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出去喝酒买欢,她没穿绫罗绸缎,只戴了寻常的水晶头饰。白晶点点,在典客署的灯火下,如同繁星一般在她周身闪烁,看得在场的男人,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
    两人与那些小邦国的贵人们一一打了招呼,让高昌典客使安排人手,将买到的那些杂货打包送入自己的房屋。
    正要走上典客署的云鹤白玉台阶,却听得一阵铃声清脆。
    秦嫣回头,看到一辆帛纱飘动、浮丽流金的马车,出现在众人五百步之处。从花纹的贵致典雅到马车所用的马匹形制,以及驾驶马车的车夫衣饰,都在显示着这个人在高昌不俗的地位。
    典客署所有的小国使者,都按照各自国家的礼节,行了大礼:“见过公主。”
    披拂着金色纱幔的马车辚辚向他们走来。六匹拉车的白马头上,装饰着的雪白鹳毛,在风中颤颤巍巍。马身上的错银铃铛,在青板官道上,回响出连绵不绝的叮咚声。
    秦嫣退后一些,跟鹿荻一起向高昌公主麴鸿都的座驾行礼。
    第162章 木射
    马车在鹿荻面前停住, 经过她们的时候,飘动的金色轻纱几乎能够碰到秦嫣的发尖。马车上的琉璃珠帘被一只纤纤素手卷起,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各位贵客请免礼。”
    “麴鸿都见过处月汗王。”公主柔声道。
    鹿荻也还了一礼, 她是图桑王族, 图桑王族整体实力大大超过高昌国,只是各部分散, 所以每个部落与高昌国的关系不太一样。有的部落势力庞大,高昌国要对他们俯首行礼;像处月部落这样的, 普通见礼即可。所以, 公主也没有下马车。
    秦嫣一直跟在鹿荻身后做一个摆设, 跟着一起行礼、起身,并没有什么话语。谁知公主命人将她叫道自己马车前。
    “公主有什么吩咐?”秦嫣问道。
    马车里那公主,似乎凝眸注视了她一会儿, 只是隔着马车的层层金碧幔纱,也看不清楚。公主道:“明日,处罗部的汗王和苏尼也会到明成宫中来做客。我希望汗王与苏尼能够与他们和气相待。”她声音柔软,“我们高昌国, 只是鲰尔小国,邀请各位贵客过来已经是不胜荣幸,希望各位欢兴而来, 尽兴而归。”
    秦嫣道:“公主多担忧了,我家汗王也清楚,草原战争不能不死不休。大家还是议和为上。”短短两句对话,暴露出了高昌国虽则富有, 却也在西域所处位置尴尬,显示了掌政者的小心翼翼与举步维艰。
    麴鸿都身为公主,容雅温婉,为国劳心,秦嫣对她印象不错。
    公主又跟其他几个小国的客人说笑了几句,将自己带来的一些礼物发给众人。高昌国的公主送出的礼物,分别有唐国的贴金丝绸、焉耆国的雪狐腋毛裘、疏勒国的嵌丝金器……每一件都宝光四射。
    秦嫣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木匣,悄悄对鹿荻道:“我猜,高昌国一定有个大金库。上回见到驸马的马车上,到处镶嵌了玛瑙。这位公主出手又如此大方。”鹿荻亦悄悄回答她:“跟有钱人打交道,不会吃亏的。”
    “那先前在木那塔镇,你为何对张驸马凶巴巴的?”
