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 作者:顺颂商祺
    寻山——顺颂商祺(25)
    盛绥半分疼没挨,只是衣领被攥得皱皱巴巴。倒是季维知,右手指节发青发紫,看着十分骇人。
    盛绥又心疼又自责,刚从警局出来就忍不住关心:手还好吗?
    季维知当然不理他,拦了辆人力车,走了。
    盛绥知道这种情况下季维知不可能再坐自己的车,又怕他出什么事,于是极慢地在后面跟着。
    但季维知没有在马路上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发泄不满,而是出奇冷静地回到盛绥的公馆。
    倒也在盛绥的预料之中。季维知大概会回屋子火速收拾东西,离开,再也不跟自己说一句话。
    果然,刚发完火的年轻人一回屋就把房门锁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带来的行李,叠都不叠,机械似的往箱子里塞。
    咚咚咚三声,门被敲响。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知知,我们聊聊好吗?
    现在知道聊,早干嘛去了? 季维知心里翻涌的酸涩压不住,满脑子都是之前种种,不由地气上心头:过时不候,晚了!
    门外静了好几秒,叹气道:对不起,我
    原先季维知觉着盛绥的声音像金石,可这时的金石却好似被摔成好多瓣儿:知知,如果你愿意把门打开 愿意听我说两句的话
    抱歉,我急着收拾。再不走要宵禁了。 季维知语气疏离,浑身带刺。
    他手中握着长命锁,那还是他母亲留下的。年岁久了,金子并没褪色,倒是人心变得再难看清。
    没想到盛绥的声音颤了又颤,差点就染上哭腔,楚楚可怜的:知知,你怨我恨我都好,但在那之前能不能 听听你家的事?我都说与你。
    季维知哪见过这样的二爷,他从小到大,只见男人笔挺的脊背和果决的步伐。到底是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男人,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对那么痛苦的语气视而不见。
    季维知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熟悉的屋子,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又羞又恼地骂自己: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被王八蛋骗得还不够吗?他就是死了都给你没关系!
    季维知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书架旁,取出日记,作势要撕。
    然而日记本似乎有了活气,求生一般跌落在地上,还带出一张信纸。本子七零八落,倒是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季维知眼前。
    [河畔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你那头的月光。]
    简单一句话,却让季维知鼻头又是一酸。
    这是盛绥在 X 国写的。那人最辛苦的日子里却还想着带自己看雪,可见,那些关心并不是假的。
    这个男人可真是 明明那么过分,却总是能让自己心软。
    季维知烦躁地把行李踢远了,箱里东西咕噜噜滚了一地。
    季维知板着脸,脚步沉重地走到客厅。
    壁炉还没开,屋子里寒气逼人。盛绥心里乱糟糟的,见季维知出来才想起点火。火星子蹦出来灼伤了手背,他没吭声,径直在年轻人面前站定。
    四目相对,却没了从前的暧昧。
    季维知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说:不是要聊聊吗,怎么不说话?
    盛绥透不过气,解开两粒扣子,领带松松垮垮地搭着。微微歇了口气,他开口:你家的事,不是那样的
    季维知板着脸,白他一眼,到底是怎样你也不说,白安贤不开口也就算了,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知道那些事,是吗?
    盛绥摇摇头,从药箱里拿出镇痛化瘀的药,递给季维知,却不敢碰他,我不是怕你知道,也没想一直瞒你。只是 我想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你。
    之前不说,一是怕季维知势单力薄去寻家仇,肯定会吃亏;二是现在 X 国大势未去,把陈年旧事拿出来刺激年轻人只会横生枝节。然而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计划再多也没用,盛绥只得站在这,跟季维知聊起年轻人没曾了解过的秘辛。
    合适的时候,什么算合适?等你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后再告诉我? 季维知见盛绥默认,冷笑道,到那时候还有什么意义?这是跟我有关的事儿,我凭什么要等你替我解决了才有资格知道? 说着,他又忍不住生气,咬牙切齿地攥起拳头。
    盛绥试探着把药膏递到他手边,被一下子拍开了,只好蹲在地上把瓶子尽数捡起来,又小心翼翼放回桌上,我舍不得 你一身清白,不该趟这些浑水
    那些泥泞的过往一个人沾上就已经是无奈,在尘埃落定以前,盛绥想让他的军爷永远赤诚干净,离乌烟瘴气远远的。可他的军爷又哪里肯舍得他一人去背,光是看到盛绥脊背微微弯着的样子,心都已经疼成一滩了。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季维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盛绥,两年前你要走,行,你走,现在你又说有苦衷,行,我听。知道你伤重后我一次次心软,可是盛绥,你不能仗着我喜 季维知把那三个字硬生生吞回去,气冲冲地撇开头,说着眼泪也止不住,近乎吼出来,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我经不住一次次被你推开!
