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贺元惟来了,在殿外遇见了御医,得知谢韫舜怀了身孕。通报之后,他沉稳的步入议政殿,看到谢韫舜端立于案边,神情如秋风冷清。贺云开闲适的侧卧于榻,心平气和。
    谢韫舜目光平淡,冷静说道:“明年,国堂的第一批学生将入仕,避免和吏部发生不必要的讧乱,为朝堂安定,请齐王同意兼领吏部任吏部尚书,结合吏部已规范的制度,制定严明有序的入仕规则。”
    “好。”贺元惟清晰的感受着她的疏离。
    “明年正月上任。”谢韫舜知道他有能力使国堂学生平稳的融入朝堂。
    “好。”贺元惟沉稳的离开了大殿,阔步而行,眸色伤悲孤寂。脑中浮现那夜的一幕,她无奈于他的坚持,泪流满面的说:‘只要你今日撤兵、往后安分守己,我就答应你的条件让你如愿。从此,我们情断义绝。’
    从此,情断义绝。
    也好。
    第100章 忌牺牲
    清晨,冬雪落满了大地,笃定的覆压万物。
    天地间的万物,被白雪映照的明亮耀眼。窗前,谢韫舜在提笔勾勒雪景,画古柏的枝头被雪压的很低很低,挺直静伫于皑皑白雪,不改青翠色。画两只白鹤栖息在古柏树下,曼妙寂然。
    木桃捧着一件斗篷入殿,轻禀道:“娘娘,皇上请您到启天殿外,接他散早朝。”
    闻言,谢韫舜一怔,哑然失笑。
    贺云开卧榻养伤足有三个月,伤势日渐痊愈,今日恢复早朝。在去上早朝时,他就打算让谢韫舜送他到早朝的启天殿,见她睡得深,不忍唤醒。
    木桃掩唇轻笑,轻道:“娘娘,皇上特意不披御寒之物,等您送去。”
    谢韫舜眼帘一垂,自是明白。她搁下画笔,缓缓起身,木梅上前为她披上白鹤彩绣斗篷。在木梅的搀扶下走出殿,她手掌下意识的捂着小腹,走出祥凤宫。
    偌大的皇宫颇为空朗宁静,红墙碧瓦,银装素裹。穿过层层宫阙,谢韫舜漫步到连接启天殿的长廊,驻步遥望殿外阶下朝见皇帝的大臣们。
    寒冷的天空,飘雪了,细雪纷扬。她落落大方的信步而行,行走在朝臣们的惊愕中,行至启天殿外,仪态端庄,高贵玉立。
    有孕在身的皇后娘娘来了!殿外的侍卫连忙入殿悄声禀奏皇上。闻讯,贺云开隐隐一笑,不让谢韫舜久等,平和的示意散朝。
    皇后娘娘为何来?恭立在殿外的朝臣们暗暗交换着眼神,满朝百官皆知,在皇上养伤期间,每日都是皇后代为朱批奏章。百官听闻,皇后终日细心的照顾皇上,亲自侍候皇上用膳和起居。
    步下龙椅,信步出启天殿,贺云开的眼神瞬间笼罩在谢韫舜身上,满面笑意,温情的靠近她。
    在诸多复杂目光的探究下,谢韫舜对他微微笑着,待他走到身边,从容的展开叠放整齐的斗篷。
    原来,皇后是为皇帝送御寒的斗篷而来。
    殿外的朝臣们和从殿内走出的朝臣们,都目睹到了帝后恩爱的一幕,只见尊贵伟岸的皇帝弯腰配合皇后,供皇后为他披上暖和的斗篷。随即,便见皇帝轻拥了一下皇后,牵起皇后的手,正大光明的并肩,缓步而行。
    冰天雪地里,帝后举手投足间的如胶如漆,观者无不觉得温暖深情。
    谢韫舜由着他,感受着他的手牢固的握住她的手,力量坚定。走出百官的视线之后,二人牵手散步在雪中,前往议政殿,她冷静说道:“莫再如此。”
    “就要。”贺云开笑意温和的道:“今后,我不仅要你每日来接我散早朝,还要你每日送我上早朝。”
    谢韫舜惊讶的轻瞧他一眼。
    贺云开认真的道:“我要你和我一起临朝听政。”
    谢韫舜清醒说道:“我志不在此。”
    贺云开知道她志在国泰民安,语声平和的问:“还没有放弃去垠口的打算?”
