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 作者:作者:窥谷忘反
    窥谷忘反(41)
    负水没有办法,只好从洛水潜逃,孤身走水路游了三天三夜,来到阳郡北边的滍(zhi,第四声)川,终于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溪边检查书信有无残损,舆图她已经铭记在心,早就烧了。
    李珰似乎不想让她看到书信的内容,可能是她素来不待见那位太子的缘故。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万世安。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山河统一。光熹勿念,吾不怨不悔,望天下担之。
    最后一行墨迹正好染上水渍,一条笔直的墨线从头侵染至尾部,消失在朱红方印的右角。
    负水看着滍川,山清水秀,又荒凉无比。若是太平盛世,想必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如今作为魏晋两军前线,只有川流不息的河水聆听她的心事了。
    最后一封信,他写给旧友,承认一切,抱负与猜忌,知己与君臣,他都选择坦然面对,与之和解,然后一身轻松地埋于故土山河统一,他是相信的,淮安与洛平终是一家,身葬周山,无所遗憾。
    他没有遗憾的走,这是一件幸事。
    负水只能这样纾解内心的钻心之痛,而后收拾一切,赶赴淮安。
    她一身狼狈地来到阳郡城门口,正赶上张钊领着一队人马从前线撤回来,她扬起手示意:张钊!张钊!
    骏马上的少年将军自然看到了她,浓眉紧蹙,表情微微有些诧异,似乎对她出现在阳郡颇为不解。负水迎上去,正准备解释一二,不想他神色蓦地变换,十分冷酷,沉声喝令:来人,将她绑起来,关押在密室,不许让靖远军看见!
    是!
    他身后的人马估计都是亲信,不是李珰带来的靖远军,靖远军中无人不识崔负水。
    负水没有丝毫反抗,释然地,从胸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十分嘲弄,她面带笑意,任由士兵摆弄。寥寥数语,足以让她揣测少年的用心。
    不过是另一个胡定荣,只不过不是陈善炜的走狗,局面尚不至最坏程度。
    李珰身死,又被处以叛国之罪,靖远军中发生暴动很是寻常。若是没人活着回来还好,如今崔负水回归,不清楚来意,却知晓李珰身死之真相,势必动摇军心。
    不论是为了前线作战,亦或南望淮安,张钊都需要将靖远军牢牢握在手里。
    她被关进一处柴房,尘埃浮起,室内尚算明亮。
    张钊提剑走进,不耐烦地将地上杂物踢到一侧,垂眸审视着地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的崔负水。
    说吧,李珰让你回来,是有何打算。他的声线磨砺得冷硬无比,低沉醇厚,同一年多前的稚嫩嗓音截然不同。
    负水保持缄默,好整以暇地同他的视线对上,满不在乎。
    他已经缓缓拔出利刃,一字一句,说得陈恳:他这么信任你,交付你的任务一定不简单。让我猜猜,淮安城中,似乎只有一位时日无多的太子殿下能劳他破费心思。
    负水心中暗叹张钊识人之清,对其洞悉时局的能力表示刮目相看。面上却不显,仍是一副你猜的神情。
    反正一封书信算不得什么,只有李珰那个大男人羞于将内心世界展露于旁人。张钊虽不是张草,她心底却有把握,搜身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何况自己身上衣服不多,有什么没什么几乎一扫便能看清。
    对于负水的不合作,他似乎不恼,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处理,无论负水身上肩负何种任务,如今人落在他手里,便是占了先机。
    你就好好在此处休息,我知你是识趣之人,只要不发出动静,我保证不派人割了你的舌头。虽是气质变了,阴阳怪气的腔调倒是保留一二。
    这次负水难得没有顶嘴,乖乖翻身瘫倒在干草中,准备小憩。
    另一边的徐州,陈善炜的长剑抵住徐钟的眉心,怒极反笑:你不是说那司马烠半月便会毒发身亡吗,如今两月已过,他还好端端活着!莫非是你阳奉阴违,叛了我!
    徐钟吓得跪地连连磕头,他也不知那太子为何能苦撑两月之久,当下只管捡着有用的话说:将军,太子虽未身亡,中毒却是真的。无非是太医用了些什么方子吊着命,左右不过几日!
