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依依被竞陵王拘起来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便传到了毫州王府。耐不住费木呼的恳求,萧飞骕只得亲自上竞陵王府走一趟,让萧骏驰把元依依给放出来。
    春夏之交,天气微炎,风一吹, 前几日积落在枝梢的雨水便落入行人的衣领与发间。竞陵王府的墙头探出了一枝半残垂花, 似午睡未醒的残妆美人似的。
    攀着绿萝的回廊上,立着萧家的两兄弟。婢女、侍从们皆立在原处, 个个都不敢抬头, 屏声静气, 生怕叨扰了这两个皇权贵胄之后。
    “三弟, 那元依依虽是平民女子,可也断没有这样随意拘起来的道理。”萧飞骕负着手, 对萧骏驰道, “旁的人见了, 还道是我们萧家男儿占人为妾, 于理不容。”
    “二哥此言差矣。那元依依口口声声自称是祆教女使,可这祆教早已不是我魏国国教,自也不存在‘女使’这一说。她居心叵测,我缘何扣不得?”萧骏驰问。
    “她说她是祆教女使,三弟你便信了?”萧飞骕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言语里似有关切之意,“不过是个小姑娘的粗妄之言, 当不得真。”
    “二哥这样急着要我放了那元姑娘,”萧骏驰拨弄着扳指,声音悠然,“也不怕嫂子怪罪?”
    “怪罪什么。”萧飞骕的面色有些怪,“你嫂子不在意这些小事。”
    ——实则恰恰相反。
    毫州王妃何宛清可是最爱拈酸吃醋,平常有事没事就找侧妃麻烦不说,若是有旁的女子多看一眼毫州王,都能被她用眼神剜出个洞来。
    “二哥要我放了元姑娘也成,”萧骏驰终于松了口,慢慢道,“我只要二哥答应我一个条件,将京畿卫营借我一用。”
    此言一出,萧飞骕的笑意就僵住了。
    “三弟啊……”萧飞骕挑了挑眉,道,“这怕是不成。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武川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二哥还不清楚么?”萧骏驰毫不在意地点破了他的推辞之语,“若是二哥你想借,便没有不能借的东西。”
    萧飞骕背后的手微微攥紧,面上的笑容极是僵硬。
    可是这元依依在萧骏驰手上,不救又不行。也不知道那费木呼是中了什么邪,说他若是不救这祆教女使,费木呼也不必留在魏国了,自请离去便是。
    许久后,萧飞骕沉沉叹一声,道:“罢了,为兄答应你便是。那元姑娘实乃无辜之人,你还是早日放了她为好。”
    “二哥如此心善,三弟真是自愧不如。”萧骏驰微扬起笑容,道。
    不一会儿,便有人将元依依送来了。她散乱着头发,面上神思恍惚。看到萧骏驰那带笑又莫测的神色,元依依仍是心有余悸。
    这竞陵王说翻脸就翻脸,真不是个寻常人。
    难怪毫州王说他不好对付,叫她仔细思索了再动手。
    毫州王带了元依依一同出了竞陵王府。回到毫州王府时,却见着对头悠悠行来一辆马车,原来是侧妃平朝云出门去了。
    毫州王有些讶异,问婢女:“侧妃去了何处?”