    “嗯。”谢韫舜坚定的道:“我负责主持垠口粮仓的建造,粮仓竣工,我岂能不去检验。”
    “你安心养胎,我代你去垠口检验。”贺云开迎着她探究的眼神,同样坚定的道:“你在京城监国,代我理政。”
    谢韫舜一怔。
    贺云开确定的道:“就这样定了。”
    见他的态度颇为强势,谢韫舜驻步,意味深长的看他,冷静问道:“我别无选择?”
    “有,你有。”贺云开立刻紧张的揽她入怀,目光温煦,小心翼翼的道:“这些日,你呵护备至的照顾我,我被你宠的得意忘形了。”
    谢韫舜镇定视之。
    贺云开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心酸的笑笑,温言道:“我有自知之明,岂敢约束你。”
    谢韫舜漫不经心的道:“我可以去垠口?”
    贺云开轻问:“非去不可?”
    谢韫舜问道:“许不许?”
    “发自内心的不许。”贺云开无能为力的道:“如果你非去不可,除了许你去,我别无选择。”
    看尽他眉宇间的失落,谢韫舜若有所思。
    贺云开平静的换个话题,道:“齐王染了风寒,卧床五日了,仍未见好转。”
    闻言,谢韫舜回首唤来不远处的木桃,吩咐道:“去一趟齐王府探望齐王。”
    木桃应是,便去了。
    贺云开若无其事的问:“你不亲自去探望?”
    谢韫舜一怔,不可思议的定睛审视他,反问:“你不在意?”
    “很在意。”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道:“因为在乎你到无以复加,顾及你的心情,只能装着不在意,你做主即可。”
    谢韫舜轻道:“话全被你说了。”
    “免你以后怪我隐瞒不告诉你,也免你不去探望而心神不宁。”贺云开委屈看了看她,自怜的道:“反正,我舍不得你,只能自己忍气吞声。”说罢,再次询问确切的答复,问道:“你亲自去探望他吗?”
    谢韫舜回答道:“不亲自去探望。”
    “为何?”贺云开全神贯注的凝视她。
    “多此一问。”
    “嗯?”
    谢韫舜清醒的道:“我是皇后,没有理由亲自去探望齐王。”
    贺云开心中惊喜不已。
    谢韫舜平淡的道:“我派人去探望他,希望他的病情好转,尽快康复,出于人之常情。”
    贺云开发现她神色漠然,那是彻骨的心灰意冷,无法改变的坚决,他不由得深情的拥紧她。
    冬雪,连续落了多日。
    除夕夜,阖家欢聚,辞旧迎新。待孩子们告退,谢韫舜被贺云开催促着回到寝宫就寝。
    刚躺下,他就热情的依偎过来,察觉出他的意思,谢韫舜轻问:“你的伤无碍了?”
    贺云开专注的吻了她一阵,抿嘴笑道:“我轻点,慢点。”
    下一刻,缠绵不休,无边温存。
    正月初一,清早,贺云开信步至议政殿,邀请病已康复的贺元惟前来。
    贺元惟赴邀到达,挺拔立于殿外,优雅的抖落轻裘上的雪,沉稳踏入殿。
    贺云开遣退所有侍从,命令关闭殿门。
    庄严的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一人与生俱来的平和内敛,一人与生俱来的尊贵冷峻,气场相当。
    贺云开波澜不惊的道:“你心里可还痛苦?”
