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俏有些艰难的蜷膝,抱住双腿道:“章天德,怎么办,我好像就是善妒。我嫉妒有人要和我分享你,我更嫉妒你陪我之后还要去陪其他人。”
    章年卿轻轻笑了,吐出一句话,“冯幼娘,怎么办,我好像就是喜欢妒妇。”转身,隔着门户描绘她的眉眼,指尖眷恋。
    吱呀——
    微光之下,冯俏拉开木门。
    第221章
    “俏, 俏俏。”章年卿迅速站起来。
    月光下, 冯俏身形圆润, 妆花罗织金素锦衣裹着玲珑曲线,襦裙宽大,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章年卿朝前迈一步,踉跄酒气。
    酒气扑面, 冯俏下意识后退,章年卿僵住动作。
    冯俏垂眼, 假装没看见, 扶着腰坐下。“三爷, 坐。”冯俏示意他自己找个位置。
    章年卿挑了处离冯俏最近的位子。距离是近了, 两人却相顾无言。静静看着彼此,没有言语,空气寂静的可怕。
    屋内烛火昏黄,豆苗大的油灯忽明忽暗。渐渐的, 彼此眼眶都微泛泪花。几乎是同一时刻, 两人抬头仰泪,动作如出一辄。
    十几年夫妻,两人被同化的早已不止是举止。
    最后, 还是冯俏率先开口, 她望着昏暗的房梁,思绪飘飞。声音飘渺,“三爷,其实……如果不是你, 我可以做到的。”眼眶忍下去的泪水,又开始打转儿,“真的。”
    章年卿古铜色的脸上沉静似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冯俏隐忍着情绪,哽咽道:“我难过……是因为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情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陪你从汀安到山东,从山东再到河南,然后是泉州、京城。为什么一切归与尘埃,不是才子佳人共度白首。而是你心有他属。”
    “我没有!”章年卿暴躁的低吼,倏地意识到什么,又放柔声音,重复道:“俏俏,我没有。真的。我对天发誓。”
    冯俏恍若未闻,依旧仰头望天。月色照的她皮肤洁白透明,似是要仙然飞去。她道:“天德哥,我很喜欢你。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让我抱着你的腰,跨江渡船的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可以仰仗的高山。”
    终于忍不住,冯俏轻轻抽泣起来,哽咽的不能自己。“……我以为高山屹立便是永生永世,我以为我找到除了父亲以外最爱我的男人。可为什么山也会倒塌呢。”
    轰然一声,猝不及防。
    “不该是这样啊,不该是这样啊。”冯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来,“明明我们二十年都走过来了,只要再二十年,就是花甲,然后耄耋、期颐。百年时光很快的,匆匆便是,一生。”冯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章年卿心如刀割,痛心的不能自己。一个箭步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抱在怀里。冯俏趴在他的怀里,哭声慢慢收住。凄然问他,“天德哥,为什么你要说那种话来伤我心。”
    章年卿臂膀手紧,喉咙滚出两个字。“我怕。”
    冯俏崩溃的问:“你怕什么呢?怕我变心?怕你后悔?还是怕在将老的时候,后悔没有多尝过几个女人的滋味。”
    “都不是!”章年卿低吼道:“我怕你出事!”
    冯俏推开他,流泪道:“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告诉我,会出什么事?”
    章年卿艰难道:“我怕你是我的软肋。”上前一步,“俏俏,我已经两次没有护住你,让你陷入危险中。而且每一次,都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冯俏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章年卿自嘲一笑,接着刚才的话道:“连给我救你的机会都不留。”
    “我看着你披荆斩棘,笑容灿烂站定在我面前。温柔的对我说:看,天德哥,我好好的。你去冒险吧。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每一次,我都痛恨自己。”
    “俏俏,以前离首辅之位咫尺可遥,我从不知道这个位子那么岌岌可危。所有都盯着我,盯着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储谦、陈伏、许淮、明稚,阿丘,还有你。甚至连陈伏的侄女陈丹姿都有人盯着!我一步都不敢踏错。”
    章年卿低吼道,胸膛震动,他闭着眼睛,缓缓道:“以前的靶子是外公,是陶家,是章家,是衍圣公。我不过是随着家族摆动的一段小枝干。可现在,那个人是我。”
    老一辈人已经渐渐退下。新生的力量,要开始掌舵起航。这艘大船上,开始承载着越来越多人的重量。重要的,不重要。在意的,不在意的。命,都系在这条船上。
    “俏俏,我不能把你显出来。平日你那样聪慧,看的高,看的远。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想不明不白呢。你以为我现在站的这个位子,家事还在是家事?”章年卿闭着眼睛,涩涩道:“早都不是了。”
    冯俏颤抖着问,“所以你要纳妾,这就是你的理由。”声音充满不敢置信。
    章年卿承认道:“是。以前我不纳妾,是因为冯先生。我记恩,我高攀了冯家。可现在呢,难成不成我要昭告天下,我章年卿对冯幼娘情深似海,此生不悔。将你高高竖在万众瞩目的地方,告诉旁人你和别人不一样?!”