    盛绥哪还有别的心思,他心坎上好像被指甲掐头去尖儿,就一团小火在胸腔里烧。
    知知,对不起 盛绥少见地眼眶也湿了,讨好地蹲到他腿边,对不起,我 我就站在这,你生气就打我两下,骂我也好 你不要哭。
    盛绥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掏出来的素帕仍旧是当初那只。
    季维知淡淡地推开他的手,坐到沙发上,抬下巴:那你现在说。
    盛绥反倒像个受训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被提溜到他对面,接受 审问。
    为什么盛权说你害了我家? 季维知现在冷静下来,能分辨出盛权话中的漏洞,也相信他的二爷不是那种人。
    只是他实在气,得亏自己长了脑子,但凡换个人早拎包走了,那盛绥还能找谁做这些可怜像?
    可看盛绥这么颓丧,他又实在心疼,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盛绥从头开始说,一点点揭开那些秘辛,只是声音不大,一手替季维知揉着伤口,一手紧张地抓着沙发垫。
    我早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你父亲。 盛绥说,我第一次见季先生,是在银钱业的酒会上。他慷慨陈词,鼓励两业匡扶国货,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以后,我俩就熟络了,他经常教我一些实业常识,还鼓励我加入他开办的济善会。
    季让曾经是有名的银行家,但他每每提起金融,说的却不是一厘变三厘的翻云覆雨,而是这些虚无的数字能为孱弱的实业市场带去什么。
    可是,彼时的巡抚势力贪墨成风,本该扶持工厂的拨款被中饱私囊,让本就夹缝中求生的民营企业更加难以为继。
    季先生总说,钱来钱往救不了这世道,得从根儿上改。 盛绥胸口憋闷,声音低沉,于是他偷偷开办济善会,招揽泊城的有志之士,为争取劳工权益而奔走;他还拿自家的船舶替后方送货,一厘钱都不收。
    季维知那时太小,对这些没有印象,但隐约记得父母总会讨论什么米面粮油,他还懵懂地去问,家里不是有很多米吗,为什么担心这些?季让就笑着说,小维知不能光看自己,天下还有许多人在挨饿受冻而眼前的盛绥,不知为何,跟这些久远的记忆重合了。
    盛绥接着说:我就是那时加入济善会的。但毕竟我父亲 他跟巡抚之流走得很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活动。除了季先生,没人知道我已经是济善会的核心成员。
    凭着季先生在各界的人脉资源,我们捅出好些官府里的走私交易,配合其他地方查巡抚的黑账;季先生自掏腰包投资了桐油厂,请许多技术人员参与研发
    也许是这片苦心挡了太多人财路。七年前,济善会忽然被指账目流水有缺口。巡抚坚称会里有人挪用善款,下令要严查。 盛绥注意着季维知的表情,说得小心,上完药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手,单膝跪在一旁,这个指控本就蹊跷,济善会又声名在外,官府总不适合出面。所以,巡抚把案子委托给一位黑白通吃的人去办。
    季维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盛绥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这个人你大概有耳闻。 盛绥攥着垫子的手愈发收紧,语气也渐渐急促,他姓许,后来成了租界的华董。
    第45章 旧事(下)
    季维知张了张嘴,试探着问:许董事就是 你后来拉下台的那位?
    是,他那时候还善名远扬。 盛绥点点头,掐住发胀的太阳穴,说:一开始,我们被他的好名声骗得团团转,真的以为他会秉公办案。季先生还安慰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没想到,许董事抓了十几个会员,严刑拷打,逼他们指认季先生贪污。他们死都不从,于是许董事放出话说,他们要么自己顶罪认了这个资金缺口,要么咬死季先生。不然,就一天杀一个
    听到这,季维知已经猜出个大概。血液直往颅内涌,冲得他眼前一黑。
    济善会人人自危,季先生担心再这么下去越来越不好收场,于是 盛绥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让我造一份指认他贪污的账本 交给许董事。
    季维知一动不动,心脏感受不到疼,也忘记怎么呼吸。
    盛绥更不平静,懊悔又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我当然不同意。我们吵了很久,还是没达成一致。最后他急了,说他这些年跟巡抚唱反调,早就被宵小之辈盯上。
    所以,这次就是场冠冕堂皇的报复,许董事和巡抚都是专冲他来的!就算不把他交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他。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济善会还会被一锅端掉!