    “我去探了一下友人。”
    平朝云撩了车帘,探出身来。她说话时不笑也不闹,神态沉静,像是一朵安静开在枝上的含露蔷薇。说完一句,便低下头去,再不看萧飞骕一眼。
    “云儿,你在太延有友人?”萧飞骕问道。
    “如何不能有?”平朝云说完这句话,便携着侍婢步入了王府。
    虽然平朝云没给萧飞骕好脸色,带萧飞骕却一点儿都不气。他向来爱的就是平朝云这样的性子,虽不热烈,却是柔中带刚,难以折断,叫人不舍得放手。所谓越求不得,便越想要,说的便是萧飞骕对平朝云的情愫。
    待将元依依送回费木呼那儿,萧飞骕召来了部将,显露出头疼不已的神色来。
    “怕是不能等了。”许久后,萧飞骕重重叹了一声,道,“我虽算到了三弟还会再回太延来,可未料想到竟然如此之快。那姜灵洲非但未死在召城,还好端端地一同回来了。”
    底下有人应和着。
    “那刘琮真是个废物!枉费王爷还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
    “不过是命好的妇人罢了。若是大势终去,又能如何?还不是得死!皆时齐国借机起事,王爷便可令那竞陵王……”
    听着部将或愤慨、或羞恼的声音,萧飞骕掸一掸袖上浮尘,慢慢道:“罢了。现在要再将三弟赶回竞陵去也不大可能。他有玄甲军,如今又要走了我手上京畿兵力。若是要以刚对刚,怕是只会两败俱伤。……怕是,那事要早些做稳妥才好。”
    零零散散的应和声传来。
    萧飞骕想到自己多年苦等,顿觉得心上覆了一层疲累。可那近在眼前的宝座玉玺,又如暗夜将近时的破晓之光似的,让他好似又年轻了起来。
    “这事,只能让陆氏来做。”萧飞骕精神一振,冷冷笑道,“立刻派人去联络陆氏,叫她早些动手,勿要再磨蹭拖延。”
    ***
    平朝云坐在房中,手握一方旧手帕,眸色沉沉。许久后,她五指一弯,将那方手帕揉成了一团,贝齿轻咬着唇角。
    想到白日见着的人,平朝云心底就是一阵微怕。
    她原本是去见张均芳的。
    在嫁入王府前,她便已嫁了人。只是萧飞骕看上了她,一定要娶她做侧妃。强权之下,她与张均芳劳燕分飞,各自远走。而她也被改了出身,一路被带来了太延。
    张均芳爱妻被夺,还被打了一顿,伤了头,又受了刺激,便有些疯疯癫癫的。从前文采俊秀的才子,却落得这般下场,平朝云心底又是歉疚、又是痛楚,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她已有了一月身孕,为了这孩子,她假意顺从,说腹中之子乃是萧飞骕的骨肉。萧飞骕极是迷恋她,竟然深信不疑,让她平平安安诞下了子嗣,取名做萧翊珩,又送到了王妃何宛清的名下教养,俨然一副要将其养成世子的架势。
    谁料,天无绝人之路,张均芳在竞陵为竞陵王妃所救,又在机缘巧合下治好了疯癫之病,神思渐明。如此,两人才得以在太延重逢。
    平朝云狂喜已极,时常偷摸着去见张均芳。夫妻相会,情意更胜从前。张均芳也发誓笃言,定会让平朝云离开毫州王府。
    可是今日,她方踏出与张均芳私会的茶室,便有人悄悄地跟了上来,要与她“借地一谈”。
    平朝云最是惊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人是竞陵王的人,要她做一件事——从毫州王府中盗取一枚发簪。
    竞陵王要她盗取的东西,必然极不好拿。那时,平朝云是这样答的:“便是以张郎之事威胁朝云,朝云怕是也无能为力,只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不过,既要入王爷的书房……兴许,毫州王妃何氏能办到。”
    “哦?那平侧妃可有法子办了这件事?须知这张均芳生死一线,均握在平侧妃手中。”
    那人是这样答的。
    身在太延,须得步步为营。也不知道,她何日才能带着孩子与张郎重聚?
    ***
    入夏后,又落了几场阵雨。虽有丰沛雨水,太延还是一日日地热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枝丫间也有了蝉鸣之声。
    一份拟好的圣旨,摆在萧飞骕的案头。
    明黄之色,与那天子精裁细剪、缀紫镶朱的龙袍之色无二。游走字迹,力重千钧。透过这沉沉字迹,似隐约能见着大殿深处华藻碧帘、飞凤盘龙。
    ——朕身弱无躬,幽悴渐笃;盖炎运行此,天星有违。察上下之廷纲,考六朝之延例,为拯泰万民、安铸率普,大庇生众……疚心日惕,今禅毫州王。
    这样一份圣旨,却偏偏差了一枚玉玺。
    萧飞骕反复打量了一番这卷圣旨,便仔细将其收纳起来,放入梅花多宝柜的暗格之中。
    这份圣旨,他备下已久,只等着来日印上玉玺。只是时运不巧,他左右苦等,却始终不得时机。萧武川虽缠绵病榻,却一直活的好好的,还有精力将那传国玉玺藏起来。
    此番他向宫中递话,便是要陆皇后赶紧动手。
    他对陆皇后看的透彻,知晓这女子从来是个心思多变的人。为此,他已早早在手上握好了陆皇后的把柄。那陆氏便是不想做,也得替他做。
    万事俱备,只待萧武川病重,他便可趁机将玉玺找出。
    只是这一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夜长梦多,若是让萧骏驰有所动作可不成。他手上现下只有祆教部众能用,是决然赢不过萧骏驰的。他的胜算,只在于现下在宫中布设下了无数棋子,稍一拨弄,便可为他所用。
    “王爷。”婢女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
    “何事?”萧飞骕有些心烦。
    “王妃娘娘她……”那婢女的声音里有了些哭腔,“又去了侧妃娘娘处……”
    萧飞骕一听,便知道是那何宛清又去找平朝云麻烦了。他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怒意十足,甩袖便朝着平侧妃的院落走去。
    “又在闹些什么?!”萧飞骕沉了声音,道,“王妃,你有没有正妃的模样!”
