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 作者:作者:亿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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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谢过公爹的排骨,啃了一口排骨肉,咀嚼中,往彭朗脸上斜去目光,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吃完整块排骨,说口味很好。
    彭诉仁颔首,彭朗给他的父亲也夹了一块排骨。他同彭诉仁谈起《江河报》的新闻选题,彭诉仁仔细听罢,因为儿子的请求,重获父亲的价值感。
    他摆摆老手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明天我约他吃顿饭,马上就能解决。
    彭朗同父亲道谢,彭诉仁还没把那句父子之间客气什么说出口,饭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石渐青站在门口,她穿一条深绿色的长裙,发髻精致,脸上挂着名媛微笑,慢慢走进餐厅。
    彭家别墅装了自主供暖系统,室温高达二十六度,季长善分明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却不知怎地冒出鸡皮疙瘩。
    彭家父子的目光随石渐青转动,她坐到丈夫身边,扫视一圈桌上的残羹冷饭,笑问其他三人:怎么吃饭了也不叫我?
    62. 吾乡 此心安处。
    石渐青第一眼望见彭诉仁, 是在十七岁,在巴黎。她是妓/女的女儿,在十八岁以前,她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父亲石先生做收藏家、做商人, 在当地享有盛名, 家里常摆流水一样的宴席, 宾客盛装出席,入了夜, 庄园灯火通明,西洋乐器聚在一起合奏, 厅里转着无数朵盛开的裙摆。石渐青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女儿, 在家里排行老幺,每次做宴席用的礼服,设计师上门, 石先生都会把最好的一位安排给小女儿。
    设计师拿软尺为客人量三围, 石渐青站在铜花框的立式镜前头,转着圈欣赏自己的体态。
    她喜欢嫩绿的一切, 于是在绫罗绸缎棉麻布中,挑选最漂亮的绿布。她这次想要波西米亚风格,裙子得做成大裙摆, 蜡染印花, 用粗布。
    石渐青的上流朋友们年轻、反叛,看见她穿上那条绿裙子,系上花头巾,嘴巴张成一个小圆。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布尔乔亚,坚决反对和波西米亚为伍,吉普赛人四处流浪, 偷盗抢掠,无恶不作,怎么能玷污上流社会的文明?石渐青的朋友们赞美她既诱惑又天真,看似矛盾,实则是哲学美。
    他们早就约好趁父母应酬溜出宴会,那是四月初,可傍晚下了一场雪,大家披上不起眼的黑色长大衣,彻底掩盖内里的华服。
    小团队看过一张报纸,上面有张照片,拍的是地铁站里的流浪音乐家。石渐青和朋友们决定模仿这些流浪汉,一伙人随手抓上几把便携的乐器,开跑车去了一个异常遥远的地铁站。
    他们用波西米亚头巾遮住下半张脸,在不很明亮的地铁站里,闻着尿骚味儿,开了一场叛逆的音乐会。这乐队不奏巴赫,不要肖邦,只弹拉流行乐或者民族乐派的曲子。
    彭诉仁噔噔迈下水泥台阶,地铁站的墙壁贴着白瓷砖,映出他年轻的黑发和侧脸。
    那年他二十二岁,意气风发,刚在绛城了开了第三间小旅馆,梦想着终有一天会在世界各地挂上彭氏的招牌。他已经去过美国考察酒店业,欧洲的学习之旅从巴黎开始。他的步伐疾而阔,仿佛最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一刻也等不了地奔赴。
