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谨之的手都不可抑制的轻抖起来,他死死看着仇韶,咬着牙,带着无比锋利的怒意:“为什么不躲开?不要告诉我,你躲不过!”
    仇韶一下被问住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那会是中了哪门子邪。
    他不想细说,不过,在仇韶的记忆中,牧谨之向来是一脸万山崩于前都不改笑意的德行,如今这副疾言怒色的样子倒是稀奇。
    属下在冲自己吼三喝四,仇韶心里却没觉得难受,他不以为意,反倒稀奇般的多看了几眼,方道:“不过这点小伤,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把手给我,立刻!”牧谨之一边吹响鸟哨通知周野,一边当机立断拉仇韶到一处小水潭边清洗伤口,抽出随时携带的匕首,用火石点火把刀刃滚烫:“先忍着点。”
    仇韶鼻间闷哼了声,手指痉挛数下,意欲抽出,但牧谨之手劲儿出乎意外的大,铁箍圈一样压着他手腕,牧谨之下刀又快又准,几下便剔出残留在肉里的碎渣。
    牧谨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着撕开一方袍角给仇韶包扎,仇韶动了动受伤的手,觉得并无大碍,本来嘛,被咬一口算什么伤,也就牧谨之少见多怪,做一脸小儿女姿态。
    “尊主觉得这只是小伤?”牧谨之语带冷峭,瞟了他一眼,把匕首收回腰间,总体表情尚算恢复冷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蛊虫万一从他的身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而我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后果会是什么?”
    仇韶愣了片刻:“……”这点,他的确没想到。
    不过他向来高人做派,明知是自己失误,但嘴上偏偏就是服不下软。
    “那不一样,蛊虫需要特殊的药物才能引入体内。”仇韶为自己辩道。
    牧谨之冷笑一声:“对,这是沙雁行说的吧,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尊主倒是信任他,他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他的确是说过植入蛊虫需要将活人浸泡在药中,但他有没有保证过蛊虫不会通过吸食血液转移?尊主自认武功盖世,总不会连这点程度的攻击都避不过吧!?”
    仇韶本来就不善言辞,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嘴硬的人一般嘴上功夫都不大好,就像仇韶,他从小就知自己嘴钝欠油,不善辞令,但教导他的长老说世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口若莲花不过占一时上风,真正的输赢还是靠拳头说的算,既然嘴上说不过人,就要有让人噤若寒蝉的本事,让人都闭嘴!
    仇韶咬牙坚持:“本尊根本没事。”
    牧谨之背对仇韶,蹲下清洗双手,属于仇韶的血一缕缕浸进寒潭里:“尊主又知没事?”
    仇韶都要被下属再三责问得狗急跳墙了,忽的灵机一动,想到个很好,好到无法让人反驳的理由。
    “自然,如果本尊有事,你还有心思洗手?”
    牧谨之肩头微僵,洗手的姿势也停了片刻。
    “既然尊主都知道,又何必说出来。”牧谨之擦拭掉手上的水珠,潭中倒映着两人纷乱的,分不清你我的身影。
    “您啊……不过仗着属下的忠心就乱来罢了。”
    云开日出,鬼气森森了一晚上的林里开始有了朝气。
    周野先带制服住的尸童回去,仇韶与牧谨之则循着逃走尸童留下的痕迹,往林子更深处寻去。
    至于为何不让仇韶一人先回去,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让仇韶带路,那这段路恐怕会比三藏取经还要曲折。
    经历了大半宿的暴雨林里的气温仍低,越往里走越是,泥地湿润,尚残留着模糊的脚印,牧谨之捻了点泥土在指尖,看完又嗅了几下,擦手站起。
    “尊主,往这边走。”
    仇韶不大信,却还是继续跟上,嘴上故意损道:“你是狗鼻子?一滩泥巴还能闻出什么不成?”
    牧谨之走自己的路:“对啊,看来尊主又发现属下一个优点了,所以平时您可千万别乱跑,去哪属下都能找到。”
    仇韶发现这家伙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
    但自己也并没有太介意,只是多少有些局促,追其原因,大概是自己受伤时,对方情不自禁表现出来的护主之态吧!
