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池心下苦涩,依旧点了下头。他看着她,眼眸里暗藏着复杂,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温柔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让曲堂山过来。”
    辜七也不知此时应当同他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事,她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重活一世,唯一没变的恐怕也就是她执拗的性子了,上一世如此,这一世只不过是藏得更加深了。
    两人都是没有说话,气氛凝重。
    辜七一向是没有好耐心的,同裴池对峙的几次,好像都是她先开的口。此刻深吸了一口气,正当辜七要开口出声的时候,却没想到是让裴池抢了先。
    “不要走。”
    辜七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满脸的错愕好像是在反问……他怎么会知道的。
    可是,裴池不是傻子。她的假死,她不许织玉撤下府中的灵堂,这些统统表明了,她之前想要离开,现在也依然想要离开。
    “七七,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疑心你……”裴池皱着眉头,目光真挚而凝重的同他说。其实,这些话他早就应当说了,是他伤了她的心,才让她心灰意冷的要离开。可这些,他都已经后悔了。裴池不能让她离开,不能接受辜七离开的。她的到来,已经是他生命当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至于失去她是什么滋味,裴池刚才已经体会到了,他不想再体会一次。
    “七七,不要走……”
    “……”辜七有些想躲开他的视线,听着他的话,心中如何不是泛起了一阵涟漪。是涟漪,更是不能明言的苦涩。面对他这样的挽留,她还是硬着心肠的摇头。
    辜七本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强的人,当即眼泪就急簌簌的掉落了下来。她转过头,双眸含着眼泪的哀求:“你让我走好不好!”
    就好像裴池的不放手,是禁锢她的枷锁。任凭他如何开口挽留,她都只是想走,都再不会留在在这地方了。
    “为什么?”裴池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双手放在辜七肩膀两侧,稍稍用了几分力气。只等辜七吃痛的抽气声响起,他才猛然回过了神,倏然放开了手。
    辜七早已经是满脸泪痕,“殿下其实说得不错,从一开始我来殿下身边就带着示好之意。因为我知道……知道殿下会称为唯一能和沈括对抗的人。这样带着目的来……我也早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心。”
    裴池闻言怔然,不是这样的……
    “可是,这样真的好累。我在殿下身边,便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怕什么时候惹你不高兴了,你也不要我了。”辜七虽然直掉眼泪,只是自己的情绪却还能稳住,就比如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就是平心静气的。那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辜七已经将什么都想得通通透透的了。
    “我再也不想这么活着了。沈括也好,殿下也罢,都不是我辜七能招惹的人物。”她顿了一顿,低沉的叹道:“殿下放我走吧——”
    昔日,辜七一心想要留在裴池的身边,觉得跟他处好关系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可现在,她却只想离开的了。这世上,最不能用感情去交换东西,她上一世就吃了“情”字的苦,没想到自己没长记性,又跌了进去。好在,她还未像上一世那样跌得真丢了性命。不过这也足够叫她知道疼了。是当真的疼,所以她要走了。
    “七七!”裴池骤然出声喊她,此刻浑身上下都在压抑克制着什么,“你舍得吗?!”
    “就算是我伤了你,可小团子呢?你要叫他一出世就没有娘?”
    “七七,你就真的要这么狠心?”
    辜七目光平和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少见的坚定,她对着他,点了点头。
    她舍得的,她什么都不要了。
    【2】
    皇帝每年都有比去皇宫避暑的安排。虽今年出了几桩大事,天下又不太平,可也挡不住小皇帝携浩浩荡荡文武百官前往昌吉行宫的念头。
    昌吉行宫地处珮州,再往前便是的桉州,桉州并不太平,朝廷平叛乱的大军此刻就在那同西平王的兵马开打。
    小皇帝挪驾昌吉行宫,便就叫天下传颂是御驾亲征了。
    沈括虽是天下兵马都督,摄政辅国,可权势之大已是遮天了。小皇子年幼不亲朝,天下事宜便都是他过眼。各地送上来的折子多且繁杂,除却紧要军情战报要他一一过眼定夺,其余六部的折子也是送至他处。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沈都督多半到后半夜才能歇下。
    然一类消息却是能直接越过最紧要的军情折子,叫沈括当即审阅的。
