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些关系,”那道人却面露愧色,起身向她行了一礼,道:“何家原本应该出一位皇后,同李氏天子鹣鲽情深的,只是何家女被我改命,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李唐皇室的命格,也起了变化。”
    “你家积德行善,福报便在你身上,原该嫁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的,只是受了李家天子羁绊,半生苦楚,因而殒命,”他歉然道:“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也只能与你一段机缘,勉强弥补了。”
    钟意听得荒唐,难以置信之余,心中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那的确是真的。
    “那别人呢?安国公府也受了牵连,”她顿了顿,又道:“因何家二女,李唐皇室不也受了很大影响吗?”
    “天行有常,欠下的债,我自会偿还,不过沈家遭难,却是与我无关。”那道人笑道:“娶妻失贤,遗祸三代,便报应在沈安身上,至于沈复,却是受了无妄之灾,我另有弥补。”
    “报应在沈安身上?”钟意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你还不知其中原委,”那道人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到她面前去,食指点向她额头,笑道:“你既身处其中,得些天机也无妨。”
    钟意额头被他点了一下,原还不明所以,忽然眼前一花,前世那些过去便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回转。
    她吃了一惊,仔细去看,却见那画面并非是以自己为主角,甚至于有些场景,自己都不曾出现。
    沈安在华阳县的府邸之中,与同僚饮酒,被人坑骗,上了贼船;他跟随李政往觉知寺,见李政怔怔盯着自己看;他悄悄去寻李政,同他达成协议;还有降雪第二日,他令人哄骗自己到庄子里,坐视李政抱自己走;最后,是安国公府众人发生争执,沈老夫人因此殒命……
    这是前世的她所不知道的真相,也是造成她前世一切痛楚的根源。
    即便到了今生,再次见到,她心中也仍然会觉得酸楚,眼眶也会发热,可是当她拭去眼泪时,心中更多的是释然。
    “知晓这一切之后,”那道人问她:“你会跟沈复破镜重圆吗?”
    “不会。”钟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能理解他那时的选择,但是作为妻子,却无法体谅。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都将我送给别人了,即便做这件事的不是他,知道真相之后,他也是默许了的。”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东西,我有什么理由,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承担起沈安的愚蠢?”
    “前世棕熊失控,他毫不犹豫的挡在我面前,以命相换,那时我便原谅了他……可是原谅跟重新开始,完全是两码事。”
    她淡淡一笑,轻轻道:“于我而言,得知真相,才是最大的礼物吧。”
    “易地而处,世间很少有人会比他做的更好,”那道人感慨道:“家族与妻室,绝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前者的。”
    “我明白,但是仍然不会体谅,”钟意道:“因为像物件一样被送出,被人践踏尊严的人是我,我可以选择原谅他,也可以选择不。”
    “你们原也该是一双神仙眷侣的,机缘巧合,却被拆散,也是无妄之灾,”那道人不再劝说,而是叹道:“其实,我补偿他了的……”
    钟意一怔:“什么?”
    那道人笑道:“我满足了他许的一个愿望。”
    钟意困惑的眨眼,道:“他许了什么愿?”
    那道人只是笑,却没回答,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手递与她看。
    那纸条有些皱,似乎是浸过水的缘故,钟意徐徐展开,便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俊逸脱俗,别有风骨,正是沈复的字迹。
    愿我心上人如愿以偿。
    竟是正月十五那日,他们一道去放花灯时,他许的心愿。
    而那时候,她许的又是什么呢?
    钟意蹙眉许久,方才在记忆中搜寻到答案。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乐。
    她禁不住叹一口气,道:“道长,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不叫你知道,终究有些遗憾,”那道人道:“前世你半生苦楚,始于沈安,最深的根由,却是陈国公侯君集造反,可今生重来,想必你已经叫李政早做准备,若我不同你讲,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其中内情了。”
    钟意心绪有些杂乱,顿了半晌,忽然道:“你弥补了沈复,那李家呢?”
    “因何氏二女,两代天子皆受情苦,却也冤屈。”
    “我观天象,三代之内,李唐必有女祸,便度化你重生一世,破此宿命,算是弥补。”
    那道人笑道:“天下失一女帝,便以你所生之女偿还,令渭河公主登临至尊,一啄一饮,不过如是。”
    第89章 初见
    “女祸?什么女祸?”钟意听罢,惊诧道:“听道长言下之意,景宣竟做了天子?”
