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 作者:作者:窥谷忘反
    窥谷忘反(35)
    负水将这些日子与诸位将军商议的改进之策整理在籍,小心地捧着书简,单膝跪在台下:将军,这是下官与诸位将军交流后总结的军令乐谱在实战中存在的弊处,同时讨论了一些改良之策,今整理后呈禀将军阅览,还请将军示下。
    李珰手中笔墨不停,随口吩咐道:呈上来吧。
    是!
    崔负水起身,将书简小心放在书案的边角处,复而恭敬退下:属下告退。
    刚出了营帐,沈淮七提着长戟疾驰奔来,负水蹙着眉走过去将他拦下,轻声谴责:沈队长,军营内除有急情,不得疾驰狂奔。
    李珰最厌烦底下将士气度不稳。
    沈淮七连忙扶正兜鍪,喘着气,神色焦急:负水姐,将军在帐里吗?
    负水疑惑地打量他,四目相对,神色愈发凝重。能把沈淮七逼到叫出她名讳的事,一定不同寻常。
    她扯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量:可是有何紧急军情!但这也不该由沈淮七来通禀。心神牵引着她僭越名分,将疑问脱口而出。
    沈淮七急急点头,余光看着周围,将她拉到一个隐秘处:营外来了靖远军的人,是将军之前带的靖远军!胡定荣,胡将军!
    将军府长大的几个儿郎多少听过靖远军中的征战故事,对重要将领的名号更是熟记于胸。其中,胡定荣有一年跟着李珰回京,他们还远远见过这位胡将军一面。
    如今他不待在北伐前线,千里迢迢辗转来到羌州,毫无顾忌地来找李珰,怕不是什么合时宜的事。
    沈淮七和负水相视点头,面色沉重。他们都知晓此事关系重大。
    若不是沈淮七先撞上,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你将人安排在何处?
    我让他先去之前的庄子待着了。
    负水闻之心神稍稍安定:这样,此事不能泄露一丝消息。我去回禀将军,你小心顾看胡将军。
    沈淮七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我就去!
    再走出隐秘处,沈淮七像往常巡逻一样,脚步沉稳地踱到大营门口,亮出令牌出去了。
    负水再次来到大帐前,门口的卫兵狐疑地看着她。她面不改色,平静出声:将军,崔负水有军情回禀将军!
    里面一时没有回应。
    是关于刚才呈禀之事,有些关节处,下官还有重要消息补充。
    这回帐内传来一个冷冷的短音。
    李珰尚来不及发火,负水一个箭步冲上案台,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眼色中翻涌着波涛,强行压抑着激动情绪。她压低声量,语气郑重:将军,靖远军的胡定荣胡将军来了,正在庄子里候着将军。
    李珰抬眸正对上她的目光,神情冷硬,眉头一动,却是手指用力,竹笔应声而断。
    不用说些什么,事情的九成九他已经有了计较,之前只是他有意避开罢了。
    陈善炜挥师北上后陆续攻下洛城、南阳,不料魏军趁豫州城守备削弱,直取豫州。虽豫州难守,魏国却趁机要挟,要求陈善炜传令回淮安,魏国要与晋国议和。
    说来也巧,把刀架在陈善炜脖子上的,是当日陈雀放走的伍左林。陈家为抢占豫州城,放跑伍左林,今日伍左林收复豫州城,却以此为威胁。
    陈善炜隐瞒豫州之事,只说魏国见晋军连战连捷、大势已去,苟且求和,愿永为晋臣,岁岁纳贡,邦交永固。
    如此拙劣的把戏,淮安朝廷怎么会看不透,且不说还有章怀太子坐镇中枢。负水站在李珰身侧,心中怒火难平。
    身侧之人沉静如幽潭,一双眸子落在地上的泥泞边,垂头凝思,未曾开口。
    胡定荣一身麻衣,做农夫装扮,语气沉痛:征北军如今捏在东海王与陈善炜手里,北部的消息经由他们的势力,一半截获,一半篡改。朝廷监军都被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要么被他们圈禁在军营,要么被派上前线,抗令便说我们叛国。如此种种,北伐只变成晋军内部的倾轧罢了。
    院子蓦地静默良久。
    李珰神色不变,负水等人却看见他双手紧握成拳,皮肉几欲张裂,青筋白骨乍现,整个人微微战栗,负水以为他的毛病怕是要发作了。
    胡定荣将经过悉数道来:淮安久未回应,怕是中枢也有动乱。我不敢冒进,只能取道沙国,直接来呈禀将军。
    郑云和沈淮七也在一侧站着,郑云小声开口:豫州虽为伍左林一时占据,陈善炜大可反攻收复,抑或继续北上征战立功,将功补过后据实呈禀或是掩饰其行,都是易事。怎会任由魏臣要挟,二十万征北军盘踞青徐停滞不前,朝廷任由他们作乱。