    地铁站里回荡着流行乐,彭诉仁离乐队还有十五步之遥。他们一曲终了,石渐青竖起琴弓,像仙女施法一样晃动琴弓,弓头在空中逆时针画了一个圈。大家见到指挥,心有灵犀,立刻奏起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拉起小提琴,双眼低垂,嘴巴挡在头巾里笑。她涉世未深,听不懂乡愁,只是花白头发的老师如何教,她就如何拉奏。曲子悠长缠绵,彭诉仁的脚步渐渐放慢,放慢,停在乐队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他默默听着,只是忽而想起了他的父亲坐在西南山头上,手里捻着咖啡果,断断续续地哼唱一首《念故乡》。那时与今时,旋律是一样的,不过是他的父亲死了,死在绛城,落叶归根。
    石渐青抬眼,看见一个东方男人掉下两滴泪。
    她止住琴弓,愣愣地望他,彭诉仁惊觉失态,赶忙用袖子蹭掉眼泪。他与石渐青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拉得真好,随即转身,重新迈开大步。
    石渐青偏头瞧了一眼彭诉仁的背影,她的一个朋友用长笛鸣了一声,石渐青回过头,再度架起琴弓。
    她与彭诉仁萍水相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见过。
    石渐青继续做石家最得宠的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石先生在庄园的花园里,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宾熙熙攘攘,没人留意吉普赛女郎混入露天宴席。
    石渐青的白鞋踩在软草坪上,她穿一条豆绿色的礼服裙,裙摆将她和旁人隔开半米远。她在人群中随意穿梭,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她鼻尖上抹了一点奶油,是朋友干的,她母亲石太太见了,立即要求她擦干净。
    佣人送来手帕,石渐青擦拭着鼻子,眼睛越过无数人头,瞥见一个红发蓝裙的漂亮女人。
    这女人长了一双桃花眼,石渐青对镜自照的时候,也会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石渐青的父亲是亚裔,她母亲则是纯白人,她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长得大同小异,无一人有这样的桃花眼。
    吉普赛女人和石渐青遥相对视,彼此都静止许久,对方先回神,又挤开一个又一个上流人士,去寻找她的目标对象。
    石渐青恍惚地度过生日宴,后来才听说吉普赛女人找的正是她父亲。
    吉普赛女人和石先生大约十年没见过,她花完了当年的分手费,又跑回来狮子大开口。石先生瞒着太太,把旧情人带进随便一间客房,两个人讨价还价,不知从哪一刻起,地板上掉落一件一件礼服。
    他们互诉衷肠,哼喘着叙旧,说些男盗女娼,石渐青的姐姐推门而入,惊叫出声,当即引来几个佣人围观。
    事后,石太太拿出一笔封口费堵住佣人们的嘴,也严令禁止大女儿将家中的丑闻抖落出去。石先生照旧宠爱小女儿,上流社会中也无人谈论石渐青的身世。风平浪静四年整,石先生与世长辞,给石渐青留下一大笔遗产,数额远超其他女儿所得。
    石渐青的姐姐长年受石先生冷落,瞧见遗产分配的不公,悲愤难忍。她匿名给报社投去稿件,详细揭发石渐青的身世。新闻见报,上流社会对石先生有情妇和私生女这事儿毫不意外,大家只是惊异于丑闻的公开。
    石太太迅速处理了丑闻危机,回到家,扇了大女儿一巴掌,恨她让自己颜面尽失。她的大女儿丧失名媛风度,在房间里叉着腰破口大骂石渐青是杂种,是婊/子生的,跟那群吉普赛人一样,专门偷盗属于别人的一切。
    石渐青听到佣人的转述,浑浑噩噩两日,她的记忆追寻到很久之前,久到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四岁的一个午后,石太太坐在她面前,阴影与阳光将这位太太的身体劈成两半。她看着石渐青拉小提琴,琴声吱吱呀呀,石太太眼波深沉,嘴巴似乎往前一努,无声无息地倾吐:Pute.
    石渐青缩在被窝中战栗不止,嘴巴张着,大口喘气。
    她想去找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请他们帮忙排忧解难。她打了无数个电话,那些朋友一听是石渐青来电,顿时就撂下听筒。
    名媛穿波西米亚裙才是叛逆,黄种人和吉普赛人的女儿本该如此穿着,哪里有一点儿反叛精神?