    鹿荻笑笑:“没有话语的资本,不如装得硬气一些。如今能够有来有往了,当然要改个态度。”
    秦嫣瞄她:“我发现你的心也开始变脏了。”
    “对部族好,能够保护族人的饱暖,脏一点怕什么?”鹿荻说,“你翻翻,我看看都是女人适合的东西,你喜欢就拿去。”
    “女人……”秦嫣看着她,“还是你留着吧。”
    鹿荻转念一想,也对,自己早晚也要恢复女儿身的,这些东西她留着有用。
    两个人说笑着,与其他邦国和部落的贵人们一起目送着高昌公主的车驾离开典客署。公主车顶四周垂下的颗颗明珠链,在晚风中叮咚摇晃,四匹白马轻松地转道,向着有仙人承露台的明成宫而去。众人这才直起身,回到了各自的居室中。
    第二日清早,秦嫣穿上白如雪、盈如羽、轻如云的裙子,披上一领白狐尾做的领子,再将红宝石额饰、手链一一带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在手指上,如同一团鸽血红的鲜花在盛开。
    鹿荻坐在典客署的窗台上,看着外面即将隐没在黎明之中的星辰:“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典客署距离明成宫也就五里的距离。这一路上都有高昌国的亲兵把守,长长的红底黄边旗在宫灯的照射下,不断飘动着。军卒们军容挺肃,持戟而立。明知不过是一队仪仗士卒,却不知道为何,看起来仿佛是铁血骑兵一般,带着沙场杀伐的厉气。
    鹿荻给秦嫣解释:“这些都是打过仗的士兵,不是仪仗队。高昌从古车师至今,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有点铁腕,早就灭国数回了。”秦嫣点头:“何时将处月部的勇士们训练出这等气势,那该多好。”
    车轮滚滚,她们来到了明成宫。从那高耸入云空的仙人承露台下,沿着宫道进了宫门。
    进入宫城就不能坐马车了,大家都坐上高昌国王城里另备的坐辇,在人力的抬动下,稳稳地向明成宫的主殿——鸾云殿而去。
    鸾云殿是个三层台高的大殿,白玉丹陛上,已经站好了高昌国的文武官员。
    他们在公主的带领下,正在迎接从西域各处而来的多国使者。整个高昌国官员众星捧月一般,围拱着公主。张驸马侧立一旁,埋在人群之中。
    秦嫣跟在鹿荻身边,走近了这对在高昌权势灼热的夫妻。正要近前细看一番那位传说中在西域一手遮天,主宰风云的张驸马,哪知,高昌公主一见到她们便笑脸相迎,将她们带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秦嫣只斜斜扫到一眼,对方广袖流云,似乎是个很清瘦的男人。
    一声玉磬击响,吉时已经到了。
    公主转身,在十二对琉璃宫灯的引领下,重新回到鸾云殿里。鼓乐齐奏,钟琴长鸣,此时,张驸马才走到公主身边。麴鸿都公主袿衣两侧,垂着长长的飘带丝帜;张驸马峨冠博带、玉饰铃阆。两人并行的背影,宛若古画长卷中的神仙眷属。
    秦嫣不甘心地抬着头,一直待到进入鸾云殿,对方面对自己时,方才有机会对着张驸马看。
    她看到驸马的长了一双纤细的长眉,黑色的眸子深不可测,面上敷着一层雪白的粉脂,那唇上则明显抹匀着一层红色的口脂。长相倒也……过得去,可是称为“美人”就有些名过其实了。
    秦嫣心目中当然自己郎君是顶顶好看的男人。便情不自禁地将翟容与眼前的张驸马做了对比。张驸马面颊生得宽了一些,鼻梁细长了一些,眼眸的形状也狭窄了一些。而且,那副有气没劲的样子,显得特别不顺眼。
    翟容这些天正在过杵冰草的药劲,难受起来满身冷汗。自元宵大宴之后病倒后,一般席面都不出现。好在,张定和本人在高昌的时候,也很少在文武官员大殿前露面。这两年,麴鸿都更是很贴心地为翟容预备了两个替身。这种与普通部落联络感情的事情,他更是很少出来。
    今日,他则没拒绝出来参与宴会。
    他早早将胶皮合上两颊,让落柯重重拍了粉,衣衫熏得浓郁,立到了丹陛上。
    好一阵子没见到若若了!
    他答应了聂大哥开始停止杵冰草的用药,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他就躲着不见她了,想等复原之后再见她。
    长久以来,他都是保护她的人,忽然变得如此衰弱,若若岂不是担忧、害怕。后来他写信,将若若哄到九原郡去见自己的父亲秦允安先生,两人真是好久不曾见面了。这一回,若若过来了,他哪里能放过看看她的机会。
    他现在忍得十分辛苦。
    正竭力让自己不将眼神往若若那里看,万一认出来了,那姑娘叫出声如何是好?可是,今日她的装扮特别炫目。他只能装出云淡风轻的漠然姿态,拿着旁边的漆雕筷搭把玩着。
    麴鸿都宣布了今日饮宴的方式,乃是模仿西方大秦的饮宴风气,将殿室分为男宾和女宾两厢,各自就餐。
    他们由侍者布置出两排大案桌,上面摆满了来自西域各地的精肴美食,琳琅满目、错落有致地立在当地。在众人祈祷天年,祝愿平安之后,便分为男子与女眷,两厢站立,手中拿着托盘,可以随意寻取自己喜爱的食物。
    既可以方便各个部落邦国的贵人沟通交流,谈论国事;也方便女眷们席地而坐,莺歌笑语。
    如此一安排,秦嫣站在女眷群中,跟那些男子只得遥遥相望。翟容松了一口气,若若不会靠他太近了,至于他想见她?
