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转过身来,脑中轰的一声响,再想找算命先生时,那算命先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脑中轰轰乱乱,城门上的王金丹犹还在慷慨高歌,时不时的还要喊上两句:“皆是西北乡党,皇上的百万大军若到,大家都得死,何不早早散了,到时候还能保条命?”
    他又唱又叫,又是鬼嚎的,最终叫士兵们将嘴给堵上,才消停了。
    但是,听说皇帝不肯投降,还要派百万大军来镇压,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不眠之夜,围处处处篝火,河间府的这十万人,心便有些惶惶然了。
    而这时候,陈淮安已经顺顺利利的,入城了。
    解下头盔深吸了口气,他便直奔河间府衙,不用猜,林钦的中车帐必然设在那里。
    君子津渡,是林钦的西北援兵直杀中援之后,唯一会拖慢行军的地方,因为将士们必须在君子津渡完成渡黄河,君子津渡与河间府之间,必定随时会有探子往来,陈淮安守的,恰就是这个探子。
    在控制探子之后,用拳头将他打服,再让他谎报君子津渡有暴雨,这皆是陈淮安干的。
    然后,恰在方才,人心惶惶之时,他趁着夜黑,打翻了一个巡逻的哨兵,换上衣服,探子进城时有几位将士随着进城,趁乱就混了进去,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
    转眼已是五更。
    锦棠和小皇子不过略睡了片刻,便听见外面一阵轰闹吵嚷之声。
    吴七端来了早饭,依旧是大灶上熬的小米粥并馒头,馒头虚松绵软,倒是格外好吃。
    外面的骚乱之声越来越烈,听其声音,似乎是将士们在闹。
    锦棠给吴七掰了半块馍,问道:“究竟是怎么啦,外面怎么听着这样乱,是不是你家指挥使又杀人了?”
    吴七便再傻,也发现不对了。
    他道:“将领们起了岐议,有些人议着要今日就攻京城,来个趁其不败,但也有些人叫着要撤兵。”
    朱玄林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凝,问道:“宁远侯打算怎么办?”
    吴七舔了舔唇,又摸了摸鼻子,叹道:“想要撤兵的,全叫咱们指挥使当场斩了。议着要攻京城的,正在与咱们指挥使商议行军路线。”
    这么说,林钦今天就要进攻京城。
    而这时候京城的神武卫全员撤走,援兵又还未到,攻城或者容易,但就算他占领了京城,也要与前来勤王的援兵将领们对阵。
    林钦这一回,真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锦棠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握过朱玄林冰凉的小手,道:“莫怕,只要他还肯再进来,我来劝他。”
    少年薄薄的唇抿着,默了半晌,道:“勿要触怒了他,无论什么都比性命更重要。咱们还有小阿荷呢。”
    听说糖嬢嬢生了孩子,朱玄林很是欢喜,想看看初生的婴儿长个什么样子才出宫的,谁知叫他连累,糖嬢嬢的孩子怕也要没娘了。
    锦棠将这孩子搂入怀中,吸了吸鼻子,“放心,我会的。”
    片刻之间,一阵脚步踏踏,林钦已经进来了。
    他身后还簇拥着一群将领们,刚刚镇压了一场内乱,以同仁试刀,调起了这些将士们心中对于血的狂热,此时的他们,与昨夜又不同了,人人脸上都是绝然赴死,要么富贵封侯,要么血洒沙场的决绝。
    锦棠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来抓小皇子的,一把将他牢牢抱住。
    “上官,凡任何事,不能利用孩子,这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绑走。”
    皇帝只有这一个子嗣,要带着小皇子攻城,皇帝又焉敢抵抗?
    锦棠于是又道:“上官,我替你说服他了,孩子是听话的,只听你的命令从事,你要我们写什么我们就写,但你不能带他上战场。”
    林钦面无表情,再吐了两个字:“快绑。”
    他如今已经已经不是勤王,而是在被陈淮安和王金丹、骡驹三个动乱了军心之后,连最后那点温情的面纱都不肯再罩,直接谋逆,绑弑皇子,继而准备逼占京城了。
    两个将领于是上前,一把搡开锦棠,便把朱玄林从她怀里给夺了过去。
    锦棠张嘴欲喊,硬生生迫着自己忍住,道:“上官林钦,你曾经说,虽然先皇下令杀了你父母,可当时的孝贤皇后故意使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你才能活。
    小皇子是孝贤皇后唯一的孙子,她救了你,你只记你的仇,就不记这份恩,要杀她的孙子?”