    她心中一慌,赶忙问道:“那景康呢?他是皇太孙,姐姐继位,他是遇上了什么吗?”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你也不必知道,只需知晓他们都过得很好便是了,”那道人摇头失笑,道:“我度化你重生一世,原以为要几十年后才能醒的,不想你功德这般身后,只二十年,便唤醒我了。”
    钟意前世所挂念的,便是一双儿女,听他如此言说,心中酸涩,跪下身道:“我前生殒命,心中最为不舍的,便是那两个孩子,望请道长慈悲,告知一二。”
    “你只不舍得你的孩子,却舍得你的夫君吗?”那道人笑道:“从头到尾,竟也不曾问过他半句。”
    钟意思及前世,心中难免对李政有些怨由。
    他们做了几年夫妻,她也知他是真心待她好,可这场姻缘的最初,其实并不美满,见了沈安之事,她才知那所谓的献妻,其实另有内幕。
    沈复最开始时,并非出自本心,但到最后,仍旧是默许了这结果,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而李政呢,从头到尾,他也不是什么光彩角色。
    沈安登门,以她向李政求生,两下里一拍即合,而他却中途毁约,带她回了王府,而她转醒之后,李政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明说是沈复做的,那其实每一句都在暗示。
    钟意心知他是想打消自己同沈复的情分,也叫自己死心,但说心中毫无怨由,却是假的。
    “你与李政,其实也是孽缘一场,”那道人见她面上神情几变,亦是长叹一声,道:“命运阴差阳错,最终他还是娶了你。”
    钟意听得不解,蹙眉道:“还请道长明言。”
    那道人目光感慨,向她笑道:“你心中有没有觉得疑惑,前后两世,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有的,”对于这等奇人,钟意并不曾隐瞒,坦诚答道:“我也曾问过他,为何钟意于我,他道是今生在母亲故居里见到我,神态气度颇为类母,方才起意,而前世如何,却是不知了。”
    “他那话对,但也不太对,”那道人略经思忖,含笑答道:“你既重生一世,身上不免带了前世因果,他为之所动,也不奇怪,至于前世……”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其实是见过他的。”
    “我自然曾见过他,越国公府总也与皇家沾亲带故,年幼之时见过几面,不也寻常?”
    钟意蹙眉,道:“天家亲眷何其之多,那时年岁又小,后来他去了封地,更是许久不曾相见,难道道长的意思是说……”
    下边这话却有些王婆卖瓜,自吹自擂的意思,她迟疑一下,方才道:“是说他前往封地之前,便心仪于我吗?”
    “倘若如此,依照他的性情,大可以登门提亲,才不会在意我早有婚约之事。”
    李政性情霸道,但也不傻,能在她未成婚之前娶,何必多此一举,等她嫁了人,再去强取豪夺,徒惹是非?
    “不是那时候,是他自封地回京之后,你不记得他,可他却记得你,只是不知你身份,方才生生错过了,”那道人笑道:“女郎,你是否还记得在华严寺塔楼上遇见的郎君?”