    几个时辰前他还对牧谨之万般疑心甚至大打出手,牧谨之受了冤屈,心里有气对他说几句脾气话倒也是人之常理,可以谅解;况且在有外人在的时候,牧谨之还是记得护他颜面,为他的不识路打掩护给台阶。
    是啊,自己当初坚持要铲除牧谨之,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
    是因为解完毒就一走了之?还是被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才要斩草除根?
    但以目前的了解来看,自己中毒的事还无人可知,可见牧谨之嘴巴平时是碎,但关键的问题上还是能信得过的。
    忠心赤胆又知情识趣的属下,仇韶就是再心硬如石一百倍,也不免有些动摇。
    山路难走,牧谨之一路停停采采,收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给仇韶换上。
    一圈圈沾满血的布条解下,当时还不觉,拆开换药中仇韶才觉手痛难当。
    “这叫紫珠草,若被毒蛇咬伤也能用,属下幼时拜师学艺都在山上,几岁就被扔去捕猎找肉,别的不敢说,山里的事没人能比属下熟。”
    仇韶微垂目,但没看伤势。
    牧谨之说话时眼角会习惯性的带出笑意,从自己这角度,正好可以俯视对方的表情,仇韶:“……你跟本尊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太多年了。”牧谨之把药汁嚼碎,一点点敷上去:“记这些太烦,而且也没必要啊。”
    没必要?仇韶表情沉到谷底。
    “是啊,既然要跟一辈子,何必去算来计去,给自己找麻烦?”
    表忠心是个技术活,万万刻意不得,最好是攻其不备神来一笔。
    仇韶被猝不及防的忠心打动了下,另外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无意识颤了颤,“是么,那这么多年,本尊为何从不见你的家眷。”
    牧谨之很奇怪:“属下本就没成亲,教主要是能见到那便定是见鬼了……咦,属下没有家眷,尊主您似乎很开心?”
    有么?怎么可能,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可能令他开心。
    “……那您刚刚笑什么?”
    仇韶拉下脸:“本尊没笑,那是你自己眼睛的问题。”
    “这样啊……”牧谨之淡淡道:“属下一把年纪还没有拖家带口的机会,也的确惹人发笑。”
    仇韶垂下头,不太在意的问:“……那你在县衙时说的是何人。”
    牧谨之大概也没把酒桌上的话放心上,这会才回想起,忍俊不禁道:“教主,有意中人与有家眷怎能混为一谈,你看世间有几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句话的时间,牧谨之已缠好最后一圈,打了上个漂亮的结。
    仇韶盯着那个结,回味着那句话,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问下属的私事,吴凌曾教导他做一教之主需恩威并重,闲暇时关心下属也是必要的,现在他这也算关心了,却反倒自己不舒坦起来。
    看来自己终究走不来亲民路子。
    牧谨之伺候完老大,才顾得上自己喝点水吃几口干粮,他见仇韶那姿势像要坐化升天似得纹丝不动,只好道:“是包得太紧了?还在难受吗?对了,论起止血,还有一种挺灵的,不知尊主听过没。”
    仇韶回过神,待开口时方察觉喉咙干得厉害,像含着把沙磨得全身不自在顿了顿:“……什么。”
    “童子尿啊,对止血消淤血,滋阴降火有奇效。”牧谨之煞有其事地憾道,“不过只可惜啊,我们都不是,否则还可试试是否真的那么有效呢。”
    仇韶霍地站起,可因为失过血,眼前阵阵发黑:“……住嘴。”
    是了,他最恨的不是牧谨之做的事,而是他那张欠收拾,而自己永远收拾不了的嘴!
    第53章 四十九计
    “看样子就是这儿了。”
    泥地上渐渐出现一条狭长的小道,显然前段日子常有人在这走过,顺着小道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穿过一片灌木林,抬头看去,视野一下宽阔起来,不远处的荒草地上是座气势非凡的古墓,墓冢前竖着巨大的墓碑,碑文上的字已不甚清晰,枯黄的野草生得到处都是,林鸟不怕人,在顶上盘旋不走,发出哭叫般的鸣声。
    牧谨之走上前看了看碑的式样,这是五百年前某个越国贵族的墓,不知如何被相思堂的人发现了,利用盗洞把里头清空,正好做丧心病狂的事。
    “小心点,别碰到手了。”牧谨之点燃火石,沿着墓道往深处走。
    墓里阴气重,仇韶难免会想起周野与牧谨之半夜聊的那些事,为以防万一,他在进来前多藏了几把石块在身,对付人他所向披靡,但若真的出现……
    仇韶越想越冷汗森森,目光如猎鹰一般警惕着周围,预备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故。
    “哎!”
