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坦然看着她,“娘娘须知,我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心的。”
    高贵妃哑然看着她,只觉这女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固执,不易打动。半晌,她轻声道:“你就这般肯定太子是真切的喜欢你?”
    这个问题傅瑶私底下猜想过无数回,可从别人耳里听到还是头一遭,心中不免有些怪异。她尽量镇定的说道:“否则娘娘以为呢?一个出身平庸的女子,若不是太子抬爱,如何能由良娣擢升至太子妃之位?”
    她想高贵妃大约有些嫉妒她。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华,高贵妃无不做到了女人的极致,如今却落到这般收场,也难怪她心气不平了。
    高贵妃听了这句话,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连着几日水米不进,她的声音粗嘎嘶哑,听起来简直比林中的夜枭还渗人。
    傅瑶皱眉看着她,再一次疑心高贵妃是否有些精神不正常。
    高贵妃半晌才收住笑,妩媚的瞥了一眼道:“你怎会这么想,家世不正是你最大的资本么?”
    “此话何解?”
    高贵妃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起身绕着她徐行,腌臜的裙摆拂过她鞋面上,“从前我也以为,对一个皇子而言,妻族势力越大,对他的助益也就越大,可如今我才明白,陛下最忌讳的就是这样的威胁。我当初犯了多大的蠢,千辛万苦为元祈求得骠骑将军孟氏女为妻,不想却惹得陛下忌惮。回想起来,恐怕从陛下同意指婚的那刻起,已经将我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
    她一双眼睛锐利的盯着傅瑶,“倒是你那一声不吭的太子殿下,表面上娶了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子,显出他多么淡泊,其实还不是为了让陛下放心。我也是真蠢,还以为他不争不抢,被美色冲昏头呢,其实他对那张龙椅盯得比谁都紧,咱们都被瞒过去罢了。”
    傅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高贵妃话虽然意在挑拨,却也正是她的疑惑所在。
    她冷着脸道:“你少在这里白费唇舌了,我凭什么要信你?太子若是你说的那种人,只怕早已经妻妾成群了,何必巴巴的为我惹人闲话?”
    高贵妃嗤笑一声,“当皇帝后的三宫六院可不强似许多吗?他现在哄着你,赚一个痴情的名声,又得了陛下的青眼,人人还都称赞你们夫妻伉俪,这样的美名可不易得。你如今只管做梦好了,等他登了基,还不是会将你一脚踹开?你瞧我不就是榜样,皇帝从前多喜欢我,如今还不是说杀就杀,男人的情话最信不得,也只有咱们这些蠢女人痴痴的相信罢了。”
    她围着傅瑶,愈走愈疾,转陀螺似的,还伸出一只手指着她,格格的笑着,脸上的模样如痴似狂:“傻子,傻子!咱们都是傻子!”
    这一回傅瑶终于相信她疯了,而且高贵妃身上有一种隐约的臭气,一种近乎腐败的气味,是她所不堪忍受的。
    傅瑶起身便向外走去,留下高贵妃一人在殿里独舞。
    秋竹常远已候了半日,见她出来,两人急问道:“主子没出什么事吧?”
    傅瑶微微一笑,安抚他们道:“没有,我安然无恙。”
    她稍稍抬头,只看见浩渺的蓝天,秋风起时,有幽远的桂花香气传来。味道极淡,绝称不上刺激,可是傅瑶按了按眼眶,仿佛叫那股香气呛得鼻酸泪流似的。
    秋竹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主子你没事吧?”
