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10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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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整装已毕, 正待起行,十数步外, 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 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 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 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 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 虽擒了数名西胡人, 据侍卫探报, 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 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 匆忙谢过, 就要同去, 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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