    石渐青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吃两口饭,就会在以泪洗面中思念自己的父亲。她泣血的想念经过三百个日夜,逐渐发酵成一声声质问。
    她问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找一个低贱的女人,问他是否羞愧,问他为什么要让那吉普赛人把她生下来。
    房中的书架上塞着一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石渐青十七岁第一次读时,曾愤愤不平地批判阶级划分缺乏人道主义;二十三岁再拿出来读,却幻想着乌托邦真实存在,如此一来,她的父亲便不会自轻自贱,和低等妓/女生出一个错误、一个污点。
    时间或许不是解药,但的确是止痛药。石渐青一过二十四岁,便可以重新走出庄园。她变卖掉所有房产,拿到一笔三辈子也花不完的巨款,她安静看着账户余额,看了一整夜,第二天订了一张机票,飞往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石渐青开始满世界漂泊,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又换下一个。她走走停停,二十六岁的四月初,从莫斯科飞往绛城。她的曾曾祖父是绛城人,到她这一辈,却已经没有人到过绛城。
    她找到绛城最好的酒店入住,酒店旁边有家音乐厅。
    石渐青放下行李,换了一套深绿的礼服裙,去音乐厅随便买了一张票。那天的交响乐队是捷克籍,他们奏着民族乐派的曲子,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坐在台下,掉了两滴泪。
    她旁边的观众递来一块手帕,石渐青惊觉失态,赶忙用指尖抹掉眼泪。她与旁边的观众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谢谢,随即起身,摸黑走出演奏大厅。
    四月春寒,石渐青披上一间黑色的长大衣,盖住内里的华服。
    她迈进春风中,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继续往前走着,左手边慢慢跟上一位先生。
    石渐青转头去看,彭诉仁脱下帽子搁在心口,踟蹰一阵,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石渐青打量彭诉仁的黑发和眼睛,十七岁的春季,她似乎在地铁站里见过这个人的眼泪。
    她不确定地点头,彭诉仁跟着她点一点头,两手攥着帽子,料子都变了形。
    他约石渐青吃一顿晚饭,后来是一顿午饭、一顿下午茶。他们自然而然地见面谈天,石渐青不太会说中文,彭诉仁跟她讲英语,日子久了,中英法三种语言交混着腾在餐桌上方。
    彭诉仁并不纠正石渐青的中文发音,石渐青却不能放任彭诉仁在发R音时卷起舌头。他摆弄着银质餐刀,说自己分不清卷舌了没有,请石渐青帮忙看看,她没有答应。
    他们出了西餐厅,门外有一棵老柳树,新叶才抽芽,嫩绿似罗裙。彭诉仁说了一路带R音的词,走到一个无人处,石渐青凑过去,仔细检查他是否卷舌。
    彭诉仁低着头说话,请石渐青再靠近一点儿,否则检查不清。石渐青踮起脚来,彭诉仁望住她的眼睛,十多年前,他匆匆一瞥,在花头巾之上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那一眼,便记了很久很久。
    他们结婚了,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名彭朗彭郁。
    石渐青的胎梦很美妙: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湖中有条红鲤鱼嗖一下跃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她跟木雕老师学习,按照月亮和鲤鱼的样子,亲手刻了两只木雕留念。
    彭朗和彭郁是异卵双胞胎,两个人大体上像妈妈,却只有彭朗遗传了石渐青的桃花眼。石渐青时常坐在摇篮边,轻轻打量两个孩子。彭朗的眼睛总是睁着,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石渐青,她是妓/女的女儿。
    石渐青的目光慢慢失去焦点,她回忆着从前在石家的繁荣,似乎她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这双桃花眼开始的。
    她不知道自己落下两滴泪,彭诉仁在旁边递来一张纸巾。石渐青泪如雨下,用母语诉说自己想家,但她已经没有故乡了。彭诉仁陷入沉默,他没有说自己也想家,但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他已经不是二十二岁。
    当年彭诉仁的父亲病死后,他的农民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照旧洗衣服做饭收拾家,见彭诉仁意志消沉,一笤帚打在儿子背上说:男子汉大丈夫,丧着脸像什么话!她这辈子赶上一个动荡的时代,又长在农村,生生死死,如同家常便饭,人得想办法继续活着,哭有什么用。
    彭诉仁没能得到母亲的安抚,只从她身上学到了忽视悲伤的作用。
    彭郁死后,彭诉仁如法炮制母亲的做法。他怕自己不如母亲坚强,会睹物思人,于是迅速销毁了小儿子的所有物品。石渐青已经哭了三天,她攥着亲手刻的鲤鱼木雕,不让彭诉仁抢走。他握住石渐青的肩膀,盯着她红肿的双眼喊:别发疯了,人要往前看!