    傅瑶仍旧报以她一笑,“没事,殿里太闷了,我站在这里吹会儿风。”
    秋竹也只好由着她。
    傅瑶望着莽莽苍苍的天色,只觉一颗心又来到草原上,广阔而居无定所。高贵妃的一席话固然不足以摧伤她,却是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激起她掩藏许久的不安来。
    元祯果然喜欢她么?她扪心自问。
    刚来的时候,傅瑶有些怕他,应该说对于整个皇宫都存有畏惧,是元祯用自己的一举一动渐渐令她放下戒备,而傅瑶,也从最初的胆怯拘束到如今可以落落大方的相处,这其中,元祯功不可没。傅瑶甚至觉得,两人已经到了相濡以沫的境地。
    但是近日这些疑虑重新被勾起来,细思以前种种,元祯对她的态度太奇怪了,这世上哪有人无缘无故便对人好的,就算一见钟情,那也需要时间加以巩固,绝没有一开始便情根深种的道理。傅瑶在接受元祯好意的同时,总是一边高兴一边畏惧,现在想想还是畏惧多一些,归根究底,是她不相信自己能拥有真挚的爱情,或者说她不相信这种爱情能是元祯这样的人给予她的。
    大约还是高贵妃的理由更能说得通罢,所谓夫妻之情,本就不是能长久存在的东西,即便起源再真,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质,倒是装出来的或许能天长地久。那么,她早早认清楚了也好。
    傅瑶望着前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扶着秋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这会儿她心底的波澜已经烟消云散了。即便真是逢场作戏又如何,但既然元祯选定她来演这出戏,而非旁人,就证明她并非毫无价值。作为一个从中渔利的戏子,她合该尽到自己的本职,扮演好这个贤妻良母的角色,这样,才是皆大欢喜。
    天渐渐擦黑了,晚饭早已呈上来,皎皎在昌平处玩闹了一下午,腹中早已饿得咕噜咕噜叫,她趁元祯不注意,想拣一块烧茄子尝尝。
    元祯伸筷在她小小的手背上轻敲了一下,板着脸道:“阿爹平时教你的规矩是什么?阿娘还没回呢,怎么就忍不住了?瞧瞧,笃儿都比你经得住饿——他还比你小好多呢。”
    元笃安安静静的挨着元祯坐着,间或朝她瞅上一眼。
    皎皎不满的撅起嘴,朝元笃扮了个鬼脸,没有得到回应,终忍不住耍起赖来,“阿爹偏心,为什么要我们陪阿娘饿肚子,不是很不公平吗?我比阿爹阿娘小好多呢,当然不及你们耐饿。”
    她近来越发口齿伶俐起来,诡辩如元祯都常常被她说得噎住。譬如现在,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偏偏听起来还觉得很有道理,元祯只好将脸更板起几分,“胡闹,你再吵嚷,阿爹就罚你不许吃饭了。”
    这一招很有用。比起晚些用膳,显然是饿着肚子更为可怕,皎皎吓得不敢作声,只用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用力瞪了他几下,谴责元祯的不公。
    父女俩正僵持不下,可算见到傅瑶主仆踩着门槛进来。皎皎恍如见了救命菩萨般,立刻飞奔扑入她怀中,软软的唤道:“阿娘!”
    这个时间点撒娇,可见是被饿的。
    傅瑶微微一笑,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顺势在元祯身旁坐下,道:“殿下,咱们开饭吧。”
    “诶。”元祯应了一声,便去吩咐小厨房的人将汤热一热,还不忘忙里偷闲看傅瑶一眼。
    仿佛这辈子永远看不够似的。
    第128章 矫情
    大约为了保留死前的最后一丝骨气, 高贵妃没有选择赐死, 在宦者带着一条白绫来到之前,她用一把银剪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傅瑶听后只是沉默以对, 人固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 或轻于鸿毛,但是高氏的死显然并不属于这两样, 只是落得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别人听见了,也只会轻轻地哦一声:“漪澜殿那位死了吗?”
    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高贵妃临终前的话不能令她不在意,傅瑶抽空便向元祯问道:“高氏抵死不认谋害皇嗣,殿下以为如何?”
    元祯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 “你去看过她?”
