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夙夜的神色似乎多了一抹似笑非笑,熟悉他的人,一定不觉得是个好兆头。
    他直接朝孔玲珑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之后,手立刻一伸想牵孔玲珑的手。
    但他快,孔玲珑也更快,是下意识一避。
    夙夜眼神更幽深了一些:“怎么了玲珑,怕什么吗?”
    孔玲珑也瞧着他,“夙夜,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听到这个问题,夙夜几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们已经近在彼此眼前,哪怕黑暗里,也能辨清对方的神情,而孔玲珑面色上,是一种难言的镇定。
    或许,她知道有这一天,或许,她知道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既成的现实,所以面对的时候也早就做好了这副铜墙铁壁的表情。
    而夙夜已经伸手,牢牢拿住了她的手腕,这次再也没给她留余地。
    孔玲珑挣了两下,挣不开,也就不挣了。
    而且夙夜虽然在把脉,他的手,却是微微颤抖的。这是大夫的大忌,如果把脉时候手都不稳,自然很难做出准确诊断。
    而夙夜就这么颤着指尖,慢慢地把孔玲珑的脉象从上到下地扣了一遍。
    到后面他几乎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手,稳稳地捏在脉门心上,但就是太稳了,这一下几乎掐进孔玲珑血肉里。
    这么不体贴,几乎不是夙夜的性格,可这时候他就是这么有些凶狠地扣压住孔玲珑的脉。
    良久,孔玲珑才垂着眼,有些低低地道:“夙夜,你……伤到我了。”
    他毕竟是个男人,这般扣紧她,而且越来越不节制,孔玲珑也似乎整条手臂都被他拗断。
    而夙夜就这么盯着她,黑暗中的眼睛却好像两团火,他霍然一用力,扣着她的手腕直接拉向自己,“玲珑,你知道我也伤了吗?”
    孔玲珑刚刚接触他幽深的眸子,就感觉他冰凉的手贴过来,几乎让她一个激灵。
    “玲珑,告诉我,你得了什么病?”夙夜近乎呢喃在她耳边。
    其实只有孔玲珑这样贴金,她几乎能听得出这声音里的一种祈求。
    夙夜边说,温热的呼吸几乎荡在孔玲珑脸上,因为二人贴的近,仿佛就能把秘密彼此分享一样。
    孔玲珑慢慢地避开眼睛:“你不是说,不会问这些吗?”
    他曾说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体贴她,她也就这样利用他的容让来装傻下去。
    夙夜一把拗过孔玲珑自己的脸,逼她面对自己:“青禾夫人是我的母亲,你知道吗?”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敢多么狠地对她,甚至也不敢真伤了她,在他心中她如珠如宝,京城重逢,他真的以为这是他们永远避不开的缘分。他以为,她对他的心思,也早已和他一样了。
    这一切,到了今天,都无法让夙夜相信他只是自作动情,自己在她这里,还是个需要隔着心扉才能伪装的对象。
    天下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而夙夜此时偏偏一笑:“玲珑,十月怀胎,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病’?”
    孔玲珑被他箍住了腰无法呼吸,而夙夜此时话语中的压抑也让她胸间仿佛捂住一样透不过气。她一只手撑着他的肩,才完整说出一句话:“夙夜,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夙夜看着她:“我就在听你说,玲珑。”
    夜风好像让两人都一瞬间清醒了些,孔玲珑凝视他,其实她忽然发现没有办法用一个有效言辞告诉夙夜,因为她发现,也许她不管说什么,最终都不可避免伤害到这个男人。
    她从未如此这样担心过,两世为人,不曾有人这样让她瞻前顾后顾虑过,或许,她的躲藏,就是在避免这样一天到来。
    “夙夜,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说好的吗?”避重就轻,孔玲珑只好转过头,不去看男人的眼睛。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夙夜都刻在脑子里,那天孔玲珑自然说过,出了这个门,今日的事只当从未发生。
    夙夜笑的凄然:“你是提醒我,你遵守着当日说过的话,而我,却反悔了?”