    ……
    武德七年,时至九月。
    玉夏悄无声息的进了内室,便见钟意正伏案抄经,便近前去将窗扇合上,温声道:“女郎仔细受凉。”
    “天气又不是十分冷,哪有这般容易着凉,”钟意将手中墨笔搁下,道:“不过你也提醒我了,去准备些厚重衣物,我想往华严寺去住上一段时日。”
    “去华严寺做什么?”崔氏扶着侍女的手,刚一入内,便听她如此言说,秀眉蹙起,道:“天气冷了,那地方又偏。”
    “我抄录了些佛经,想前去供奉,”钟意望着母亲憔悴而端丽的面孔,道:“顺便也为家中祈福。”
    越国公府这几年十分不顺,先是越国公辞世,没两年钟老夫人也去了,因守孝故,钟意的婚事也是一拖再拖,家中子弟也都闭门不出。
    崔氏目光落在女儿面上,便见她下颌尖尖,人也清减,在心中叹口气,道:“罢了,你既有心,我也不拦着,只是别往华严寺去,那儿偏远,诸事不便……”
    眉头微蹙,她思量过后,道:“你祖母同觉知寺的主持有些交情,现下也说的上话,你便往觉知寺去住吧,那儿东西齐全,阿娘也放心。”
    “不了,那里人多眼杂,访客也多,今日这家夫人到了,明日那家女郎来了,若听闻我在,少不得要过去说话,全然失了清净。”
    钟意笑着推拒道:“还是往华严寺去吧,那儿清净,我此前去过几次,少了好些麻烦。”
    “你既心中有了章程,我也不再多说,”崔氏温婉一笑,握住她手,叮嘱道:“照顾好自己,别叫阿娘忧心。”
    钟意笑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心中有分寸的。”
    ……
    华严寺便在长安城中,只是位置有些偏远,去的人也少些,于钟意这等不欲张扬的人而言,却是最好的去处。
    先前父亲与祖母辞世,她也曾来此几次,倒也相熟,此次令人先去问过主持,方才同侍从们一道登上塔楼,去寻房间歇息。
    出门在外,又是寺庙,自然不比家中富丽舒适,然而祈福贵在有心,却也不比计较这些。
    华严寺最大的景致,便是寺庙内耸立着的塔楼,顶部供奉有舍利,底下几层便是供来客歇脚之处,又或有空闲之地,由僧侣向信众讲经。
    钟意等人到了最顶端的房间,约有五六层高,透过窗口俯身,便能俯瞰小半个长安,玉夏玉秋将房间内清理一遍,又透过窗户往外看,又向钟意道:“这儿的景致倒好,可惜已经是秋天,花草都败了,不然该多好看啊。”
    “左侧倒是有一片枫树林,”钟意早先来过此地,倒不惊奇,笑道:“可惜这儿见不到,你们若是喜欢,有空暇时,不妨去走走。”
    那二人笑着应了,又去取了笔墨纸砚,依次摆放到案上,以备钟意取用,另有侍从送了斋饭过来,不过一碗米饭,几碟青菜。
    钟意用过之后,天便有些黑了,去掌了灯,又叫玉秋玉夏自去歇息。
    深秋时节,天气已然凉了,钟意将窗扉推开,便闻秋声瑟瑟,颇有悲凉,树叶被挂的簌簌作响,随即飘落北风之中。
    人都说伤春悲秋,大概也是见草木凋零,因而联想到人生苦短,际遇无常吧。
    钟意在心底叹了口气,随手将窗扇合上,自去歇息了。
    接下来的日子无波无澜,钟意每日只留在塔楼内抄经念佛,倒也平静,半月时日过去后,却忽然下了场雨。
    那是在深夜时分,钟意半睡半醒之间,听得窗外雨声连绵,披衣起身,透过窗口去看,果然见下起雨来了。
    远处塔楼里亮着光,秋夜里远远见了,令人心中或多或少的涌出几分暖意来。
    秋雨潇潇,落在林木仅存的树叶上,悄无声息的终结了它们最后的坚持,也叫它们落叶归根。
    这场景原就是很萧瑟的,钟意心有所感,见案上有琴,便抱了入怀,信手调拨。
    近年来她所遇诸事太多,疼爱她的阿爹与祖母先后离世,为了照看母亲,更不敢将心中悲痛展露出来,只得强自抑制,到了今夜,却被这场秋雨激发出来了,连带着那琴声,也凄清哀凉。
    夜色深深,明月掩在乌云之后,琴声呜咽中掺杂了雨声,更觉冷清,却听有人以箫声合奏,清越激昂,箫声澈亮。
    钟意暗暗吃了一惊,不意周遭竟还有旁人,察觉那人以箫相和,心中微动,顺势改了曲调。
    琴箫合奏,原就要两人心意相通才好,那人技艺高超,竟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曲终了,浑然天成。
    钟意手抚琴弦,将它轻轻搁下,方才到窗前去,歉然道:“不知此处另有人在,深夜抚琴惊扰,尊驾勿怪。”
    那人似乎在隔壁塔楼之上,声音低沉柔和,是个年轻男子,他道:“女郎的琴声好悲凉。”
    钟意微怔,旋即答道:“心有所感而已,见笑了。”
    “我到此几日,也是今日方知另有人在,”那男子道:“女郎到此,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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