    傅瑶微微低眸,“是, 有些事想要问清楚。”
    元祯蹙起眉头,“抵死不认, 也不一定是真正清白, 或许是心存侥幸也说不定。”
    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认与不认都是一死,只有将真相烂在肚子里,她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 保全安王的声名。这样看来, 高贵妃的演技倒是不错。何况皇帝已经下令风光大葬, 至少面子上不会追究这件事了。
    傅瑶于是点点头,对他的意见表示首肯。
    “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元祯冷不丁问道。
    其实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句问话, 可是傅瑶心里有鬼,差点以为自己泄露了心事,遂匆忙摇头,“没什么。”
    元祯露出温煦的笑意,“那就好,我怕她对你意图不轨。”
    傅瑶这一生见过的男子不多,元祯可谓是其中笑意最明朗的一个,但面对这样灿烂的笑容,她心底却有一种模糊的悲凉之感:假作真时真亦假。高氏的话即便是挑拨,她心中的疑影却挥不去了。
    说她矫情也罢,但一个女人一生能任性得几回?她宁愿现在将心肠冷下来,省得自己一头情热,却如飞蛾扑火焚尽自身。
    傅瑶打起精神问道:“安王那边情形如何了?”
    “仍昏迷未醒。”元祯说道。
    元祈的病势如此沉重,眼看着要步上他母亲的后尘,但即便这样,成德帝也未有一日亲往探视,只嘱咐了太医好生照料。由此见得高贵妃的话也不无道理,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比之男人的心狠,还是远远不及。皇帝不止毁灭了高家,也间接毁灭了这个儿子,尽管在他看来是不成才的,当不得大用。
    安王殿下的葬礼就这样风风光光办下去了,尽管未曾留下后嗣,但这也不成问题,以后从宗族里挑一个过继就是了。只是他府中那些侍妾们未免有身世悲凉之叹,安王英年早逝,可她们尚且年轻,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就得孤苦伶仃过一生吗?
    陈氏进宫的时候也道:“你三婶瞧着琳丫头实在可怜,有心让她另觅归宿,只不好开口,思前想后,还是让我来求你。”
    傅瑶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今日后悔的时候,三婶当时为何定要将琳妹嫁到王府呢?”
    陈氏叹道:“你三婶眼皮浅,又喜欢怄气,可是七丫头也实在无辜,毕竟姐妹一场,你看在情分上,能帮还是帮点吧。”
    陈氏就是心肠软,以往三夫人也没怎么对她客气,可是瞧着傅琳的遭遇,陈氏还是忍不住可怜起这孩子的处境来。
    傅瑶自己倒不是心狠,只是一向懒得管闲事,但陈氏既然提出了,且傅琳年纪轻轻,让她守寡终老也实在为难,傅瑶于是应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事并无先例可循,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是嫁进皇家,一只脚踏进去便收不回来。虽说安王早逝,傅琳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女子改嫁说出去总是难听。
    傅瑶思前想后,命人请安王妃进宫来。
    她本以为得费一番唇舌,谁料孟扶男的性子比她想象中更为爽直,开门见山道:“此事不劳太子妃细说,妾身早就有意将府中姬妾放出,免得耽搁她们终身。”
    孟扶男遍身缟素,头戴白绢,面容虽有些疲倦,看来并非悲伤所致,只是操持忙碌而已。当初高贵妃硬求来这一桩婚事,想必孟扶男心中也不怎么甘愿。换了傅瑶处在她的位置,或许还得高呼万岁,庆幸自己终于解脱了。
    当然这种情绪是不能表露出来,装也得装得难受一点。傅瑶恰到好处的垂下眼眸,声音里的惊讶却还是泄露出来,“王妃早就有此打算了么?只是这么一来,于王妃的名声怕不好听。”
    孟扶男身为安王正室,自然是要守着的,且安王已去,王府里便是以她为大,她要将那些姬妾侍婢留下来,旁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但她这么一放,旁人或许反倒疑心她悍妒不能容人,夫君一走,便急着发落眼中钉肉中刺。
    孟扶男抿了一口清茶,浅浅笑道:“流言而已,何足畏惧。”
    傅瑶颇为敬佩的看着她,若非太子与安王势不两立,她与孟扶男或许能成为很好的一双妯娌。
    出于一种诡异的同理心作祟,傅瑶劝道:“王妃也别太难过了,往后日子还长,莫伤心坏了身子。”
    “伤心?”孟扶男诧异地看着她,忽然扑哧一下,“我为何要伤心?”