    没头没脑的,牧谨之急喊了声,显出几分惊色:“尊主,前面有影子闪过,你看到么?”
    仇韶心漏一拍,他亦步亦趋的跟在牧谨之左后方一点的位置,前方墓道黑洞洞的,也只有牧谨之手头举着火石的地方有光亮,根本看不清前方有什么。
    一时间语声消寂,仇韶这刻憎恶相思堂简直憎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地步。
    其实,小时候仇韶也并不是很怕这些的。
    他幼时练武太过刻苦,大晚上不爱回房睡觉,长老们没有办法,最后想了个馊主意——
    他们物色了个丫鬟给仇韶睡前讲故事,这丫鬟的爹是说书先生,小姑娘从小耳濡目染,肚子里一堆与乱葬岗有关的故事,信手拈来每天讲一个,此计果然好使,从此仇韶一到点就进房睡觉,再也不爱披星戴月的打拳练剑了。
    淡去的童年的阴影此刻扑面袭来,仇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当即否认道:“本尊什么也没看见,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前方男人的声音有几分沉重,“一闪而过,应该是个孩童,但太快了,又不像是尸童。”
    “……”
    “那个时代的贵族多爱用童男童女陪葬,罢了,在这种地方若没遇上奇怪的事,可能才是最奇怪的。”牧谨之举着火折子,在火光映照下,眉目显得异常温和:“不过有教主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
    仇韶还能说什么:“……自然,你若怕,走本尊后头便是。”
    顶着头皮发麻,仇韶昂首而上。
    “属下还是有些害怕……”牧谨之目光灼灼,倒比那摇曳的微光更灿眼:“尊主可否让属下牵一牵手?护属下一程?”
    绣花枕头一个,仇韶心里把人数落了一番,不过,这点风浪都无法为属下抗下,那他还算什么一教之主。
    仇韶自认顶天立地,给属下一点庇护是理所当然的,沉吟片刻,虽不是十分情愿,他还是递出一只手。
    手旋即被紧紧握住,掌心相贴,两人手心都莫名的烫。
    牧谨之客气的道谢:“多谢尊主,属下这回安心多了。”
    仇韶暗暗对比了下,牧谨之手掌是比他大,估计是真的怕得很,手劲大极,一点缝隙都没有,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
    两相对比,仇韶自己那点心有余悸也算不了什么,他正了正心神,告诫对方:“本尊若在就罢了,若有旁人在绝不能胆子小成这样,坏了白教的脸面。”
    “尊主说的是。”牧谨之应道:“尊主手本来就受伤了,还要保护属下,属下真不知如何回报。”
    余光中,对方那副显然轻松许多的模样令仇韶心尖颤颤一动。
    四周非常非常的静,火折子上的光渐渐暗淡,冷不丁的地下爆出哗啦几声脆响,牧谨之脚踩上了几架兽类骨头架子,看样子也是好几天前的,肉被剔得干劲,仔细看的话骨上还有牙齿撕咬啃下的痕迹。
    “沙雁行被抓走后,本来留在这儿看守的相思堂弟子也撤走了,逃窜出来的尸童白天藏在墓穴里,晚上到林外捕食,这儿又隐蔽,难怪白堂主派了几次人进来都找不到。”牧谨之说。
    手被握得太紧,仇韶耳根发起热,但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的模样:“走吧。”
    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陵墓中央的墓室,石门半掩,里头传出令人心悸的低哑嘶声,看样子,昨夜逃走的尸童就藏匿在里面。
    尸童察觉到仇韶的靠近,焦躁得不断刨地,但之前又被打怕了,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牧谨之把火折子一下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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