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一夜而已。
    皇帝的军队居然能把整座河间府团团围困?
    李言在城楼上大叫:“这不可能,神武卫撤出京城,京城就是空的,漠北和辽东的兵至少要五日才能驰来,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京城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这怎么可能?”
    王金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皇上调的是天兵天降,百万雄师从天而降,就是来收剿叛军的。你们此时不逃就是白白送死,还要不要上?”
    昨夜算命先生的话犹还在耳,李言多读过几本兵书,毕竟更理智些,他道:“王大人您不明白,咱们到了此刻,既已四面楚歌,就退无可退,必得要拼上命了。”
    “你总听过,三面围城,还要留一出口。皇上围城,只围三边,总会放一出口,你带人往北走,到君子津渡,那是皇上因为仁慈而给诸位留的活路,莫说我没劝过你。”王金丹言罢,下城墙,去找陈淮安了。
    李言茫然良久,也不思量王金丹这言语是否有诈,毕竟主帅已死,仕气大大受搓,遂召集自己的人马,一传十十传百,俱皆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而这时候,三面的包围仍旧在收紧,为首的将军一身银甲,红披刺眼,策马而来,声音高昂而又明亮:“诸位,皇上心慈仁厚,也知战事皆由林钦操纵而起。天子之令,只斩林钦,不伤无辜,有叫林钦盅惑而起兵者,只要此时檄械,返乡,皇上决不统筹,亦不追究。”
    另两方策马而来,亦是同样年少的将军,声音高亢明亮,说着同样的话。
    而在他们的身后,全是踏步而来的步兵,既步兵在前,那证明骑兵是紧随其后的,否则,腾不起如此高的黄烟来。
    于是乎,一朝一夕,十万大军,势如溃堤,竟是不战而屈。
    这是陈淮安此生走过最长的路,城门的楼梯是那样的漫长,下去之后,出城,再到城墙跟下,四处皆是走来走去的人们,还有些忠于林钦的将士们跪了乌鸦鸦满地,执著的守在他身旁。
    “杀了这个妇人,妖孽,祸水,就是她害死了咱们大都督,杀了她。”有人吼道。
    陈淮安亦是一声暴吼:“老子看你们谁敢。”
    几十个人于一瞬间就站了起来,要把林钦已死的愤怒,不能攻打京城的愤怒发泄在陈淮安的身上。
    而他和随之而来的王金丹,这一回才是真刀实枪的拼刺,再一番打了起来。
    锦棠拿自己的衣衽揩干净了林钦脸上的血迹,摸了把他的头,整个后脑勺的头骨俱已摔破,血往外渗着。
    她撕下他的袍摆,仔细的掬揽着,连血带泥,一并儿给掬成一撮子,包入土中,便抱着他的头,一直于城墙之下坐着。
    第221章 大结局(上)
    乱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直到日暮时,这场混战才结束。
    回京的路途上,沿路皆是行迹散乱,穿着兵士服的老百姓们,而身披战甲的,实则是一群年青的文臣们。
    陈淮安的信送到京城的时候,整个京城是空的。
    陈嘉雨和葛青章奉皇帝之命,开了各卫的兵器库,将京城之中从兵马司到皇城守卫,所有的人全调动了起来,又紧急从河北征召了许多壮年男子,于一夜之间,凑了五千人,让他们穿上士兵服,执着武器,假作围城之势。
    至于黄烟滚滚,不过是晴天烈阳,黄土松散,原野上的百姓们甩鞭子甩起来的而已。
    这所谓的百万大军,之所以能吓退十万兵,靠的,是骡驹先在军中散播消息,而后王金丹被吊在城门上时,一夜的吼,先在叛军们的心理种上阴影,再紧接着,葛青章与陈嘉雨带兵,假以围城之计。
    一环连着一环,于是不攻自破,不战而屈。
    并肩勒马走在一处,葛青章指了指远处的车驾,道:“太晦气了些,你怎能叫锦棠抱着个死人?”
    不远处的马车帘子时时叫风掀起,能看得见锦棠,她一直在里面坐着,而死了的林钦,她一直牢牢搂在怀里。
    陈嘉雨亦道:“叛将而已,徜若带入京城,皇上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断,倒不如找个地方私底下埋了去,我去劝二嫂,让她把这人的尸体给放了?”