    羌州离淮安何止千里之遥,中间隔着的是江州、越州、荆州,若非卢仲之稍通消息,朝廷情势怕是难知一二。
    崔负水见他鬓边浮起虚汗,赶忙蹲下身子,扶住他的腰肢:将军,你还好吧。
    众人闻声凑上前,又不敢太近。
    李珰一把推开负水,终是一手将长案上的茶托拂扫在地,强撑着身子站起,嘴角边勾起艰难的轻蔑笑意。
    几个人皆是怔在原地,不敢出声。
    唯独瘫倒在地的负水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影收入眼底,咬着唇挣扎着爬起,李珰倏地吐出一口鲜血,白皙的脸面霎时变成青紫色,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却没有落在软地中。
    负水稳稳接住他,缓缓蹲下,将他的上半身温柔地托在怀里。
    她伸出手指拂过他嘴角边的血,血色乌黑。
    又往上探寻,直至手掌覆盖住一直凝望着她的黑眸,她轻轻浅浅地呢喃了一声:睡吧,我守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也巧,写着这章的时候正好喉咙有些痒,写完这章之后的第二天,扁桃体发炎已经不能说话了。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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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水知道李珰不喜欢苦涩的、辛辣的味道,却也难以相信世上真的有人因为怕苦,一口药都不喝。大夫说,李珰上次的风寒之症是他自己强撑着身子硬熬过来的,已经伤了根本。
    她也知道,李珰南征北战十年,身上一定有很多伤痕。
    大夫解下衣衫的一瞬,她只是单纯地想观摩一下,这些陪伴他一生的旧痕是什么样子的。视线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的背脊、肩膀、胸膛、腰腹,他昏迷的时候像是案板上的鲈鱼,乖顺地任人摆布。
    那些伤口旧痕泛起血气,红得发烫。
    大夫说,将军有坏血之症,不服药必死无疑。
    负水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还有得治就行。
    郑云和沈淮七回了军营,李珰受伤的消息不能外泄,只能暂时住在庄子里养伤,让他们拿着手书回去通传消息,把军中事宜做一个简要布置。
    厨房内只有负水和胡定荣二人。负水煎药,胡定荣烧着热水,都没有开口说话。
    卧房传来器物破碎之声,负水连忙跑出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沉声恳求:胡将军,火炉上的药,麻烦你帮忙看看,我很快回来。
    胡定荣安慰地看着她:你快去吧!
    李珰醒着,平躺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冰冷沉静的眸子,看向窗外。负水顾不上主臣之分,直接推门而入,烛台被他打翻,室内满目清冷的银辉,照得见人,却徒增寒意。
    负水将烛台点亮,熟悉熨帖的暖光才浸盈整个简陋的卧室,也让床上的人有了一点点人间气。
    李珰,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负水帮他掖好被角,轻声细语,生怕惊扰到他,又牵扯出他的头疼之症。
    他的眼睫眨得极慢,一点没有先前深不可测、运筹帷幄、玲珑通透的样子,他一点都不威风赫赫了,只是一片破碎的琉璃,被她亲手摔碎的。
    她有点后悔带他来见胡定荣,倒不是不想见,只是觉得若是让他再养养伤,去安容城内的宅子住上几日,让他们三个以乐声为贺,为他的新府添添人气,体味一把清闲太平后,再处理这些事,也许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了。
    他大抵是不需要自己安慰什么的,虽然他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负水起身: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炉上煎着药,我去给你端来。
    我不喝药。
    李珰终于转头,语气强硬,又幼稚得像个孩童。
    负水索性拿出孟母的气势:不行!生病了就得喝药!