    “阿萱,我不敢赌。我必须让你和别人一样,哪怕只是看起来。俏俏,你信我。我向你保证。”章年卿抓着冯俏双臂,一字一句道:“强如外公,都曾疏忽,让青鸾被绑。如果你在我身边第三次出事,我死不足惜。”
    章年卿落男儿泪,哑声道:“可即便我死了,也换不回一条命。说句诛心的,便是阿丘明稚出事了,有一天走到我们前面。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还能再要一个。再不济,我也能收养、过继一个。”
    “可世间没了九天神女冯俏俏,你让我怎么办。阿萱,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章年卿上有智谋无双的父亲,英勇盖世的外公,袭爵称王的舅舅。下有身在后宫的妹妹,江湖上有漕帮,有汪霭。手下有储谦、许淮、陈伏。”
    “我这辈子唯一的弱点就是你冯俏。你让我怎么办?”
    “俏俏,睁开你的眼睛吧。你看看外面,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能管住自己,能管住自己裤腰带。我能发誓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可我房里不能空着啊。我不能让世人觉得你很特殊,很特别。”
    章年卿抱着头,痛苦的坐在椅子上。“我不能,让世人觉得。我已经宝贝你到……屋子里连个人都不肯添。我脑子很乱,这些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你伤心,我怕你难过,怕你脾气犯倔和我赌气。”
    “凭良心说,这件事除了纳妾,没有一点办法绝对是假话。路有千千万万,办法有万万千千。陈伏只是给我指出最容易,目前而言最一劳永逸的路。那天鬼使神差的,我就问了。我以为我们少年夫妻到今天,你能信我。”
    幼娘,信我。
    冯俏脑海里重重回荡起这句话,泪盈于睫,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给我说清楚。”
    慢慢冷静下来,冯俏茅塞顿开。忽的明白什么,凄笑道:“多好听的话啊。”冷笑,“三爷,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半个月来冥思苦想的解释。你们权臣不是最会算计人心吗。步步为营,分毫不差。”
    说到最后,冯俏表情已然冷漠。越是了解,越是害怕。没有人比冯俏更知道章年卿是多么会撒谎,会算计。心思慎密到近乎冷酷。
    冯俏浑身发凉,感觉身上的寒气不断朝外冒。勉强扶着桌角站稳,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章年卿拔起身姿,近乎绝望的看着她:“冯幼娘,你是这么想我的。”不敢置信道:“阿萱,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少年夫妻,夫妻情分!”
    章年卿连退三步,讥道:“冯俏,你把自己当什么了。那天我不过刚说出半句话,你就开始伤心。我及时收口也来不急,第二天你卷铺盖就走,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觉得我能看着你的伤心于不顾,冷静理智的和你分析下去。”
    冯俏脑中乱作一团,浑身脱力的扶着桌子,双膝跪地。她抱着肚子,痛苦道:“三爷,我是真的分辨不出来你哪句真,哪句假。”她流泪道:“越是想着和你这些年相处的点滴,越是分辨不出来真假。因为,我知道。倘若你要骗个人是多么容易。”
    尤其,是对今天的章年卿而言。
    章年卿就不明白了,指着冯俏,气的浑身颤抖。“冯幼娘,你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拎不明白呢!~”
    “我是不明白啊。是,我不听你解释,我离家出走,我胡搅蛮缠。可我今天也没打算理你啊。你既然有这一肚子心思,早半个月干什么去了。三爷说,看不惯我伤心难过。那你怎么又能眼睁睁看我生不如死,整整半个月。”
    冯俏绝望道:“天德哥,我不傻。”
    屋子里静了片刻。冯俏站起身,捉着他手掌,缓缓放到腹部上。
    冯俏没有看章年卿表情,脸上泪痕已经干了,她低声道:“其实,今天你能来说这些话。我很高兴。你今天不来,过两天我也会回去的。”
    章年卿浑身一僵,目光颤抖的落向她腹部。
    冯俏道:“这两天我仔细想过了。三爷想纳妾就纳。没有你,我也能过。我有儿子有女儿,如今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我会活的好好的。娘说的对,这个世上不止有风花雪月。能和你甜蜜的过二十年,我很高兴。”
    冯俏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看着天地辽阔,庭院幽幽。“太喜欢是种罪过。这两天,我总是自怜自哀的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可想来想去,我发现我什么也没错。”
    “然后我就更难过了。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冯俏回头,对章年卿微笑,“很可笑吧,我今年三十有三,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满脑子还是这种情情爱爱的想法。真是,愚蠢啊。你说是不是,天德哥。”
    章年卿不敢置信,嘶哑道:“冯俏,你当真觉得我这些肺腑之言是胡编乱造的。你不信我的内宅已经不是我的内宅。”
    冯俏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冷漠。
    章年卿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泪水砸下来,厉声道:“冯俏,你混账!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这些年待你的心全都喂了狗了吗!”
