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的史馆制度已经相当成熟,起居院、两时政记房、玉牒所等处都会不断送来资料,所以帝王实录中的内容是不断添加修改的,不到萧定死的那一天,实录不会完成,纵然是盖棺定论了,也未必就真的是最后的定稿。实录如此,其他国史、会要之类亦是如此。

    历史中反复修史的事件层出不穷,此刻萧定的火烧后宫纵然不入书中,多少年后谁知道将来的帝王对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会是什么想法,这段历史会不会被反复修改,真相会不会终有一天被后人觉察,杨如钦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如实记录下一切,为后人将来得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奠定基础罢了。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隐约黑了。远处炊烟袅袅,杨如钦坐在轿中,听着街道上的嘈杂喧闹,难得感觉人生偷闲之乐。突然身体一震,那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旁的随从大喝,“挡什么路?”

    杨如钦心中一动,掀开轿帘。

    左右街道此刻已经燃了灯烛,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侧身站在道路中,左右都过不去,正把他们一行挡个正着。

    那身影一入眼,杨如钦险些喊出来,独孤航?怎么是他。

    独孤航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后,突然告假失踪不见踪影,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么不告而去的少,杨如钦当年也做过,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此刻年长了,再看别人做起来,居然也会有真不像话的想法。

    独孤航见他们停下,突然转身,朝这顶八抬大轿走过来。随从们连声呼喝,相继挡在他身前,独孤航道:“走开!”

    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随从也是嚣张惯了的,独孤航又不曾穿官服,谁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张狂,不禁纷纷大怒,卷袖子便要教训他。

    只听杨如钦喝止了一声,道:“让他过来。”

    随从彼此对视,让了条道。

    独孤航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慢慢往前走。

    杨如钦钻出轿,起身,两人终于面对面。

    这时候天色已暗,百姓们都回家吃饭了,左右行人渐少,路过的都往两旁避让,这轿子一看便知道来人是高官,一般人也不会多事。

    杨如钦轻声道:“你怎么没回边关?去哪里了?”

    独孤航微垂着眼并不说话,独孤航本来是个话少的人,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问必答。杨如钦见他如此,徒然生了莫名的熟悉感,居然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独孤航年纪远比他小,从前交往的时候,杨如钦虽然并没存多少真意,却一直做着一副兄长般关切的姿态,日子久了,竟然习惯了。

    本来想着大庭广众,实在是不该,杨如钦还是伸手搂了下他的肩膀。

    这样的举止并不突兀吧,他想着,腹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杨如钦下意识抓紧了独孤航的肩,低下头去,看到一截锐利的剑身露在腹外,另一半已经插入了他体内。

    血很快滴落下来,落在他两脚间的雪地上,不一会便集了鲜红的一滩。

    众人终于发觉不对劲,惊叫声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在那些如同浮雾般的声响中,杨如钦死死看着对方的脸。独孤航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他的神色平静,低声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可万岁都松口了,你却死活不饶过大人。”杨如钦想说并不是那样的,然而血流涌上来,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言语。他开始吐血,吐得独孤航整个肩头全湿了。

    独孤航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血弄污了自己全身,直到有人用刀朝独孤航脑后砍过来,他才退开。

    杨如钦倒了下去,他看着独孤航在人群间刀影中躲避腾挪,那双脚飞快地移动,动作灵巧而美妙。

    旁边有人扶起他,他指着独孤航,低声道:“让他走……”

    那人惊讶地追问了数遍,得到的只是这一个答案,终于相信了这并不是杨如钦的胡话,连声叫嚷起来。

    众人慢慢停下追砍,独孤航孤零零站在众人当中,看着轿子前被人扶也扶不起来的杨如钦。他始终冷酷的眼中终于浮上一股痛楚之色。

    杨如钦望着他的脸,坚定道:“……叫他走。”扶起他的是他的贴身随从,听他如此说,抬头大声道,“走啊!大人说要你快走!”

    独孤航的脚却生了根一样始终不动,杨如钦闭上眼,低声喃喃道:“……走啊……”

    独孤航突然大吼,“杨如钦!!”

    众人都惊,只见他交剑到左手,飞快地往右臂上斩下去,手起刀落,那手臂带着热血落到地上,指尖尤动了一动。

    杨如钦震惊睁目,独孤航剧痛之下,踉跄几步,将那剑抛到地上。他痛得声音也嘶哑了,咬牙道:“你曾与我约为兄弟,对天盟誓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你是骗我的,可我的誓言不能不作数,我如今以臂代身,偿你血债,从此两不相欠,恩断义绝!”说罢,再不看他,蹒跚抱臂而去,众人都惊他自残的血性,无人敢阻挡。

    杨如钦看他离去,这才放心,再看看他留下的半截残臂,目中不知道为何竟然落下泪来。两人相遇的情景尤在昨日,一瞬间却已经到了结局。

    空中雪花纷飞,无声而落。此刻才听到呼喝推搡之声渐近,官兵终于是来了。

    萧定听闻杨如钦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交由刑部,发了告示缉拿独孤航。

    而杀人的独孤航也是一方朝廷大员,这引起了百姓们异常激烈的好奇心,引发了无数个版本的恩怨情仇,然而与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沸沸扬扬相反的是,这份追缉令发出来之后始终不见后文,最终悄然无息地无果而终。

    作者有话要说

    汤圆同志画的小陈之死,

    这个是汤圆以前画的那个渣渣吐血图,后来情节稍有出入

    还有几幅热心读者画给将军令的图,我正在找相册上,下次也上上来给大家看看,鉴于前面章节的贴图已经看不到,文章完结的时候我会列个整理表,另找相册集中发布,谢谢大家~~^^

    第 37 章

    37、萧定觉得那些病痛越来越难熬。

    三度梅到底让他后半生成了个药罐子——他曾经毫不在意这个毒,那是因为他非常驽定地相信着陈则铭会交出解药,然而事态的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的滋味原来这样痛苦。

    夜里,他一入眠便感觉似乎有片冰刀在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无法进入沉稳的睡眠。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然后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到底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这些滋味之前他也受过,但那时候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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