    林钦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锦棠。
    当初,他藏在只米缸里,侍卫们进来搜查的时候,确实是个丫头给孝贤皇后报了信,皇后临时通知撤走侍卫们,吩咐下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他才能保得一条命的。
    但这事,除了他心知,孝贤皇后知,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按理,孝贤皇后早死那么多年,也不可能告诉朱玄林,这罗锦棠是怎么知道的?
    锦棠于是又哑声说:“恩要记,仇也要记,你不也曾说过,便你赠恨陆宝琳,却从不厌恶阿恪。陆宝琳将那孩子养的一点教养都没有,那孩子甚至动不动就偷你的东西,毁坏你的行军图,拿你的兵书作纸鸢,甚至最顽皮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你所有兵书的手稿,可你从不曾气过,因为你说孩子总是无罪的。
    你连小阿恪都知道怜惜,为何不能怜惜恩人家的孩子?”
    阿恪烧手稿,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偷东西,也是在他小的时候。
    林钦便被阿恪烧了最重要的手稿,因为总记着陆刚的养育之情,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曾经一直犹疑,觉得这罗锦棠似曾相识,而如今,随着她一句句的,提及他最不为人知的生活,这种感觉更甚了。
    “你究竟是谁?”林钦亲自掰开抓着朱玄林的将领的手,示意他们退下去,一字一顿道:“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告诉我,我立刻放了你,但你要说不出来,窥探他人隐私,罗锦棠,我要连你一起绑了作人质,直入京师,这样的话,至少陈澈会放弃底抗,说服皇上让位。”
    锦棠一把揽过朱玄林,略显圆润的脸上双眸微垂,满满的镇定:“我是听敏敏王妃偶然提及过罢了。”
    林钦一双凤眸略夹,直勾勾望着锦棠。
    他多希望她能说出点别的来,或者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他于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亲人,那么寂寞,他多希望有一个人,能与他有共同的记忆。
    “指挥使,咱们攻不攻城?”有个将领不耐烦了,喊道。
    另一个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您要率着咱们直攻京师,咱们二话不说,但指挥使,如今可不是听个妇人信口雌黄的时候。”
    叛军,就是把脑袋折下来,别在腰杆上才来的,有俩人上前,还想来捉朱玄林。
    “都给我退下。”林钦再喝一声。
    众将领们虽说了不忿,但总算还听他的命令。
    一人道:“指挥使,属下们给您一刻钟的时间,您亲自把朱玄林捆了,带出来,咱们现在去结集兵力。”
    头是林钦起的,但叛军成势,是靠着所有狂妄的,有野心的,想要一步登天的将士们的野心而堆积起来的,这时候攻京城,气焰最盛,势如破竹。
    但要是一颓,怕就不成了,林钦深知这一点。
    这衙后,本不过个知府大人上朝前临时休憩的地方。
    知府大人好吃茶,这屋子里浓浓一股茶香。
    林钦走了过来,忽而一把掰过锦棠的肩膀,嘶声道:“罗东家,只要你肯跟我说实话,告诉我咱们曾在何处见过,又在何处有过交往,我此刻便放了你和朱玄林。
    你肯定明白那种感觉,我深知你是我的故人,可我不知曾在何处见过你,我忘了,我把你给忘了。”
    锦棠犹还记得上辈子林钦走的那一日,曾说,自己是个木讷,古板之人,不懂得说甜言蜜语,但他一颗心是真的,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愿意守着她的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拉过她的手,想让她触摸他火而跳动的胸膛。
    她本来都已经消气了,也收整了一颗心,安安心心的等着他,谁知却只等到他在她的怀里停止了那火热的心跳。
    不可追的遗憾,甚至于,他这辈子不可避免的命运,依旧是英年早丧,锦棠努力回想着小阿荷那圆圆的小脸庞,红嘟嘟的唇儿,结舌良久,道:“您又不曾失忆过,怎么可能认识的人却相见而不相识了。”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前往京城。罗东家,流矢无眼,你多保重。”林钦极果决的说了一句。