    此刻烛火幽幽,沈括挑灯看着手中的那一份密函,最开始略过几行的时候,手不经意颤了一下。等到了后来,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死。
    沈括捏着那信函的一角,将他递到了烛火上,任由其被大火吞噬燃烧干净,最终成了灰烬落在了桌面上。
    对于辜七,沈括是志在必得。她原本就是他的,他们有着前世今生的关联,绝不是一个裴池能插进来的。七七,你看清楚,他并不是能值得你真心托付的人。
    这一刻,沈括是最懂辜七心思的人。明白她为何要假死……那是因为,天下流言如厮,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终于一日,裴池要同她面对这样的问题。而她,不过是不愿面对最后的结局,而预先自己做了决断。
    传言是他放出去的不假,漱玉也是他寻了送去那个秦绸跟前的。如果他不做这些,就永远不能逼辜七离开沈括,他有两世的记忆,怎么会还不知道她的性子。
    沈括的手指搁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打,而他眼眸犹如深渊,叫人一眼看不到底,周身散发的气势威仪而强大。七七,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隔了不多时,有人在外头低声开口:“都督,人已经带来了。”
    “带进来——”沈括等这人已经很久了。
    被推着进来的是个光头和尚,年纪尚轻,模样俊俏。他进了里面,双手合十朝着沈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人正是名扬天下的圆勿大师了。
    沈括早前就跟此人有过交情,只不过自去年在京城应觉寺别过之后,沈括便再没见过此人。想上次他被人设伏险些死在外头,也全是因那些人冒了圆勿的名号引他上当了。
    此时沈括缓缓出声:“真是好久不见了,圆勿。”
    圆勿微垂着头,并没有接话。
    而的沈括也从自己的书桌后的站了起来,去到另外一侧的棋桌前,握了白棋盒当中的一把棋子手中把玩,“若是阿琊姑娘,只怕我也再没有机会同你手谈了。”
    圆勿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转过了身朝着沈括道:“阿琊女施主是无辜的,还望沈都督对她高抬贵手。”
    沈括笑了笑,“先来手谈一局。”这棋局还是上回在应觉寺,他跟的圆勿还没下完的那一局,这是叫人重新摆上的,分毫不差。
    这一盘棋下来,圆勿全然不是沈括的对手,是他分心了。心思不在,自然棋道也就跟着差了起来。
    沈括索然无趣,其实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还不像圆勿这般藏不住而已。“所以,那些事情,你都知道对吗?”
    圆勿抬起头,依旧没有说话。
    “因果循环。”沈括便将这四个字说了出来,直接了当的提醒他的。当初,他拿到圆勿所写的这张字条时,根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当他得知了这一切再回过头的时候,才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他和辜七的这两世,正应了“因果循环”这四个字。
    当时圆勿便能断出这样的批语,沈括不觉得他会不知道。
    “沈都督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再问小僧。”圆勿敛眉。
    沈括神态从容,继续开口道:“我知道……你还去过一趟雍州韶王府。”
    圆勿皱起了眉头。
    “你对裴池的说过什么?”沈括开口逼问。这才是他此番真正要知道的问题。当日他舍辜七而走,后来等他记起前世的一切,自然是懊恼后悔,后回了京,又叫人细细查了当日的事情。辜七被裴池救了不假,可当时也是害了一种极为厉害的病。而当日裴池更是在雍州张贴榜文,最后接榜去的是圆勿。圆勿去过没几日,辜七便就好了。
    圆勿会不会医术沈括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他最知道的是此人既然上门去韶王府,绝不简单。沈括这人,其实耐心一直很好,半晌不见圆勿答话,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隔了很久,他才低声道:“时候不早了,你既然今日不想说,那就等明日。”他首先站起了身,朝着门外去,姿态泰然,丝毫没有流露出着急的样子。“不过,你想在这多住几日,那位春风楼的姑娘便也不能走。”
    圆勿一愣,随即站了起来,朝着沈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括微微侧身,半笑着道:“大师是想要说了吗?”
    “她同沈都督命理纠缠,一荣一损。”
    方当这时候,外头传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便是有人直冲了进来,进到沈括的跟前时却又好像十分惧怕的收住了自己的脚步。这不过是个孩童,身量才刚到沈括的腰畔。可却是满身的明黄衣袍,贵气逼人。紧跟在他身后来的,也都是些太监公公。
    “皇上,皇上……”
    这人正是当初的九皇子才初登基的小皇帝了,他眼眶通红,一副羸弱模样的盯着沈括,语气软弱:“都督,朕的寝室有鬼影,都督帮朕换一个寝室好不好?”