    几日!陈善炜一脚揣在他的心窝处,地上的人痛苦地□□一声,身体蜷缩一团,却不敢开口求饶。
    再过几日,等张钊那小儿拿下豫州吗?还是等伍左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再威胁我一次!他气愤地挥舞着长剑,利刃划过舆图,一剑一剑,将千里江山分隔为细碎的布条。
    可恨我兄长唯诺,做事优柔寡断。管它什么名正言顺,一把攻下淮安,手里捏了个皇子,谁人敢阻我!他越说越亢奋,作势便要挥军南下。
    徐钟苦苦拉住他的衣袍,艰难开口:将军沉住气啊!师出无名,便是违逆天下大势!那李珰,不就是为此枉死的吗!
    那是他蠢!本将军有二十万人马,区区淮安,不过掌中玩物,谁敢逆我,我杀了便是!他一脚踢开地上匍匐的谋臣,高声召来传令官,终是耐心耗尽,准备挥师南下。
    陈善炜的二十万大军一动,不仅晋国各路兵马震动,魏国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隐忍了数月之久的魏军迅速集结,扬言要报周山之耻。晋军防线连连崩溃,伍左林的豫州军已经兵临阳郡城下。
    张钊虽征募百姓充军,阳郡守军,算上靖远军亦不足七万。等待淮安朝廷调兵更是枉然,陈善炜所为便是不顾一切攻下淮安,南方十三州守军能调动的多半会率先应援中枢。
    于是议和的提倡者改为晋国,朝廷连下三道诏书,确认李珰及安远军的叛国之行,宣告魏晋两国百姓,直言李珰个人妄举与晋廷无关,试图堵住魏军攻伐的借口。
    但陈善炜似乎真的天命所归,天寿九年八月二十九,章怀太子司马烠薨逝,时年二十八岁。
    百姓来不及哀恸悼念,陈善炜有了合理的借口入主淮安:三皇子司马炽,为皇长子,当继承太子之位,两军交战之际,由母舅护送回京再合适不过了。
    江州刘家与越州顾家虽忌讳陈氏一家独大,仍不敢贸然出兵,太子虽殁,但皇帝犹在。
    除了三皇子司马炽,尚有四皇子司马煓,可惜生母出身低微,自小长于深宫,不与朝臣接触,也从未涉足朝政。
    他身后没有世家支持,此时刘顾两家有心出手,名分上争不过司马炽,皇帝对继承者的心思不明,况且司马煓本身是个怎样的人,外界一无所知。
    无人敢写帝皇书(212)
    柴房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少年将军这次不再趾高气昂,玄甲上布满灰尘血痕,应该刚从战场上退下,眼中杀意未消。
    负水掀起眼帘,对上他有些空洞呆滞的目光,见他嘴角牵动,几乎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太子死了!
    负水嗤笑一声:那不是正合你心意吗,免得你日夜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带着靖远军跑路!言语间讽刺意味甚浓,身体却不自觉转向一侧,背对着来人,手掌捂住心口,好像只是取暖。
    张钊看着地上之人对自己的排斥动作,心神终于恢复一二,想起自己来此目的,沉声开口:阳郡沦陷便是这两日的事,我放你走,但不允许你带走一个兵!
    负水身体一滞,又撑着身子站起,她蹙着眉:你不回淮安吗?各路大军可都是盯着淮安这块肥肉!
    你有益州卢仲之襄助,可立首功,从此平步青云!
    你放的什么狗屁!张钊眼色狠厉,手掌已经捏住她修长的脖颈,缓缓用力拧住,你再多说一个字扰乱军心,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音落,他一把将人扔在草堆上,冷冷剜了一眼。
    负水重重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问出一句:你唯一的妹妹许了司马煓,难道你不入京襄助自己的妹夫吗?国舅大人!最后四个字,念得婉转,极尽讽刺之意。
    张钊双手握拳,身子微微战栗,他下了多大决心才决定留守阳郡,心事再次被人提起,第一反应并不是质问她为何知晓此事,反而坚定地给出回答想要说服那人,也说服自己的心。
    那又如何,蒙此国难,难道人人都做那陈善炜吗?我张钊偏偏想让世人看看,这世间除了那陈善炜之流,还有我张钊之辈!
