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青年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跃下,乌发间的暗金束带随之而动,他扫了眼身后几十人马:“在此待命。”
    整条街被这批人马占得水泄不通,这几十个精锐子弟训练有素的将不眠阁三面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目不斜视,单手扶剑,着实令人闻风丧胆。
    白堂主早就候在不眠阁大门口,立马迎上,讨好的接过青年手中马鞭:“吴护法,里头请!”
    吴凌步如流星,“教主现在人呢?”
    “跟牧护法在囚林里,周盟主一个时辰前回来了一趟,现在去接应他们了。”
    吴凌“嗯”了声,进门时仰头一看,向来肃然冷漠的脸上有几丝玩味:“尊主向来听话,绝不会主动来烟花之地,谁带他来的?”
    “对啊!老子昨晚也是奇怪的很,哪有那么巧的事,周盟主牧护法前脚来,尊主后脚就到,我查了下——”白堂主恨骂了句:“带教主来的有两人,一个是雪月门首席弟子,叫独孤风,是尊主他们半路救的。”
    雪月门作为白教小弟,常年仰仗白教庇护才免受其他门派欺辱,门里的弟子少得叮当响,背景一查就知。
    吴凌:“人你扣下了?”
    “当然,在客栈呢,我派了两个兄弟守着,这小子人不错,他跟了教主一路,如果真有问题,牧护法早把人削了——”白堂主说到这,眼里掠过凶光,沉声道:“有问题的是药店的老头!”
    吴凌看完昨夜新抓回的尸童,从房里出来,垂目听着:“你是说,是那老头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没错,药店的主人根本不是老头,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他说前几天有人给他一大笔银子让他借铺子用用,那笔钱管他用一辈子,开心慌了,也不敢问原因连夜拖家带口往乡下跑,现在被我抓住也关在这儿了,可那老头……没抓住,周围那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知道他去向!”
    “无须自责,我们在明敌在暗,既然对方能对我们的安排了如指掌,定是早就做好了安排。”
    除了相思堂的搅局,这些日子白教下头的各处产业也频繁受扰,对方存心要给他们制造麻烦似的,隔三差五有人搅局闹事。白堂主越想越心里不对味:“妈的,你说这些人何方神圣,搅得咱们教里鸡犬不宁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他们是相思堂的同伙?如果真有,凭我的手段怎么会一点风声都审不出来?”
    “相思堂……”吴凌看着眼前被拆的楼阁,屋顶少了一半,瓦砾残片堆了满地,可见昨晚的混乱:“尊主……真的瞒住了么?”
    白堂主抓了把脑袋,觉得自己这点头发都要愁没了:“应该……瞒住了吧。”
    “应该?”青年斜睨过去。
    “我敢问吗我!”白堂主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多亏牧兄弟嘴好使还能堵得住尊主,否则……”
    白堂主口无遮拦,粗得没边,压根没注意吴凌已经暗下的神色,犹自绘影绘色讲着昨晚的事。就在这时,突听空中凌空而下一声熟悉的怒吼声。
    “大夫!大夫在哪!”
    一道人影由半空飞下,看清是谁后,白堂主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
    白堂主可从未见过仇韶狼狈成这样,满头黑发凌乱不堪,一只手背血肉模糊,用来包扎得布条早被树枝刮散了,蹭得衣袍血迹斑斑。
    白堂主慢了半拍,他隔壁的吴护法已铁青着脸迎上。
    “阿韶!”
    仇韶背着牧谨之双目赤红,脸上隐见的疯癫之色,手里居然还拎着一人。
    他不识路,在陌生的地方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抱着牧谨之狂奔两个时辰反而迷路,越跑越远,气急败坏下半路抓了个农夫,靠着指路这才找回乌县。
    仇韶见到挚友,扔开手头的人,绷得几欲断裂的心弦松了一下。
    “牧谨之中毒了,快找人来给他看看,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他——”
    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仇韶丹田里紊乱的气息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加之不眠不休忧思过度,一股热烈涌上喉中,硬生生喷出一口血。
    房内充斥着人进人出的慌乱脚步声,仇韶神志不清地靠在床头,任人用银针一根一根锁住全身七大命穴,很快,药童一路小跑把熬好的药送上,守在床边的吴凌一手托起仇韶后脑勺,撬开他牙关,拖着碗把药灌进去。
    仇韶在昏迷中仍然秉持着固执的脾性,眉蹙着,牙关咬紧半点不松。
    药顺着嘴角淌在床榻边,费了大半碗,吴凌没办法,只好自己喝下一口,再一点点渡过。
    仇韶这回是真走火入魔了。
    这种感觉跟喝得伶仃大醉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像进入了一个旁人碰触不了的境界,那些令人忧愁烦恼的,提心吊胆的,后悔莫及的事一股脑全被赶到外头了,反正他是什么也听不见,摸不着,五感几近消失,身子好似泡在深海里,被四处窜走的真气绞得要爆的心口也不疼了,浑身舒坦得不得了,只愿在宁静中一直沉到底,再也不想醒来。
    不对……不对!
