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纳了一块钱,余下的,冲着他的脸丢了回去。
    “你娘还病着,你把钱都花在这里?”
    少年人更加慌张,弯腰捡钱时,那破旧的腰包竟裂开一道口子,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除了钱,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零碎。
    不嫌累赘么?你上前一步,动手把它解了下来。
    被你这么对待时,少年人浑身僵得像头死了五天的老牛。
    腰包外层是皮革做成的,随身带的针线包拿它无计可施,只剩里衬还能想想办法。
    在你埋头缝补时,他坐回原位,抽着鼻子嗅了嗅。除了打湿过的空气,舱里离他最近的就是你了,他问:
    “嫂嫂有寒症?”
    你稍稍背过身去,往煤油灯下凑了凑。
    “我生不出孩子。”
    少年人想了想,竟没在意一个船妓反常地考虑了后代问题,宽慰道:“别心急,我爹说了,这样的病,女人上哪儿都瞧不好,准是她男人有问题。”
    “可不敢说。”  你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把补好内衬的腰包还给他,见他在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零碎儿收拢起来,里面还有冰糖块。
    感受到你的打量,少年人羞赧道:“是要给弟弟的。”
    你向他摊开手心:“我要一片。”
    所有的冰糖都在你手上了。
    “我不回家了。”对着顶篷,他这么说。
    你收起冰糖,一个谢字都没有,兀自钻回被里,暗地为这白赚的一块钱高兴,饱含了复仇的快慰。
    “别在船里吵嚷。”临睡前,你奉上忠告,“五更的时候,别的船的都还没起,等太阳出来了,山上那帮子才下来巡逻,你要是想出城,那时候最方便。”
    短短两天,你摸清了那群丘八的习性,替迷路的人做了决定。
    老半天没等到回应。你背过身,径自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你。
    “这样是不是不对?”
    “什么不对?”你含混着说,眼皮都懒得掀开。
    少年人收回了手,在你背后窸窸索索摩挲着褥子,好一阵,又听得他闷声道:“……我花了钱。”
    你忍住笑意,故作听不懂,抄起水烟袋,闭着眼睛往后一扔。
    他小声惊叫着接住,又推回来:“这个我不要了。”
    “那你要怎么?”
    钱都花了,他却没法直言说出需求。
    你觑着眼睛转过身,引导着:“你又不会。”
    “怎么不会,都是人,天生就会的。”
    ——确实经不起你轻轻的一激。他衣服也不脱,钻进那床唯一的被子里,挨着你躺好。
    “嫂嫂,天一亮我就出城。”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咬着牙,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既然不是同路人,你的提醒只能点到即止:“那样的话,生死可就不由天了。”
    “也不由人。”
    “想得倒挺美。”
    “嫂嫂,你读过书的?”他又问。
    “没读过。我没客人的时候,老是自己琢磨事。”
    “明白了。”
    他把手放在你的肚皮上。
    “等有了孩子,你就回老家去?”
    值一块钱的临时大爷,谁给他的底气替你做决定?
    你扯扯嘴角:“没有孩子我迟早也要回去的。”
    “明白了。”
    许是察觉到你讲话的语气总是很笃定,他有点不敢反驳你。
    “手拿开。”
    ——于是,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他也不敢有所违抗。
    你猛地掀开被子,跨坐到他身上去。
    “张嘴。”
    半数冰糖被你塞回了它们该待着的地方。
    “瞧瞧这一身好皮好肉!”当年,媒人这么向高家前来相看的人介绍你,她那对招子再厉害,也只够品评表层的皮革光亮不光亮,内衬有多破损,有多污秽,又如何得知?
    座下,嶙峋的骨骼硌着你的一身好皮好肉。老牛已经死了十天,都怪它饥不择食,把嘴伸进了预备药死老马的食槽里。
    隔着层层的衣物,那两片骨骼托举着你,形状清晰,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可怜。药铺的儿子竟也会短了吃穿、送到兵团里任人欺凌,管你年长年幼,是美玉还是纺锤,好活赖活,全凭爹的一句话。
    “嫂嫂……”少年人不敢正眼看你,声音打抖,手又着急往上摸,摸到一半却有所迟疑,停在腰上盘桓。
    你握住它们按到自己胸口上:“怕什么?”
    “我……不怕的。”
    刚才的忠告还在起效,他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必须分出心神去抑住嗓音。
    穿在他身上,这身灰蓝皮还是有点看头的。你不忍看他的上半身,手穿过下摆,伸进去解开裤扣。
    外裤褪至膝盖处,一块钱的大爷配合地弓起腿,你却不打算伺候他到脚底,一层一层剥到半路,齐齐堆在关节处,团成一道枷锁。
    他任凭你摆布,胳膊遮到眼睛上,像把自己当个物件,只要看不见,事情就越过他的身体发生,当中没有本人的参与。
    你猜测那些头回上花船的人也和他一样,下决心的样子很好做,完成它却需要以另一种面目,过了今晚,他们就没有守着道理过日子的必要了,要么随便地活,要么干脆篡改了道理。
    不管怎么说,他们就是道理本身,想到这里,你打了他一记:“你们这种人啊,最招人恨了。”
    在“对”的程序里,这句话应该是用娇嗔的口气说出来的,可是具体怎么个“对”法,逃下山的新兵蛋子又如何比你更清楚?因惶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很快又把嘴闭紧,诧异的叹声从唇齿间溢出。
    上得花船来,道理只不过明说了你们不是寻常萍水相逢之人,他竟事先没预想过你会如此大胆,敢于单刀直入。幼芽或是新株?隔着最后一层布料,你用粗粝的手指描摹着轮廓,常年劳作已让双手的感觉不再敏锐,触着熟悉又陌生的物什,你下不了判断。
    事实上,直到现在,你的犹豫还没有完全消散。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如果丈夫中途回来了怎么办?就是他确实死在了水鬼那里,要是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后舱的人一醒来……
    夜里起风,河水的微浪也能激荡着你,冲上脑袋的血渐渐冷却下来。你退后一步,思索着,不如只和摇桨一样,把这条船摇到彼岸算数。
    你这边改了主意,没过多久,本应任凭摆布、因此而浑身战栗的少年人察觉到了什么,稍稍抬起胳膊漏出一条缝,偷眼看着你,问道:“嫂嫂,你又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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