首领太监葛达正站在明心殿的抄手游廊上张望。
    云喜心下疑惑,端凝殿乃是掌管御用衣物之处,而葛达便是尚衣太监之首,按往常来说,卯正时分正熙帝便要起身更衣洗漱,这个时辰他不在明心殿内盯着差事,现在游廊上做什么。
    疑惑归疑惑,云喜依旧若无其事地同他打招呼:葛爷,您吉祥。
    呀,云喜你起的怪早的,这是要到御书房去?葛达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无半点惊慌焦虑之色,好似专门在这儿等着似的。
    是,我初来乍到,做事尚有不到之处,所以不敢怠慢差使。
    难为你有这个玲珑心思,这会儿正有个棘手的事,既是遇着了你,你便替咱家救个急吧。他只说有事却不说是何事,这是要引着云喜往下问。
    可云喜自来了这乾清宫,心中一时万千感慨,滋味百出,更是比往日小心谨慎一百倍一千倍,唯恐让人挑出错,惹出事来。因此,只说:奴才除了给陛下研砚笔墨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再者年纪也小,办不成什么大事,恐怕让葛爷错爱了。
    葛达只以为他年纪小见识少,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他说话如此滴水不漏,一时倒不知如何接下去。也怪他自己把事想得太简单,如今一头已是迫在眉睫,另一头却是四下无着,这么一想不禁着急起来,只好说:云喜你是不知,福禄不是专司陛下的配饰嘛,这几日也到了御前伺候陛下更衣,可今日他突然闹了肚子。这陛下一会儿就要起身更衣了,这没有替补的人可怎成,不止咱家挨训,恐怕福禄也少不了一顿罚,正好你来了,便替咱家救救急。
    云喜听了,眼皮簌簌直跳。尚衣的缺了人自然由端凝殿补上,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只是刚才葛达提到福禄,又恐他拿福禄相胁。又一想,自己并未与葛达有嫌隙之事,况且伺候陛下乃慎之又慎之事,他未必敢在陛下眼前出幺蛾子。就是不知这前面是局是套,是惊是喜。
    明心殿内,三足游龙戏珠雕漆金香炉里正然着浓腻的龙涎香。
    正熙帝披着件淡黄色中衣坐在榻边,用青盐漱了口,又用湿手巾擦了脸。立侍在一旁的葛达忙朝外挥手,让站在远处端着朝服冕冠的几个小太监走过来伺候。
    正熙帝伸开手臂,挺直站着,让人理朝服系绥带。平素里伺候穿衣的太监都低着头,正熙帝一时也并未觉出异样。待到系脖颈下的盘龙扣时,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香飘出来,夹在这满室的龙涎香中让人心神一震,他不由得细看了身旁这人一眼。
    只见这人漆墨似的长发下露出一截藕白似的脖颈,一黑一白倒也相称出几分殊色,原来是在御书房当差的云喜。
    正熙帝眸子里晦暗不明,低头问云喜道:怎么御前尚衣换了人?
    云喜听不出这话是喜是怒,思索着说:回主子的话,是葛首领说,御前伺候的临时缺了个人,让奴才来救个急。
    正熙帝闻言瞥了葛达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待收拾妥当,便大踏步朝明心殿外走去。
    第七章
    云喜出了明心殿,沿着游廊往端凝殿的厢房走,他心里惦记着福禄,也不知病得如何,又想自己顶了他的差使,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计较。
    这么想着,一路走到福禄住的屋前。敲了门,福禄把他迎进来,问:你怎么来了。
    葛爷说你病了,我心里惦记着,赶着来看你一眼。说着,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但见他面色红润,并未有病色,这才放心。
    哦,你是说这个。福禄转过身去,给他倒了杯水,又把房门关上,悄声说:其实我并未得病。
    云喜惊了一下,那你
    是我师傅让我今儿个歇着的。他看了云喜一眼,师傅是让你顶了我的差使罢?
    这话更是让云喜惊疑:这是为何?
    福禄轻笑着说:师傅是看陛下中意你,想要让你在御前多露脸,他好借你的力得些好处。只不过依我看,这未免太过奉承了,陛下心里指不定会不会高兴呢。
    这话一出,云喜霎时抽了一口冷气,手指绞着衣角,半晌说到:我看葛爷是会意错了,陛下不过是赐了一回菜,未必有别的意思。
    福禄喝着茶,觑看他:那你自己
    我自己只管当好差使,别的什么也不敢想。云喜打断他的话。
    福禄见此,也不好多说,只好放下这话头,我这里不碍事的,你快回去吧,瞧这时辰陛下该下朝了,莫要误了差使。
    午膳过后,张秉德立在抄手游廊里同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说话,看见云喜路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咱家还在这儿呢,倒有人想要越过咱家去给主子献殷勤,怎么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葛达肚子也就这几两牛黄狗宝,但凡聪明一点,也不至于在端凝殿当了十年的差使还没出头。
    云喜边走边听,知道这话里有三分是敲打自己,却也要硬着头皮迎上去请安:张爷您午膳进得香!
    手底下有一帮不安分的奴才,哪能进得香。张秉德手执拂尘,靠在柱子旁,脸上不冷不热地说。
    奴才是个没品阶的,爷爷们哪个都不敢得罪,奴才也不敢妄想别的,只想着办好自己的差使,让张爷省心。
    张秉德脸色缓和了些,你明白事理就好,咱家在这深宫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有些人自以为得了主子几次赏或是做了哪个宫哪个司的管事的,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人就飘了,这种人迟早要被打回原形。他跺跺脚,接着说,在这儿,你不小心做事,低调做人,活得下去吗?
    张爷教训的是,奴才受益了。
    你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咱家刚让那些子糟心事烦了心,有的话说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家有了脾气不去发作手底下的奴才们,还能去发作谁呢。
    是。
    得了,话不多说。刚刚陛下用了午膳,这会子正消食呢,主子吩咐了,往后小憩时你去里间伺候。
    云喜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皇帝午憩时,正殿门外立侍两人,西稍间外立侍一人,寝室外一人,寝室内一人。按往常,里间寝室内侍奉的是御前总管太监,这是同皇帝最亲近的太监的位置,不知如何突然要换成他来。
    第八章
    天气渐暖,燕子回巢,连宫苑里修剪整齐的草木皆已吐出新芽来。
    歇雨换上了件青湖色画眉踏枝图宫装,拿了浆洗好的蟒袍箭袖朝端凝殿走。
    福禄在殿门口接了衣裳,笑嘻嘻地说:今儿一早,就有喜鹊在树梢上叫,我说能有什么喜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
    这话说的,也就你把我来这儿当做喜事了。歇雨四下望望,说道:今儿个殿里怪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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