    如果不醒来,那牧谨之那把碍眼的剑怎么办。
    岂不是一直就登堂入室,鸠占鹊巢了!?
    牧谨之……牧谨之!
    这股不甘心让下沉的身体轻微挣扎动弹了几下,找回了几许感觉,是了,他还有许多未尽的大事业,他还要替父亲与剑圣决一胜负,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他还要查明父亲被害的真相……
    顺便,在赐剑给牧谨之让他开眼界涨见识的时候,还要点拨一下他,这个江湖上可以有剑圣,刀圣,但做情圣是没有出路的。
    这事太重要了,鱼钩似得猛地把仇韶从海里一鼓作气捞了出来。
    仇韶一个激灵坐起来,把给仇韶换针的大夫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同时被惊醒的还有白堂主,他在仇韶情况稳定下来后就一直守着,一天一夜没合眼,他在仇韶眼前挥了挥手,见仇韶身子直挺挺的,眼神迷迷瞪瞪找不着北,赶紧让大夫再把脉看舌苔,好好检查一遍。
    仇韶做了个酣长的梦,有那么片刻分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当他看向自己身上扎着的银针时,眼瞳猛地缩紧,顿时一身浑噩全无。
    他掀开锦被下床,推门而出:“牧谨之呢,他人在哪儿!”
    白堂主心急火燎地追上:“牧护法还没醒呢,您悠着点,先喝点水——哎,那至少先让大夫把针拔掉啊!!”
    已经足足过去了两日。
    第56章 五十二计
    仇韶是气急攻心一时走火入魔了,而牧谨之那边情况似乎就不太好了。
    房门紧闭着,也不知现在里头究竟情况如何,白堂主宽慰说现在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证明性命无忧,毒虽棘手,但有谷神医在,又有吴护法周盟主在旁助阵,总归不会出大问题的。
    仇韶这才察觉喉里火辣辣地,低头问大夫:“都两天了,你们怎么连他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
    正给仇韶拔着针的大夫是谷神医的入室弟子,别看年纪不大,但以前给仇韶看过牙,经历过几次虎口拔牙的磨练,目前还是比较镇定的:“禀尊主,那毒由贼人专门调制,在江湖中从未见过,看似不剧烈,但毒性已蔓延到五脏六腑,难以驱除,还需要一些时间。”
    仇韶只好在外头等,从这里踱到那,从那又踱回这。
    白威担心仇韶身体不行,一开始跟在仇韶屁股后头,但见教主来来回回,步子生风,身体应该是无碍了。
    只不过教主这不停摩挲双掌焦虑外露的模样,与他当年老婆难产时自己守在门外时的德行毫无二致啊。
    白堂主清清嗓子,上前劝道:“您先别急,您都乱了分寸,那岂不是正中敌人的阴谋诡计?”
    “要中的计都已经中了,现在说有什么用,少来马后炮。”仇韶此刻已是两眼通红,目光钉在紧闭的门口,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谁在为他着急了!?”
    大夫,白堂主:“……嗯。”
    小小的院子,仇韶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遍,仍然怒意难消,惶恐难平。
    疏忽的是自己,躺在那的人也活该是自己,他仇韶武功盖世,根本不需要旁人为他以命相搏。
    仇韶心都被揪烂了,恨不得现在躺在里头的是自己,谁说走火入魔是世间最难受的事,根本不是。
    等待才是。
    等待是刽子手里的刀,磨过四季,到了秋天再收割头颅。
    收割者总是有耐心的,再说,有什么刑具能比时间更残酷,更温柔?