    石渐青愣在原地,想起丈夫在医院里跟医生沟通的样子,他逻辑清晰,表达顺畅,像濒死的不是他儿子。
    人到底是无情的,无数有关无情的记忆,从头到尾,瞬间扎入石渐青的心脏。
    她父亲还在时,总会望着她的眼睛出神。他或许会想念吉普赛女人,或许也曾有一点爱她,但他绝不会跟上流社会的太太离婚,转而娶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彭诉仁大概也是这样爱她。
    他可以在新婚之夜,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可以在每年的中秋夜,和她漫步于庭院月光中,叹上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有她在身边就很好。
    然而,她怀孕了做产检,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孕育双胎,彭诉仁第一反应不是为她担忧,不是那就减胎,而是询问医生该怎么调理她的身体,才能保住两个孩子。
    男人们的爱,不过如此。
    石渐青浑身战栗,拎起床上的枕头砸向彭诉仁的胸口。她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彭朗站在父母的房门外,听着他们激烈地争吵,眼前仿佛有一只鱼缸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每一块碎片都是他家庭的残骸。
    彭诉仁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彭朗的小脚挪不动,他只是愣愣地望着爸爸。彭诉仁扫了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绕过彭朗,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彭朗收回视线,朝漆黑的房间里看去,他的母亲攥着一只鲤鱼木雕,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石渐青俯视彭朗的桃花眼,用陈述句问:是不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
    彭朗睁圆了眼睛,凑过去抱妈妈的双腿,急切道:不是我。
    他的小脸仰着,眼中噙满泪水,石渐青扒掉彭朗的小手,冷冷道:别用你那双眼睛看我了。
    石渐青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彭诉仁叫人把门锁卸了。他推门而入,踩了一脚积水,彭诉仁怔住一秒,步伐变得无比紊乱。
    他快速来到浴室前,砰一下撞开木门,石渐青躺在浴缸里,手腕上嘀嗒嘀嗒落着血。
    从此往后,彭诉仁偃旗息鼓,不再跟石渐青有一丝一毫争执。
    他们达成和平的回避协议,只要石渐青好好活着,不要再提彭郁,不管她要什么,彭诉仁都答应。
    石渐青要回了彭郁仅存的遗物,其中有条挂鲤鱼坠子的棕绳,是当时从彭郁手腕上摘下来的。
    她摸一摸银坠子,把这条棕绳套在彭朗的左腕上,石渐青看向彭朗,用眼神逼迫他年深日久地戴着这条手绳,铭记彭郁。
    除此之外,在筹办咖啡公司的那一年,石渐青去到彭诉仁的书房,要求他在公司的名字里加上一个郁字。彭诉仁盯着石渐青良久,她轻笑,彭诉仁低下眼睛,说了一句知道了。
    石渐青回到卧房,拿出那只鲤鱼木雕,给它抹油保养。她掉了两滴泪,嘴角挂着名媛微笑。她的确爱彭郁,爱他的艺术感,爱他的天真无邪,一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烂漫的岁月。
    可是他死了。
    她卧室的墙壁上挂一把小提琴,石渐青很早就不再拉琴,她的琴摆在那里,积了一层灰。
    彭郁还在的时候,总会缠着妈妈给他拉琴。他最爱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石渐青从周五办完油画沙龙,就一直在楼上拉这首曲子。
    她的沙龙上,有位太太问石渐青是否知道朗郁要股份转让。
    石渐青看着那位太太,对方补充两句:我们家那位不是有朗郁的股份么?听他说,你儿子把股份转给你儿媳了,小两口感情不错啊。
    她的儿子可真是个情种。
    石渐青坐在圆桌厅里,深绿色的裙摆垂在小腿边。彭诉仁搁下手里的筷子,没有转头看向太太。彭朗的手低于桌面,他转动着左腕上的鲤鱼坠子,石渐青看过来,冲儿子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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