    孔玲珑片刻无言,当日的事对每个人都是意外,她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夙夜。
    夙夜说道:“玲珑,若你过得好,我不会打扰你,不会让我自己的存在成为你的负累,但现在,……你是觉得我成了你的负累吗?”
    孔玲珑根本说不出话来。
    “玲珑,除此之外,我不记得我还答应过你什么。”这番话说完,夙夜的神情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玲珑,孩子呢,不要再试图骗我,我知道孩子,你生下来了。”
    他不需要仔细再去诊脉,只需要凭着对面前姑娘的了解,他就知道,她不会放弃那个孩子。
    这一连串的话不符合夙夜平时的循循善诱风格,也让孔玲珑神色骤然复杂起来,她在街上被茯苓找到就觉得不好,可她还是低估了面对夙夜所受的压力。
    “夙夜,这个孩子……他跟你没有关系。”终究她还是说了这句伤人的话出来。
    夙夜瞅着她:“玲珑,你说这样的话,是在作践你自己,还是在作践我?”
    和他没有关系的孩子?这可能吗?除了他,她岂又会有别的男人?为了让他放弃,她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夙夜气息在她耳畔:“玲珑,你是觉得我不会伤心吗?”
    孔玲珑身子僵硬,伤心吗,从他闯进她的生命里,这个男人就成了一个意外,他过于温柔强大,让她忽视了他也会有凡尘男人的喜怒哀乐,是他在她面前掩饰的好,还是她真的太忽视他?
    孔玲珑忽然踮起脚尖,下意识碰了碰男人近在咫尺的唇色。
    夙夜周身一个僵硬,紧跟着就握紧她的腰,二人唇齿交缠了起来,短暂而热切的吻似乎让二人之间的堡垒破裂,孔玲珑最终靠在他肩头沉默,夙夜身上的棱角也收了起来。
    接着夙夜将孔玲珑一抱,二人已是朝着房间走去。
    于是夜色沉默,几个装作听壁角的丫鬟也干咳一声,觉得约莫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总之安抚夙夜公子,有小姐一个人就够了。
    ——
    夙夜在晨光中醒过来,怀中的软玉温香有些像一场梦,直到他看见旁边的姑娘已经在穿衣裳。
    见他醒的不是时候,孔玲珑用衣裳遮住还露出的肩头,尴尬着:“你也醒了?”
    夙夜却从她肩头坐起,伸手握住了她的香肩,“你又准备去哪里?”
    他目光顺着她肩头看着她身体,这是一副已经变为女人的身体,他该是多迟钝,在他上一次与她亲近的时候,竟然毫无察觉,倘若这一切是他自己发现,是不是又会不一样。
    孔玲珑见他目光,用衣裳又徒劳遮了一把,说道:“该叫热水来了。”
    夙夜张手抱住她的身子,接着却又按在了她的脉门,目光幽深:“上一次,你是不是吃了药?”
    他与她的相爱,第一次或许是意外促成,可前不久他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断没想到孔玲珑却会去吃那样的药。
    这一夜消解的怒气,似乎又冒了出来。
    孔玲珑这时却推开他的手,半晌道:“你知道我不能由着这种事再发生,夙夜,我没有那种权力。”
    夙夜身子僵硬,他一下捏住她的手:“什么叫没有这种权力,我爱你玲珑。”
    有些哑地说出这句话,这辈子与心爱的女子之间有孩子,怎么还会不能够有权力。如果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他夙夜离卿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玲珑,嫁给我。”夙夜搂紧了怀中女孩子,似乎还在担心重蹈那一次的覆辙。
    孔玲珑垂眸,半晌才道:“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
    夙夜还未说及,孔玲珑已经下了床,从床头的一个柜中,取出了一个锦盒,锦盒中的,是一个发绳编成的结。
    夙夜看到这个发结就怔住了。
    孔玲珑来到他身边,抬眸安静看着他:“这是你第二次离开那晚我编的,你若是愿意……就收了这个。”
    夙夜几乎登时颤抖:“玲珑?”他当然知道这发结是什么意思,而且是他与玲珑的发结。
    都说结发夫妻……结发则为夫妻。
    而孔玲珑见他没有反对,已经走过来,将那个发结扣在了他的手腕,一边打了个同心叩。
    夙夜反手抓住她的手,就在刚才他还在担心,而此刻,他满心几乎都被这发结填满了。
    孔玲珑脸上划过一抹神色,甚至有些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态,她看着夙夜,“你就是我孔玲珑这辈子认定的丈夫。”
    她说的缓慢,但是看着夙夜的眼睛,则知她没有半分假意的勉强。如果她两辈子都遇不到这样真心相待的人,那今番让她遇到,就是老天给她的眷顾。
    夙夜忽然伸手,将孔玲珑整个人圈在了怀里。“玲珑,你可是认真的?”