    直到夕阳落下,傍晚时分,门内才有了动静。
    最后走出的谷神医合上门,朽木枯皮一般的老脸上浮着层疲态,本就驼着的背弯得更厉害了,周野,吴凌都从房里退了出来,俱是脸色黯然,仇韶见老头冲自己缓缓摇了摇头,呵出一声看尽沧海尝透百态似的叹气。
    仇韶脑子里嗡了声,他呆滞地看着门口三人,上台阶时手脚不听使唤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是吴凌离得近,眼疾手快把仇韶扶住,有些着急的解释:“牧谨之没死,毒性暂时稳住……牧护法还活着呢。”
    仇韶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喃喃道:“没死,没死——那他,他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谷神医咦了声,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点习惯给别人带来多大困扰。
    做江湖里的神医,有时候是需要自己给自己造脸面的。
    谷神医深知此理,在给人看病时总会稍稍把情况说严重点,毕竟这样才会显得他的医术格外精湛嘛,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欲扬先抑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老夫摇头了吗,叹气了吗?哎呀……尊主多虑了,牧护法的毒已清除大半,剩下的毒还冥顽的很,老夫还得再想想办法,啊,尊主您这般表情看着老夫作甚?”
    毒虽清出了大半,牧谨之仍然没有醒来。
    仇韶坐在椅子上,每隔一会手指就搭在对方手腕间,确保脉搏还在。
    脉搏在,人就在,这个认知让仇韶心里稍微那么舒坦了些。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让属下为自己死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牧谨之。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其中混合着仇韶最闻不来参汤气息,牧谨之就那么安静的躺着,从昏迷过去后就未醒来过,嘴边冒起了青色的胡茬,两颊消瘦没了往日万事不惊的神采,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真的只像睡着了似的。
    老实说,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牧谨之对自己可以忠诚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毕竟,牧谨之这人的个性是与愚忠二字完全挂不上钩的,在仇韶眼里看来,牧谨之就是人太聪明了,对教中诸事的态度也绝不如吴凌那般上心。仔细一想,牧谨之在教中多年,对上上下下的人态度并无不同,称得上一碗水端平的友好和善,从来没见他为什么事为难过,伤心过,凡人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落到牧谨之身上,不过都化为一点轻描淡写,不值一提的小情绪罢了。
    就连他一直以来给的难堪,在牧谨之身上是半点也未奏效过,打骂没用,嘲讽没用,赶不走撇不掉,莫非这就是牧谨之效忠的方式吗?
    仇韶不免看得有些入神。
    这种感觉挺新奇的,他从未把时间浪费在盯着看人上,他喜欢看草木,动物,兵器,唯独不爱看人。
    皮囊就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只有武功入得了他眼的人,仇韶才会稍加留意。
    长老们批评他总把别人的脸与名记错,可这也怪不了他,他控制不了。
    但现在这毛病有了点变化,这段日子哪怕合上眼,他也能在一片空虚的黑暗里,一点点摸索出牧谨之的模样。
    先是轮廓线条,然后是五官细节,无数的牧谨之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恰似夜里的璀璨的走马观花灯,无论怎么转,面面都是他。
    牧谨之是不一样的,蓦地,仇韶很想伸出手去碰碰对方。
    不只是探脉那种蜻蜓点水的程度,还要更深一点,久一点,慢一点——
    这个念头来得太防不胜防,彻底违背了仇韶素来磊落刚正的行事风格,太乘人之危,很不君子,也不地道。
    但念头一旦上脑,就像盛夏被蚊子咬过痒得掏心掏肺,逼得你不得不动手。
    仇韶按捺看片刻,把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头——
    几位身着玄衣的武林盟弟子风尘仆仆赶到,正与周野、谷神医在树下商量着事,吴凌在派遣教徒前往鬼谷查探原因,显然大家都很忙。
    仇韶动作很轻地把门合上,上好门杠,想了想,还是把门杠撤下,显得自己并不那么心虚。
    他把椅子挪前了些,咳嗽两声,仍是把持不住自己的手,缓缓支了过去。
    “牧谨之?”他唤了声。
    牧谨之双手搁在背面上,乌发压在身后,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乍一碰到冰凉的手心,冷意刺扎皮肤,带起些微的战栗,仇韶拘谨的等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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