    她可真敢说。
    傅瑶忙命宫人掩上房门,免得这股喜色被人瞧见,惹来闲言碎语。
    她脸上免不了有几分尴尬,“这样的话,王妃还是别胡说罢。”
    孟扶男摇头道:“并没有哄你,我与安王本就了无情分。自从成婚以来,我与安王甚至未曾圆房过。”
    “安王怎敢如此冷落你?”傅瑶大吃一惊。骠骑将军的女儿,那可不是谁都能高攀得起的,何况高贵妃为此出了多少力,元祈这样不是让高氏的心血前功尽弃么?
    “不是他冷落我,是我不让他沾身子。”孟扶男神色从容的说道,“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何必让这种人玷污了去。”
    这话说的傅瑶都不好接下去了,尽管也是事实。但是安王刚刚过身,说死人的坏话总归不敬,这位安王妃也算得不畏世俗的奇女子。
    孟扶男将那盏清茶一饮而尽,起身告辞,“妾身府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娘娘了。”
    傅瑶送她至连廊下,孟扶男扶着柱子,有些忧悒的回头一笑,“自然,太子妃与我是不同的,太子殿下是好男儿,也请您多心疼他才是。”
    她裹上披风,施施然而去。
    傅瑶站在原地,倒呆立了片刻,孟扶男说这话是何意,莫非她对元祯有意不成?但几时见她与元祯接触过?孟扶男虽然落落大方,却也恪守闺范,轻易不怎么出门,可是听她方才的意思,似乎她比傅瑶还要了解元祯许多。
    傅瑶心中陡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纳闷,又有些酸酸的。
    她返回宫殿,正要唤秋竹将消息递回家中去,却不见秋竹人影。
    叫小香来,小香噘着嘴道:“主子您不知道,秋竹这些天往御前跑得可勤了,莫说您时常见不到她,连我见一面都难呢。”
    傅瑶诧道:“这是为何?”
    秋竹一向本分,总不至于生了鱼跃龙门之心,想去勾引皇帝吧。
    “还不是因为常远在御前当差,把她的魂都勾去了。”小香愤愤不平的说,“也没见那常远有什么好的,长得五大三粗,又不知体贴,也就秋竹傻才把他当个宝。”
    傅瑶很能理解她这种心理,一道玩的要好的小姊妹,哪一个萌动了春心,其他人定会代为挑挑拣拣一番,如同家中的父母兄弟一般关切,也是她俩感情好才会如此。
    当然小香也有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哪个愿意成日看到别人卿卿我我呢,那不是存心虐狗吗?
    傅瑶就没想到自己和元祯平日的恩爱举动也很招人恨,只温和的笑道:“好了,别管她了,横竖她没耽搁差事就行。”
    其实她对这双小情侣也有几分羡慕,诚如小香所说,常远是个一根筋的莽汉,但他至少是容易读懂的,有什么心事光从外在的情绪就能瞧出来。可是像元祯这样的人,你想要弄懂他,简直比读完一本牛津大字典还困难。
    傅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再这么叹息下去,很快就要进入更年期了。
    结果还是另遣了一个小宫人回傅家,告诉她们安王妃愿意放人的消息。傅瑶的仁义就只能尽到这儿了,后续爱怎么着,都是三夫人她们的事,傅瑶就懒得去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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