    他自有方法。
    秦嫣站在一堆西域王族女眷之中,只觉得眼前金光闪惑、目不暇接。各国女子各有风情:粟特族女子肤色较黑,长眉亮眸,如同一匹高贵的黑色骏马;汉人女子面目柔婉,长裙襦袖仿佛一段上好的丝绸……
    秦嫣捧着琉璃碗中的樱桃,蓦然回首,看到高昌驸马站在西域男人堆中。在一堆粗豪男子中,这位驸马远远看去,果然是玉神秀立,仿佛鹤立鸡群。他一边与人交谈,一边微笑着。秦嫣更是发现,那个驸马嘴角弯起的形状,似乎跟郎君很像。秦嫣记得郎君特别喜欢笑,看见她就会忍不住觉得好笑,时常嘴角都是弯弯的。
    她盯着看,驸马那涂了红润口脂的嘴唇,轮廓生得特别美,随着他与人说话时,或抿唇或合拢,唇峰上的弧度,很是诱人。
    她有点改变主意了,这个男人看着如沐春风的,说话的样子又那么好看……大概还是名不虚传的吧?就是这涂脂抹粉的毛病,真应该改掉。
    鹿荻也站在这堆男人中间,不住地与人接洽、交谈。这几个月成长的不仅仅是秦嫣,鹿荻也是在不断蜕变着自己。
    在蒲昌海第一次遇到秦嫣之后,张驸马也曾经向她伸出过合作的姿态,但是被她傲然拒绝了。如今,她随着不断征服了葛萨部和处罗部,她的目光开始抬高了,她知道,战争不是能够很好解决问题的手段。它只是摆脱一时之困的两败俱伤之法。她试图从西域各个邦国那里,获取新的解决处月部落生存之道的方法。
    秦嫣因是波斯公主的身份,除了有几位贵夫人与她说了几句亡国之恨,旁人都不太与她多亲近。她自己在琉璃盘子里装满了食物,坐到一旁的案桌上,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鸾云殿里的各种人来人往。
    忽然,男子饮宴之处,传来一阵喧哗。
    女人们也都停止了说话,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是处罗王在与鹿荻发生着什么争执。
    处罗王本以为,鹿荻在高昌这一带并没有什么根基。而处罗部在此处应当可以收获许多的同情,会有其他部落或小邦国愿意出兵帮助他们打压处月部落。
    谁知,处月部落的汗王与王妃,在高昌此处居然已经颇有名声。
    处罗王内心不满,寻到罅隙,便与鹿荻发生了争执,此刻如油入火,不知怎么被他煽动得,四周一圈站在处罗汗王的支持者,纷纷向鹿荻发起了挑衅。
    鹿荻的脸上气得面容发僵,这个处罗王,战场上斗不过她。如今,利用自己在西域各国多年建立起的交情,要破坏她与其他部落、邦国的新建交。此时,只能看高昌王室是如何意见了。想到此,鹿荻将目光转到了高昌驸马张定和的身上。
    这张驸马在西域诸国中只是做事张扬,与诸国交往向来低调谦恭,宴席上发生了矛盾,他作为主人,总要站出来的。
    翟容就等着这一幕,他放下酒爵,站起来:“既然处罗汗王认为,处月汗王在时罗漫山偷袭你们,胜之不武。不如,就在我们高昌国比一场?”
    众人哗然。
    在这样一个盛宴之中,宾客之间发生了矛盾,身为主人不说安抚双方,反而火上浇油,让对方比试,这可如何收场?