    冯俏一脸倔强,不肯说话。
    章年卿气急败坏,来回踱步半晌,抖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寿哥,刘俞仁。你知道吧。迄今为止,世人都知他是伤在内宅里。有几人可知,刘宗光府里的那个姨娘,就是扬州瘦马内院的前身!”
    冯俏气势不减,淡淡反驳道:“那你还敢纳妾。不怕你的儿女被姨娘害死。”
    章年卿怒道:“刘俞仁有此等横祸,那是因为人人皆知,刘宗光的弱点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他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两个儿子。所以,他的儿子才一个死一个傻。”
    冯俏冷漠的看着他,“所以,你以引为傲的是我吗?”她淡淡道:“三爷,如果登上高位的人,都是身不由己。你这么多年野心勃勃朝上爬又是图什么呢。”
    章年卿无力闭眼,道:“幼娘,只有你我不敢赌。”
    冯俏摇头道:“你的话,漏洞百出,我不信。”
    章年卿眼泪砸地,心如死灰。又问了一遍,“冯俏,在你眼里,我们二十年的夫妻情分究竟算什么呢。”单膝跪地,额头抵着她腹部,近乎哀声道:“幼娘,我求你。信我。”已然痛哭流涕,再抑制不住心绪。
    章年卿已经不知道他该怎么取信昔日的爱人。
    冯俏冷漠的可怕。感情上,冯俏已经疯狂的相信章年卿,扑在他怀里开始撒娇哭诉。
    可理智死死将感情拉住,指着眼前的人,冷冰冰的对冯俏说:你以为眼前这个人是谁。
    大魏首辅章年卿。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答道。
    冯俏扶他起来,笑道:“天德,我还是很高兴你说,你喜欢的是个妒妇。”说罢,她灿然一笑。
    这是整个晚上,她第一个笑容。
    章年卿脸上冰霜乍融,嘴角也不自觉跟上一个小小的弧度,世界明亮。
    笑过后,却更心酸了。
    第222章
    “什么, 吵起来了。”孔丹依倏地站起身子, 对冯承辉焦急道:“幼娘肚子里还有孩子, 动了胎气怎么办。”
    冯承辉沉吟道:“这样,你去叫他们出来。让章年卿来见我。”
    孔丹依匆匆点头,带着丫鬟去了。
    章年卿和冯俏的谈话被迫中断,章年卿随下人去冯承辉的书房。
    书房, 窗户半掩。
    “天德,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冯承辉没有看他, 开门见山道。
    章年卿脚步缓怔, 慢慢站定, 合上门。
    冯承辉道:“人都有盲区, 幼娘的盲区是你。她娘和我说了,幼娘在意的不是你纳不纳妾,而是你是不是变心。你直接了当的告诉她,你不想纳妾, 但你需要几个女人来掩人耳目。幼娘自然会为你办妥一切。”
    冯承辉悠悠看着他, 淡淡道:“而你却扯什么朝堂利害,她这个时候听的进去吗?”顿,“她听不进去。天德你为官这么多年, 自己在官场上什么样, 心里还没有一点数?该讲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却扯朝堂出来,你让幼娘怎么想你。”
    冯承辉不紧不慢,仿佛说的不是他膝下唯一的女儿。而是在指导章年卿功课, 他缓缓摇头:“你口口声声,幼娘不信你。你可曾真正相信过幼娘。你若当真信她,便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姑娘。听得进去道理。可你又是怎么做的?”
    面对冯承辉的质问,章年卿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章年卿欲言又止,一时语塞。半晌才平静下来,想明白关节。丧气道:“冯先生,我错了。”
    冯承辉给他倒杯茶,安抚他的情绪,呵呵笑道:“你啊,没有错。”冯承辉是笑着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没有一点责怪章年卿的意思。“这件事你若办的漂漂亮亮,冷静理智,我才寒心。”
    章年卿懵了,一时不知冯先生是讽刺还是真心,他不解道:“冯先生此话何解。”
    冯承辉道:“想你章年卿步步为营到今天,历经三任帝王,从二宗手里左右逢源出来。早已经不是当年会犯傻的愣头青。如今还能接二连三的出昏招,伤幼娘伤自己,亲者痛,仇者快。”摇头道:“蠢,太蠢。蠢的人都没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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