    李珰冷哼一声,表示我不喝你能耐我何,无趣地转回视线,继续沉寂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胡定荣已经端着汤罐进来了,瞬间觉察到室内气氛凝滞压抑。两个人皆是不看他,各朝着一面墙生着闷气。
    他将汤罐小心放下,拿起空碗盛了一碗黑汁,搅弄间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充斥在各人鼻头,负水柳眉一蹙,心意软下半分,觉得李珰不喜欢喝药也算情有可原。
    她走过去,接过汤药,小心搅弄着汤匙,让滚烫的汁液冷却到合宜的温度:胡将军,我来吧。
    胡定荣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退到一侧:大夫交代了,药得趁热喝。
    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冲着床上不大合作的执拗旧友劝解道:李珰,你喝一口吧。这次新伤添旧伤,哪能不喝药呀。你的身子如何熬得了这些。
    负水一听更加心软,想必李珰之前受伤,多半也是自己熬过来的。好在多是皮肉伤,只需撒撒药粉,没几天便能结痂。
    她软了语气:你喝一口吧,若是觉得药苦,我去给你买糖渍浆果如何?负水同他打着商量。
    李珰终于翻身,冷冷打量着负水,又看向一侧的胡定荣,胡定荣也是一脸忧心。
    视线最终落在那碗漆黑如墨的药汁上,他冷哼一声:我说了,我不吃药!目光坚毅,语气笃定,似乎喝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负水也动怒了,将药碗重重嗑在床边的木凳上,语气冷了几分:药我放在这儿了,我去给你买浆果!
    说着起身便是要出门。
    李珰也动怒了,一手扫过药碗,脆响震住负水心神,她尚未反应过来,床上方才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琉璃美人突然英武将军附身,掀过棉被,脚掌就那样□□着踩在冒起白烟的热汤上,脚步迅疾如飞,手掌无影般锁在那人脖颈处,手腕翻转间,那人瞪着一双赤目,似震惊、似不甘,身子顺着墙壁滑落在转角的狭缝处,四肢瘫软。
    李珰双眸更是血色如潮,整个人摇晃着后退。
    负水终是从这急剧翻转的局面中回神,箭步冲了过去,让高大的身影靠在自己的肩上借力。
    负水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床上的人已经面无血色,脱力地半阖着眸子,盯着地上的狼藉。
    她扫了一眼角落处死不瞑目的胡定荣,开口试探:这就是你不喜欢喝药的原因吗?
    李珰懒懒掀起眼皮:苦。
    她已经平复好激荡的情绪,好似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动手前不问一问,我见那些贵公子们杀人,总是先大放厥词,羞辱一番。说到最后,她竟是清浅地笑了一声。
    她借着朦胧的灯光,专心致志地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应该还是有些在意的,所以嘴角与眉眼弯曲的弧线十分勉强,说话时的神采格外自嘲。
    这世上,想杀我的,多了去了。
    他难得有了一丝动容,抬手贴上一臂之距的脸庞,轻轻擦去温热的珍珠,声音轻柔:要是每一个来刺杀一回,你都哭上一回,岂不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负水握住颊边的宽大手掌,将它捧在自己的掌心,身子缓缓蹲下,匍匐在床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眉峰处的小痣:李珰,这世上想杀你的人很多,可是,还有更多的人想要你好好活着。
    李珰眉头松动,目光如月下潮水,轻盈地抚拍着河岸,有了归渡的港湾。
    而且,想要你活着的人,永远比想杀你的人,多一个。
    负水抬手,指尖抵住自己的心口:这个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永远忠诚,绝无二心。
    李珰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许久,像是溺在她的承诺中,细细回味这一刻,她对于自己的臣服。
    他终是抽回自己的手,裹紧棉被,尾音轻快:傻子!
    负水轻笑出声,毫不在意:李珰,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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