    “无怨无悔。”贺元惟负手而立,气息沉稳,磊落坦荡。
    “无怨无悔。”贺云开若有所思的念出四字,感叹道:“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贺元惟沉着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
    贺云开眸色一沉,沉声道:“我实在没料到你会做出那种伤害她的事,使她对你心灰意冷,伤到她绝望的跟你情断义绝,仅剩秉性里的良善惜你是个人才。”
    “事已至此。”贺元惟胸膛冰锥猛刺的钝疼,表面气定神闲,他也实在没料到谢韫舜会对贺云开早已动心,于公于私的保护,坚决的保护。否则,这皇权之巅已是她,他就是她此后的依靠。
    贺云开掷地有声的道:“你需谨记,柘翠园那晚,你的胜算不是绝对,你绝非能万无一失的杀了我。你和她单独在亭台中时,我的援兵已到,我同样可以在一念之间杀你措手不及。你的撤兵不是高抬贵手,只是你的抉择。”
    贺元惟心下一震,不同的抉择不同的结果。
    “她曾经视你极重要的存在,一度让我羡慕的无计可施,我永远忘不了你中毒奄奄一息时她的悲痛,她的情感、精神都因你而支离破碎。”贺云开皱眉,低声道:“可想而知,你在柘翠园对她的所作所为,于她而言有多残忍,无以复加,她才会不留余地的把你从她的情感里、精神里都移除。”
    贺元惟暗暗握紧拳头,抿唇不语。
    “我接受你对她做的,因我体谅她所承受的。”贺云开疼惜的道:“你知道她的理智,她的容人之度,经受多少苦难都承受,从没有过‘恨’,只有难得可贵的度量和坚强。”
    贺元惟沉稳的问道:“你心里可还痛苦?”
    “痛苦。”贺云开苦涩的道:“深刻且加倍的体会到了你当年的感受。”
    贺元惟克制道:“以你之道,皆还施你身心。”
    “我知道。”贺云开平静说道:“然而,今非昔比。”
    如今,贺云开是皇权在握的皇帝,集万万人的命运于手,严明稳牢的掌控朝堂,有较高的威望,亲信势力遍布朝野。
    贺元惟无所畏惧的道:“生死已无憾。”
    贺云开正色道:“生死由你。”
    贺元惟不动声色。
    贺云开道:“以往所有事,我有权力对你法外开恩。”
    “我有哪两个选择?”贺元惟坦然面对。
    “第一个选择,永远离开京城,天下再无你踪迹的消息。”贺云开道:“第二个选择,身边最多留下十个暗卫,辞让国傅一职,辞让太子太傅一职,推拒吏部尚书一职,只可为天下事出谋献策,永不得干政,永无实权。只过继她腹中怀着的孩子给你,五岁时过继,若你娶妻或是有了别的女子,需把孩子归还。”
    第二个选择是仁至义尽,贺云开并非真的情愿想要给出吏部尚书一职,也并非真的情愿接受过继一子一女出去,之所以答应谢韫舜,完全是顾及她的感受,从长计议。既然她已不在乎,他权衡利弊之下不勉为其难。
    吏部尚书一职,关乎到满朝官员任免,如此重权给出,无疑将威胁到皇权。贺云开是要集权在手,此官职不仅不轻易交由他人,而且还会保留严明的考核制度,频繁换任职尚书。
    过继孩子一事,如果贺元惟终生不娶,亦再无别的女子,过继子嗣方是合情合理。
    贺元惟沉稳的道:“我选择第二个。”
    贺云开并不觉得意外,郑重其事道:“今后,我会警惕的提防你,不捕风捉影,不手下留情。”
    “懂。”贺元惟了然,贺云开的法外开恩是无形的枷锁,是炼狱的惩罚,让他承受无形的千刀万剐。他了然,死结已系于心。
    与此同时,贺元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贺云开治国理政乃至为人,都贯彻‘外德内法’。他强大自己的能力,逐渐增加掌控力,不暴君施虐,不心狠手辣,不用累累白骨和汩汩鲜血铸造高高在上的皇位龙椅,宽严有度,终是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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