    陈淮安道:“等等吧,再等等。”
    他一直猜不透林钦的为人,直到此刻,算是有点儿了解这个人了。
    他有领兵的能力,战功着著,但又性格内向,背负着父亡母死的仇恨,一直以来,却没能找到一个很好的渲泄口。
    上辈子,是罗锦棠改变了他,他一直要尝试着伪装,在锦棠面前伪装成个好人,于是私下进行着自己的谋反之事,但于大局上,是因为罗锦棠,才会一直伪装着自己忠良色。
    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获得罗锦棠的爱。
    那么,滇南那一回,就是他为了能彻底赢得锦棠的心才去的。
    至于究竟他是怎么死的,穷极两生,这个就永远都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了。
    陈淮安策马过去,揭开帘子,锦棠倚靠在车壁上,闭眼坐着,长长的睫毛压在眼底,她的唇起了皮,仿如干涸的河床一般。
    他将只水囊递过去,锦棠于是接了过来,抱起来搂着水,猛饮了一气,还给陈淮安,继续闭上了眼睛。
    于罗锦棠来说,上辈子,林钦是她在失去家人之后,唯一的避护。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相信林钦不会杀自己的原因,重生回来,她对于这世间所有人的认知都变了,唯独对林钦没变过。
    所以,她一直在试图劝说林钦,让他放弃造反。
    直到陈淮安说葛青章是林钦杀的,她才惊觉过来,上辈子陪伴了她三年的男人真正的本性,可这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她从井里跑了出来,夫妻同时被缚,该到挑生死牌的时候,她明明是想生的,可她自己挑到的却是死。
    到林钦把她拽下垛口的时候,锦棠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可是她又没想到他会把生门留给自己。
    锦棠脑中一片昏昏噩噩,全是两辈子,林钦死时的样子。
    不评事非功过,他待她两辈子都是好的啊。
    锦棠还记得他背着她去河间府时的样子,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骂脏话的时候,林钦站在路旁,一把年纪的人,抱拳揖手,于路人们说话的样子。
    还记得他带着她在河间府的城隍庙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在这一点上,他与陈淮安很不同。
    陈淮安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当然,幼时过的开心快乐,没有什么难解的心结。
    林钦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试图敞开自己的心扉,试图交付自己幼时的苦难,试图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家。
    或者是他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无论作什么,全力以赴,不留后路。
    便死,也非得横死于她的心头,推不开,搡不走。
    眼看京城在望,陈淮安给嘉雨和青章一个眼色,叫停了马车,三人这就来搬尸首了。
    “至美,至美,至少让我把他带到京城吧?”锦棠还不肯放手。
    陈淮安见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拖不动,自己一把攥上林钦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就从锦棠怀里甩出去了。
    “那至少让我替他洗把脸,梳个头?”她都要哭了。
    陈淮安抬头扫了她一眼,眼底那种决绝锦棠从不此见过。
    她还想耍泼来着,哭闹来着,但因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给吓住了,生生儿就缩回了自己的手。
    陈淮安掸着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钦的血,索性将他的尸首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棠,你怎能就这样给孩子喂奶?”葛牙妹一把夺过孩子,锦棠还茫然的望着她,葛牙妹气呼呼道:“你在外跑了两天,此时奶都馊了,给阿荷吃了她会闹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给我洗澡去。”
    锦棠于是放下孩子,转身进了内间,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
    身上有林钦的血,粘着她的衣裳,粘着她的头发,极难撕开,他头砸在地上的时候,锦棠听到砰的一声,仿如西瓜爆开的声音。
    他的人,他的脸,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着。
    她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怕,当然也不觉得遗后悔。
    徜若当时她不把林钦推下垛口,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杀了一个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罗锦棠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只是不明白,林钦能一刀刀的将葛青章凌迟,为何在掉下垛口时,不把她垫在下面,给自己一个生的机会。
    给孩子哺乳的时候,锦棠在想这个,换尿布的时候,也在想这个,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
    她甚至不问每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陈淮安,在强行从车上把林钦的尸首搬走之后,带到了何处。
    有很多人来看望锦棠和小阿荷。
    葛青章带着窦明娥一起来的,窦明娥给小阿荷作了一身三个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绵绵净净,葛牙妹于是替她换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侧胸襟上绣着一对并蒂莲。
    “好看吗?棠,好不好看?”
    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
    窦明娥于身后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说:“咱们也生个闺女,好不好?”
    葛青章脸略红了红,清着发紧的嗓子,坐正了道:“好。”
    接着,陈嘉雨来了。
    他向来爱絮絮叨叨的,一会儿拿手指点一点孩子翘翘的小鼻梁,不停的说:“二嫂,她可真漂亮。”
    锦棠亦是笑着,说:“是啊,她是真漂亮。”
    小家伙如今长大了些,能穿裤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几条很漂亮的小裤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开包裹,她生着两条锦棠一般肉匀匀的小腿儿,又细又长,总是不停的蹬来蹬去。
    锦棠握上小家伙暖暖的脚丫子,感觉着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
    曾经她一颗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却有很久都不曾过问过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满颗心都在小阿荷身上。
    锦棠最最后悔的一点,是她怎么会舍弃这孩子,跑出去找陈淮安。
    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做错了,大错特错。
    后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弃了孩子就后悔,又悔又怕。
    悔自己当时不该跑出去救陈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或者阿荷已经没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
    是因为这个,锦棠愈发的离不开阿荷了,也不准别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着个孩子,护犊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说话,只与阿荷一个人玩儿。
    六月暑热,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亲自从黑龙潭钓了一盆三寸长的小鲫鱼来,一只只仔仔细细的剥了鳞,洗的干干净净摆在厨房前的案板上,与身边的齐如意念叨着:“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没有好点的阴阳,咱们找个人来,替她攘一攘?”
    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黄豆点着卤水,压的瓷实,一股豆香。
    这种老豆腐炖烫最合适了,炖上三个时辰,豆腐全成了蜂窝,甭提多鲜美。
    她切了块豆腐吃着,踮脚看了眼正房窗子里坐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锦棠,道:“她就是最近话少了些,不爱与咱们嘻嘻哈哈了,我也没觉得什么啊。”
    芷堂扛着根棍子进来,一脸的不爽:“她病了。”
    “好好儿的,不疼不热不痒能有什么病?我觉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
    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
    葛牙妹于是又站起来问锦棠:“棠,你自己觉得呢,你病了吗?”
    锦棠正在玩闺女的两只胳膊,小家伙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两排红红的牙胎。
    “瞎说,我好好儿的,能有什么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没病呢,好好儿的,哪来的病。定是撞鬼了,你们等着,我亲自出去给咱们寻个阴阳来。”
    葛牙妹找了两个道士来,摆了一场大阵,一会儿五谷一会儿无根水的,洒了锦棠的满头,她似乎也不恼怒,等葛牙妹折腾完了,遂将门一关,将自己和小阿荷两个就关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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