    麴鸿都公主从女眷场中走出来,立到自己夫君的身边,笑道:“夫君,我们新从唐国引来的那个‘木射’之戏,正好可以拿出来玩玩。”
    “木射?”被麴鸿都公主一说,本来剑拔弩张,仿佛立时便会刀刀见血的场面,又变成了一次游戏。
    处罗汗王和处月汗王双方已经眼睛都喷出火来了,哪里肯被一个小小的“游戏”搪塞过去。双方正在依然较劲时,高昌驸马已经披起一领银灰雪狐裘,从他们之间走过去:“两位图桑汗王,过来看一看。”
    众人随着翟容来到了鸾云殿的后面。
    鸾云殿后有一片桃花正在盛放。中间已经打扫出来了一块场子,露出浅灰色的水磨青石地面。零零星星的桃花花瓣飘落于上,随风走动。
    场子的一侧,立着十五根一人多高的令箭形木柱。
    其中十柱上,以朱砂赤书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间或夹着五柱,上以墨书写道:“慢、傲、吝、贪、滥”。上面的字体足有三尺来高,那字体端正、严谨、法度庄严,一看就是张驸马的手笔。
    一股浓郁的儒家风范,自桃红柳绿中,从那些木射柱子上传达出来。
    宫人们很快便布置出了一个观景台。案桌、酒壶、饮食、氆氇褥垫,一样不少,众人都坐了下来。
    翟容接过宫人递过来的一只暖手炉,安逸地抚平狐裘大氅,说道:“中原木射之戏,是以木球击打,这些木柱倒下方能得分。但打下朱砂所书的柱子,可以得一分;若不慎打下墨字所写的木柱,则要反扣一分。”他心情愉悦地一伸手:“诸位请看。”
    说着,只听得一阵木球滚动的声音,两名宫人推上两个半人来高的巨大木球。其中一个木球连缀着两根鲜红的丝绦;另外一个则缀着宝蓝色的丝绦。木球上面刻了不少花纹,仿佛是南方滚灯所用的狮球。
    走上来两名精装打扮的宫人,身上都穿着软甲,头上裹着对应的红、蓝布巾。一声锣响,他们腾挪跳跃起来,在那木球旁开始击打。
    他们一边要将自己的木球控制着准确滑向写了朱砂文字的木牌,又要将对方的木球定住,不令对方木球滚动到朱砂文字的木牌上。或者,瞅空将对方木球索性推向墨字木牌上。两只木球在两人的推动之下,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时而错开,时而合拢。
    终于其中一个人无法控制住球势,那系着红色丝绦的大木球,便滚向了木柱的方向。在众人欢呼声中,木球撞翻了一枚朱砂写字的木柱。
    “红队击中‘信’字牌,得一分。”一名宦官在黑檀木架子上击打了一下后,在黄幡字牌上翻动着。
    当下众人掌声雷动。
    双方又来往数次……
    “蓝队击中‘吝’字牌,倒扣一分。”
    “哄——”宾客们大笑起来,发现,这击错黑字牌的一方,简直是在当众被人辱骂,真是十分过瘾!
    这张定和驸马弄这么个游戏出来,输者得多丢脸?
    翟容笑道:“这木射之戏在中原唐国,那都只能掷球而戏。张某想着,诸位西域贵客那都是好勇之人,如此妇人之戏如何能够尽兴呢?便令人改成眼前这木射装置。双方武士可以以木球为媒介进行争夺,如此一来,既避免了争斗时失手伤人,又能令诸位满意。”
    众人轰然道:“张驸马果然奇思妙想。”实则内心摇头:简直促狭之极!
    翟容道:“如今,这木射器具已经摆好,如何做戏,诸位也都清楚了。可有哪些贵人要来尝试一二?”
    众人也毫不客气,将目光集中在方才发生摩擦的处罗汗王与处月汗王身上。
    处罗王退后一步:“我们派出罗勒将军。”步陆孤罗勒身为处罗部落的特勤,在天山上下征战多年,颇有军望。当下跨前一步,双手抬起,引发不少欢呼。
    处月汗王鹿荻也退后一步:“我们的女苏尼也在,娜慕丝你上。”
    看着罗勒那张黄惨惨的脸,秦嫣跟他也算是在时罗漫山敌对了好多次了,手下败将而已。
    在罗勒心目中却不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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