    平朝云鬓发散乱,跌坐在地,面颊高肿,显然是被何宛清抽了一记耳光。何宛清见萧飞骕来了,尖着嗓子交道:“王爷,妾身这是在替你收拾这个贱妇!”
    “何宛清,你住口!”萧飞骕听她言辞,满心不悦。
    “王爷!”何宛清垂了手,急切道,“妾身亲眼所见,这小贱人连着几日与野男人私会,真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此言一出,萧飞骕顿时怒不可挡。他怒的不是所谓平氏私会男人,而是何宛清的言语——萧飞骕一向都是如此偏心的。
    “何宛清,信口雌黄、不分青红,这便是你何家的教养?”萧飞骕冷着面孔,盯视着何宛清,“平日你爱四处惹麻烦便算了,如今却污蔑云儿,又是想做什么?!她是怎样的人,本王还能不知道吗?”
    何宛清极是不可思议,她尖叫起来:“王爷!妾身何必骗你?这是真的!这个小贱人就是个私通外男的贱妇……”
    她言辞粗鄙,丝毫没有贵女的模样,令萧飞骕难以容忍。他本就因玉玺之事心烦意乱,如今更是怒上心头,竟然扬起手来,对着何宛清便是一巴掌。
    “你打了云儿一次,本王便打你一次。”他一点儿都没手下留情,喝道,“我看你是疯了、癫了,这才会满口胡言乱语!来人!将王妃带回房,禁足十日!”
    萧飞骕手劲大,何宛清被抽了一记耳光,竟然天旋地转着向后踉跄跌去了。恰好,她脚后有一颗石子;疏忽之下,何宛清便绊着了自己,朝后仰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成日只知道添麻烦。”萧飞骕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
    就在此时,他听到婢女们的惊呼来。
    “王妃……这血……”
    萧飞骕侧过头去,却见到何宛清的裙上有了一滩浅淡的血色,看着极是奇怪。
    “不过是小伤罢了!”萧飞骕冷哼一声,转身去扶平朝云,道,“云儿,你先回去休息便是。”
    毫州王府的热闹便这样散了。
    侧妃与正妃争宠,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下人们讨论了几句,便也各自回去做事了。
    ***
    久居西宫的陆皇后,延请竞陵王妃去宫中坐一坐,说是近来有个极好的戏班子,擅唱南调,定要竞陵王妃来看上一看。若是姜灵洲愿意,将世子萧逾璋一同带来便更好。
    姜灵洲其实是不大想见陆之瑶的,但又怕她想折腾什么事儿,便还是依言去了。
    西宫里墙红瓦晶,长阶上青红净扫。陆皇后倚着细栏,垂眸望着寂寞庭院,如云广袖低垂,似泛开了菖蒲色波纹。四下并无戏梆曲乐之声,唯有风卷过丫杈,作出悄然叶音。
    “见过皇后娘娘。”
    姜灵洲的见礼之声,叫陆皇后陡然回了神。她扶了扶鬓上一枚衔珠凤钗,恢复了端正大方的神色,笑道:“竞陵王妃坐下便是。都是自家人,无须见外。”
    两人在庭中石凳上坐下,陆皇后招了招手,让抱着萧逾璋的侍女上前一步。她瞧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便道:“世子真是好模样,将来定是人中龙凤。”
    她说这话时,颇有一分落寞。
    她身为太延最尊贵的女子,却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孩子,又岂能不落寞?
    “皇后娘娘召臣妾来,想必也不只是为了看一看逾璋吧。”姜灵洲抿了唇角,沉静问道,“娘娘与我相识甚久,彼此也都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话,不妨敞开来说。”
    她实在是不愿和陆之瑶打机锋了。
    这陆之瑶向来是个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之人,哪一头对她有利,她就靠向哪一头。做的件件、桩桩事,都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西宫中的地位。与这样的女子相谈,不如直截了当地实话实说。
    “本宫知道……竞陵王妃对本宫心有芥蒂,因着摄政王被削职那事。”陆皇后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熟睡的萧逾璋身上收回来,柔声道,“只不过,本宫料想竞陵王妃也懂得,女子身在西宫,如何不易。今日,本宫邀王妃来,便是想与王妃冰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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