    当时的盛绥只能妥协。毕竟是盛家的孩子,在济善会一直藏得很深,由他出面最不会引人怀疑。与其等对面冠上欲加之罪,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所以盛绥特意把账本做得漏洞百出,这种 证据,就算拿到堂上也根本站不住脚,却能因为查账为济善会成员争取足够多的离泊时间。
    到时候,会员既能安全脱身,季让也断不会承认贪污,就凭那份假账本没法定罪,盛绥有的是办法打通关节把季让再救出来。
    季维知的心脏好像被铁锁牢牢箍住,他喘不过气,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可在空中胡乱挥舞半天,只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伸了出来。那手伸缩不定,主人犹豫着回握季维知,不再说话。
    季维知哑着声:我没事,你接着说。
    盛绥狠心闭上眼,替季维知揉着肿起的伤处。
    你父亲嘱托的最后两件事,一是立刻转移济善会的运转资料,暂停一切活动避风头;二是不要让桐油厂和轮渡落到别人手里,这是他最看重的产业。 盛绥担忧地看着他,最重要的 就是你。
    季维知双眉一蹙,转身扑到桌垫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我也没别的法子,本想着先保住济善会,等到提审时救出季先生。可没想到 盛绥险些哽咽,死死握着季维知的手,指节都发白,季先生甚至没来得及进官府。
    许董事在拿到账本后,竟然没经查证就直接放火,烧杀抢掠。那一夜季家火光冲天,满城惊惧。可巡抚却对外称,季氏夫妇贪污受贿,畏罪自杀。
    盛绥好像被什么噩梦魇住,呆呆地望着季维知的眼睛,对不起 太迟了,我去得太迟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壁炉里劈里啪啦的火苗声。
    季维知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无声饮泣,却一滴泪没流,两眼空洞洞的,只有心脏在狂跳。
    盛绥说完旧事,气息也变得沉重,每一口都像在吞吐窗外凛冽的寒风。
    呼剌剌地,大厦倾,猕猴散,大家疯了似的从季家捞好处。 盛绥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许家早就凭着办案有功,跟巡抚一起倾吞了季先生的大部分遗产。
    眼看着他们还想对桐油厂下手,我实在不想看那些研究资料和仪器落到投机者手里。可我那时资历浅,也不太懂经商,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劝我爹出手,日后再从长计议。
    所以,你没骂错。桐油厂,确实是我抢来的。那天我出现在季家,也的确不是巧合 盛绥闭上眼,是因为,有季先生的嘱托。
    所以他才打算把桐油轮渡有关的一切都跟盛权剥离,然后干干净净地,还给季维知。
    季维知抽了口气,忍了好久的眼泪在打转。
    愧疚是真的,怯懦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盛绥接着说,但我从没想过要让你受苦。
    季维知心都被掰成好几瓣儿,一时不知道该为谁疼:所以你去军校前总是不着家,是去参加。
    是。 盛绥不用他点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怪不得。 季维知噙着泪,哭腔挺浓,怪不得你一直排斥商场。
    见过了蝇营狗苟,盛绥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
    盛绥想伸手替季维知擦擦泪,动作到一半忍住了,只递出去素净的绣字手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盛权因为长子丧命而崩溃,不惜用打伤盛绥为代价逼他退伍。
    盛绥当时本来有更多选择的,但他想,既然已经回不去队里,还不如就继承季让的遗愿。
    于是,他在养伤时跟盛权做了个交易:要去 X 国学商可以,但必须把桐油厂和轮渡公司的理事权交给自己。
    盛权就这一个孩子,家大业大,厂子就当送给他玩票了。盛绥接手后成长得也快,花了一年时间,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甚至替济善会在当局合法注册,从此光明正大地行善仗义。
    随着盛绥羽翼渐丰,盛权终于让他做更富挑战性的竞争比如,与许家争租界华董的位置。
    借这个名头,盛绥耍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将许董事赶下马,还请了许多家报社公开前任巡抚与许家的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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