    锦棠真是没脾气了,她一手捂上肚子:“呀,好疼。”
    “怎么了?”林钦还是接话,问了一句。
    “早晨那馍是夹生的,我吃不得生馍,胃疼。”
    兵营蒸夹生馍,常有的事。
    林钦抽了抽唇:“罗东家,恐惧会让你忘了疼痛,等他们绑了你,架在四马而驱的战车上,风呼呼而吹,箭矢迎面而来,你就会忘了这点小小的微痛。”
    只要起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林钦颇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伤感可笑,转身出了屋子,高声道:“来人,将屋中的罗锦棠与朱玄林捆了。”
    锦棠旋即拉过朱玄林,解了自己身上那件牙白的袄儿给他套上,匆匆忙忙将两支珠钗全别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道:“此时闹的乱,后门上当无人,你先从后门出去,找个地儿躲起来。”
    “我不走!嬢嬢不走我就不走。”
    “你不懂,他会杀你,但他绝不会杀了你。”
    “此时不走,你们俩都得被杀掉。”身后一人声音略喘,沉厚而又阳刚,成竹在胸的语调。
    锦棠蓦然回首,耳上明珠打的脸颊生疼,她欢喜的头皮都麻了:“淮安?”
    第219章 给个面子
    陈淮安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普通兵卒的服饰,接过罗锦棠的衣服,揽过她的脸狠狠儿亲了一口,道:“罗锦棠,你二大爷两辈子没睡过别的女人,本来该日你一回再死,但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带着小皇子快走,此地我来应付。”
    锦棠也不扭捏,只道:“你记着,但凡你死了,我此生守寡,绝不二嫁。”
    没什么比孩子的命更重要,若夫妻必须死一个,那肯定是陈淮安。
    罗锦棠才有了小阿荷,她可以爱陈淮安一辈子,但她决不能把女儿交给陈淮安这么一个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男人去照顾,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给俩人选了生死。
    她活着,照看孩子,他死,成全她能活着逃出去。
    她把自己头上簪子全拨了,道:“装疯卖傻,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记着,我两辈子只爱过你一个。”
    “藏到离此不远的城东门口去,王金丹就被吊在哪儿,我要能出来,就带你们走,我要出不来,你们就等林钦前去攻城之后,再想办法出城。”陈淮安又道。
    锦棠接过陈淮安给的兵卒服,拖起朱玄林,转身就跑。
    出门时再看一眼,陈淮安一脸胡子拉茬,正在艰难的往身上套她那件牙白色的长衣,他两只膀子太大,自然是穿不进去的,于是胡乱一裹,就往头上插着簪子。
    锦棠埋头哽了两声,决然的转身离去。
    陈淮安裹好了衣裳,往两隔间的屏风处一扭,便侧腰站着。
    他本生的高大,肩膀又阔,就算裹上衣裳再插上簪子,一眼就能瞧得出是个男人来,但能拖一时就一时,陈二大爷生天除了拳脚就是耍赖,无人能敌。
    转眼,要捆人的两个将军,李言和孔方进来了,遥遥见‘罗锦棠’站在屏风边,半个身子探在屏风内,李言自觉不妙,粗声问道:“罗锦棠,朱玄林人了?”
    陈淮安本想翘个兰花指来着,一看自己黑熊似的爪子,连忙缩了回去,扭着腔调道:“在里间撒尿儿呢,官爷没瞧见,我正等着给他提裤子了?”
    李言看了孔方一眼,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罗东家甚时候变妖了?”
    孔方伸手就准备来扯‘罗锦棠’:“去,把皇子殿下请出来,就说咱们为了佐他上位,此时必须捆他,快去。”
    陈淮安扭着身子,艰难的想憋个屁出来,奈何一夜肚子里没东西,想清回肠子也清不出来,嘴里吐噜噜的假装放着屁,尖声道:“哟,官爷,奴家也拉肚子了呢,您听,这屁臭不臭,是不是臭不可闻?
    哟哟,好像还拉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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