    说着,情绪越发激动,眼眶用力,眼底通红。
    淮安城里的妹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他,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孤注一掷,有勇有谋,虽手段不算高深,谋略有待精进,却比这世上诸多能臣扛起了家国社稷。
    负水凝视着他沧桑缭乱的侧颜,发丝来不及整理,随意散落鬓边,格外不羁。
    你能给我说说,司马煓是个怎样的人吗?她小声开口,同时将书信递了过去,一字一句说得分外郑重,如果他和这信上的儿郎一样,我便愿意替你镇守阳郡,同时写信送去羌州。
    羌州还有李珰留下的三万精锐。
    他便可以会同卢仲之赶赴淮安。
    张钊缓缓蹲下,接过书信后仔细阅览,绯红的眼尾终是凝出一点晶莹圆润的泪珠,直直砸向手卷,沁出一抹浓色。
    殿下他长于深宫,我也只见过一面。我只知他笑容温和,待人接物很是有礼。听说他惯爱读书。张钊仔细回忆着那一面之缘,终于想起关键所在,那一日,是章怀太子说起四皇子殿下,说同我年岁相当,让我们见一见。后来出宫前,定下这桩婚事,嘱托我不可外扬。
    那便是了,淮安四王中,皇帝选择了日落西山的张家。
    好!你即刻动身回淮安救你妹妹还有妹夫!阳郡我替你守。
    张钊打量着她的神色,豪气冲天,运筹帷幄。
    魏军大军压境,你守不住的!张钊毫不客气地否定她的提案,他还没懦弱到要一个女子替自己打仗的地步,岂不是枉为男儿。
    负水自信地拍拍胸脯:你放心好了!若是你统帅,可能是真守不住,换成我!拖个半月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本就是靖远军的传令官,同将士配合默契,又有李珰留下的阵法,更是如虎添翼。不过这些,现在都不能明说。
    你只管去吧,羌州还有三万精兵,郑云和淮七都在那儿,哪怕看在将军府的情分上,我也会替你守住阳郡!
    一席话说得张钊脸色越来越沉,他垂下头,不知如何接话。
    负水。他颤声开口,终是将消息告知,朝廷连下三道诏书,布告天下,定了李珰还有安远军叛国之罪!
    身前之人明显身形一滞,下一瞬草堆发出窸窣杂音。
    你此去淮安若是成功,日后必定掌管禁军,稳定淮安形势。我有一请求,算为阳郡交易。她沉声开口,似乎心情并没有受到噩耗影响,产生大的波动。
    有了请求,倒让我心安一些。他淡然一笑,便是泯恩仇之意。
    我入淮安,你不可阻我。
    张钊蹙眉,忖度着这种不知深浅的交易是否划算。
    负水举起右手发誓,神容肃穆,语气郑重诚恳:我保证,我入淮安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益。
    不必他出口询问,她率先给了保证。
    好!
    无人敢写帝皇书(213)
    阳郡守卫战七万人马顶了三个月。
    这年隆冬,负水一人骑着白马,穿过青徐,又渡过淮水,终是来到淮安城下。她看过李珰看过的风景,走过他走过的路,也渐渐明白过往六年他奔波辗转各个战场,而后南下淮安是何种心情。
    将军府应该称不上是他的家,至多只是一个供他落脚的地方,他才总是希望府里热闹些,但并不关心府中事务,更不会费心打理。
    淮安局势动荡了三个多月,终以陈善炜兵败身亡而告终。司马炽被废为庶人,陈善舟虽未参与谋逆,也自请辞去大司马一职,保全了陈氏颜面。
    如今北疆换了卢仲之驻守,原本的益州羌州他交付给了郑云和沈淮七。
    内忧外患,一切暂时安稳,她便潇洒上路,了无负担地来到淮安,来到一处幽静简陋的府邸前,乖乖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吱呀着被主人打开,男子一身素袍,裹着棉袄,怔怔看着门口消瘦得没有血气的假儿郎。
    淮安今年难得大雪封城,虽然她南下的消息已经传回京中,却不想她脚程如此之快,本以为她会等冰雪消散后再入淮安。
    头上的斗笠覆着雪粒,身上一袭绯袍,单薄地被萧萧北风撩起,肩上压着一件大氅,只有领口有些狐狸毛,乖顺地贴在她的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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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窥谷忘反(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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