    ——
    雍州韶王府。
    自那一日辜七跟裴池坦白了,已经又过了四五日。
    前方军营来了几波人催促韶王的回去,可都叫他置之不理了。,
    辜七觉得,今时今日的自己好像成了大恶人,是红颜祸水。她叹了口气,以往在戏本里看见那种倾国倾城的人物,她也是艳羡不已的,可如今真落在了自己身上,滋味却不是一般的难受。
    “小姐……”拂玉在她身边嗫喏,她也没想到的王爷真会这么的狠心,就将小姐给锁在了院子里头。不,是屋子才对。门窗皆是上了锁的。
    辜七自己倒是没什么,可被拂玉这将要哭的声音一喊,便又觉得是对她不住的了。觉得终究是她连累了拂玉,若当初自己假死的计划没告诉她,她恐怕也就不会受裴池的迁怒了。“等过会有人来送饭,我便叫她传话给殿下,将你放出去。”
    拂玉一听这话就不依了,她又不是不愿意在这陪着小姐,真要把她送了出去,她在外头更是要急死了。拂玉只是觉得……小姐和王爷不该到这地步。她是亲眼看着王爷搂着小姐的“尸体”如何伤心的,那绝不是假的。既然王爷是真心爱重她家小姐的,为何又要分开的呢。
    何况,还有小世子呢。
    拂玉揣了满肚子的心思,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朝着辜七开口劝说:“天下这么乱,小姐便是想要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小姐走了,小世子又该怎么办?奴婢自小就是没有娘亲的,最晓得其中的苦楚。”
    不是拂玉向着韶王,而是她打从心底就觉得……这两人不至于闹到这个份上。她想不明白,怕辜七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
    而辜七则又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她自己倒还没发觉,她最近时常爱叹气,真真是心事多了的缘故。
    有些事情,总归是做个决断的。就算不是在今日,也会是在明日、后日……会是某个她不知道的一日到来。可这其中的每一日,她都会处在忐忐忑忑当中度过。她不要这样的煎熬,也不要再将自己的一切都堵上去。
    “你不懂。”
    没人懂,只有她自己最懂。
    这一句话,真是将拂玉接下来要说的全都堵死了。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听见外头传入了一阵嘹亮的婴孩啼哭声。紧接着,守在门外的丫鬟婆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见过王爷。”
    门上的铜锁被人从外头轻轻开启,屋门推了开来。
    辜七早就预备着要走,所以一开始,便忍住了没看小团子一眼,直至刚才,那一道啼哭声,直接是将她的一颗心也揪住了。
    一瞬间,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想要看了一看他。可辜七知道,只怕只看上一眼,她都要从此牵肠挂肚了。
    第154章
    “拦、拦着!”辜七看见来人的投影已经映了进来, 逃避的念头越发强烈了起来。说着话的时候,她几乎当即就慌张站起了身, 回转了过去背对着来人。
    拂玉没想到小姐反应会这么大,被吓了一跳, 惊疑的唤了一声:“小姐?”
    而这片刻的功夫, 从外面进来的那人已经走至了内室, 自然也就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收入到了眼中。裴池眸底掠过一丝痛苦, 他怀中抱着的婴孩正在不断的啼哭,许是哭得时间久了, 声音虽然洪亮却也沙哑得厉害。他就这么站在那, 停在不远的地方, 目光定定的看着辜七,看着她的背影。
    这天底下,只怕再没有一人比她更绝情更冷情了。她可以不理他,为何连着自己亲生的孩子都能这样狠心。裴池才知道, 她其实真是个性子极倔的, 往日虽然看着是一副娇软软的模样, 可狠下心的时候却比任何人都无情。他低下头, 拍了拍小团子的后背, 这样的安抚丝毫没有半点用处, 叹了一声:“七七, 孩子已经哭了一夜了。”
    辜七忍不住因着这句话而浑身颤抖了起来, 为了他说话语气的无奈, 细听之下还好似透着精疲力竭的疲惫, 也为了他这番话本身。她垂在双侧的手,轻轻握着拳头,又微咬着牙关反复,依旧是不肯回头。
    小团子似乎也知道他娘亲要走,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被憋得通红。这样小的孩子,哭得这样的伤心,任谁看了都要心疼。偏偏他的亲娘是个铁石心肠。
    裴池看着她,越是僵持,他越是清楚她的心意。语气微窒,终于将盘亘在心头,本以为永远不会说出的话吐了出来:“我答应你。”每一个字都格外的清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为说出这几个字他所耗费的心力。像是怕自己后悔,裴池脸色奇冷紧抿着薄唇,许久才缓了过来。
    “七七,在走之前看他一眼,好吗?”
    辜七只觉得自己后背都僵住了,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脑子也嗡嗡的作响,此刻就连转个身的勇气都没有。而裴池已是抱着小团子到了她的面前,那一张小小的粉嘟嘟的脸,也就毫不保留的映入到了辜七的眼帘。
    这是她的孩子……
    是她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小团子……
    辜七缓缓的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竟是在颤抖,她想要用微曲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粉嫩的脸颊,可又怕这样的自己会惊到了他。他哭得真是伤心极了,小小的脸都皱在了一起。辜七心里跟着着急,也因为自己的手足无措而直往下掉眼泪。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了裴池,想要从他那寻求帮助。
    裴池迎着她的目光,见她密扇一般的长睫末端缀着泪花,一副可怜模样。即便他恨极了她的的无情,此刻也要忍不住为她心软了。
    这世间的情爱总是这般的,爱得深的那个永远都会包容会纵容,即便喝着她递过来的□□也是心甘情愿的。裴池从不屑不懂再到如今,真是将“情”之一字当中悲欢喜乐一一尝了遍。他是真正懂了,而辜七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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