    孔玲珑只是将手心按在了那个发结上,并没有出声。
    夙夜紧了紧她,“好,……我们此刻起就是夫妻。”
    而他们甚至有了孩子,这么长久的分离,难道不是对彼此的一场漫长折磨?
    夙夜袖中打了个信号出去,这连续两日宅子都被四面八方的暗卫渗透,犹如铜墙铁壁。而这两天玉儿和茯苓也没有得到近身孔玲珑的机会,只那方寸屋子,始终静悄悄闭着门,但是每晚却有暗卫送热水进去,第二天甚至还送了一些红烛进去。
    这两天时间,他们拜了堂,没有父母奉茶,只有一方屋子的安静天地。
    处在他们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一句我爱你,根本没办法隔绝所有阻碍。
    “夙夜,我不能如你所想的那样嫁给你,但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丈夫。这点并不会改变。”
    玲珑这样说的时候,夙夜甚至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听完的。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火气,面对玲珑的话,他甚至只有一种陌生的无力。
    她说,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认定的人。
    夙夜两天后离开这里,许多人也没有办法从他脸上发现喜或怒这两种情绪,他就好像平平静静地来了一趟,但正因为无法让人相信,才让人加倍地猜测和惊疑。
    而玉儿她们指望从小姐脸上发现什么,却发现小姐也是一样,没有流露过多情绪,好像这两日只是像平常那么过来了。
    青禾夫人阔别两日,终于又见到了儿子,见儿子的脸色,她就把宅子其他人都遣了出去。
    “我们拜堂了。”夙夜看着母亲,“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亲。”
    拜堂了,但却成不了亲。
    他没有三媒六聘,她也没有穿上红嫁衣被抬进他的洞房,他们之间什么仪式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个私定终身。
    青禾夫人从儿子平静的脸上看见了答案,她的声音细细柔和:“卿儿,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了。”
    会拜堂,说明孩子的事已经在两人间坦诚,但他们走不到一起,至少今时今日,这个孩子依然只能是个禁忌。
    夙夜看着青禾夫人:“母亲尚不知道,那一次在咸阳,是司徒雪衣奉了密旨要取儿子的命,是玲珑坏了他的计划,他为了报复玲珑,才给玲珑吃了锦衣卫司逼供女子的淫毒,若不与男人在一起,玲珑就会死。而玲珑能逃过一劫,是因为我在。”
    青禾夫人温和地看着夙夜:“她不告诉你后来孩子的事,也是希望你不再对她的事有任何负疚。”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不管当时如何紧迫,夙夜和心爱的姑娘有了关系,就一定会对此负责。而那位玲珑居然也一样的固执,选择自己隐瞒一切。
    夙夜捏住了发结,沉冷道:“母亲,我要司徒家从京城永远消失。”
    这是他和玲珑之间不幸的源头,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如果司徒雪衣和锦衣卫做事不是那般绝,他跟玲珑都不必走到今天这么逼仄。
    “卿儿,”青禾夫人看着他,“母亲希望感情没有烧坏你的脑子,要知道现在踏错一步,你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很多出格的行为,也仅仅只能在之前。
    “她现在不仅仅是你的玲珑,她还是拥有旧朝圣旨、被皇帝和整个宫廷盯住的特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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