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去包袱的高澹奉承起人来越发热情,把杜蘅从头夸到脚,还隐晦地提到自己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儿,末了问道:“下官多嘴问一句,令公子可曾定下亲事?”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杜蘅的神情越发冷了。
    董晓悦一见他这憋屈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他,对那高县令道:“倒是不曾,小儿顽劣,正缺个贤内助收束收束他的性子。”
    杜蘅碍着高澹在场不能发作,只能在心中的账本上记了一笔又一笔,董晓悦的罪状罄竹难书,他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清算完。
    董晓悦是债多不愁,虽然知道可能会掉金叶子,可架不住开心啊。
    “听说小公子明年下科场,必定一举高中,届时在榜下不知被哪个京都华族捉去当乘龙快婿呢!”
    “我们杜家娶妇不求门第高华,温柔贤淑是最要紧的,我看这洪阳县人杰地灵,女子必定秀外慧中。”
    高县令逮着机会又把他家千金一顿自卖自夸。
    眼看着杜蘅脸都快绿了,董晓悦这才悠然自得地放下茶杯,问了问本县春耕情况,表示想带着儿子去城南田地里看看,深入基层深入群众。
    高澹自然提出要陪同,董晓悦求之不得,李家人没见过杜知府,但是认识高县令,上门查案自然少不了他。此外,要是高澹和李家人有什么勾当,把他带在身边也可以阻止他私下里搞串联。
    高县令当下吩咐下人备车马。
    董晓悦热情地邀请高县令共乘,高澹受宠若惊,上车时一激动差点没踩空。
    杜蘅只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坐一辆车。
    董晓悦和高县令相谈甚欢,行出几里路,董晓悦估摸着快到李家宅子附近,便撩起车帷,指着那挂着白幡的黑漆大门道:“那户人家好气派的宅院,竟比京师三四品大员的宅邸还阔绰。”
    高澹正坐着和知府结亲的美梦,突然闻听此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背上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在办白事?对了……”董晓悦顿了顿,“突然想起来贵县前些日子呈送来的一宗案子,那一家三口惨死的,可是在这城里?”
    高县令这时候再听不出对方是何意,他这官也不必当了,但是这时候再去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被杜知府寸步不离地盯着,压根找不到通风报信的机会。
    这时候自然是撇清自己要紧。高县令转眼之间心里就有了计较,硬着头皮道:“回禀府君,就是那户人家,姓李。”
    “哦,那可真是巧了,”董晓悦一脸恍然大悟,“正巧那案子有几处我不甚明了,既然到了此地,正好去问问。”
    高县令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知府亲力亲为去查案的,这不是推官的事吗?不过长官有命,他没法阻拦,阻拦更显得心虚,于是只好叫车夫往李家去。
    有了县令这张脸,他们在李家畅行无阻。
    李三春和长子一死,家中的话事人便成了李二郎,他一听县令突然驾到,赶紧把孝服换成素色衣裳,匆忙迎了出来。
    董晓悦在酒楼中听说李三春和长子都生得矮小丑陋,理所当然以为二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谁知那李二郎生得高大英俊,和他父兄没有半点相似,只是气质畏缩油滑,看人的时候眼神一个劲乱飘,有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李二郎到门口才发现不止高澹一个,一听来人身份,仿佛遭到晴天霹雳,一张白里透红的粉脸成了铁青色。
    董晓悦本来觉得那李二郎至少有六七成嫌疑,毕竟父兄和嫡母一死,获益最大的是他。
    可是见了本人她又怀疑起来,这李二郎心虚是心虚,可看这神情和心理素质实在不像是做大事的人。
    她和杜蘅对视了一眼,儿子显然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暂且按捺住心里的困惑,进了李家的大门。
    李家不愧是巨贾,绕过影壁是一座太湖石叠构的假山,四周点缀着奇花异草,往里走只见回廊曲折,屋舍堂皇,花园中层台累榭,比起京城的许多官邸也不遑多让了。
    正院发生过命案,李二郎本想把他们带到花厅招待,董晓悦却执意让他直接把他们带到凶案现场。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董晓悦一走进那院子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似乎阳光的色调都偏冷一点。
    宾主简单地叙过礼坐下,董晓悦没等奉茶便开门见山地对那李二郎道:“令尊令堂和令兄被害一案,有诸多可疑之处,还得问问贵府众人,麻烦李公子将所有家人和奴婢召集到一起。”
    李二郎听了这话已是面如金纸,几乎摇摇欲坠,无助地看向高澹,高县令只当没看到。
    “李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董晓悦催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森然的冷意。
    李二郎只得照办。
    第94章 破绽
    李家是巨富, 家大业大,父子三人的妾室加上奴仆,有好几十口人, 召集起来也要花些时间, 董晓悦便留下长随和县令监督,先带着“儿子”去查看案发现场。
    李二郎指了自己身边的小厮带路, 董晓悦却道:“当日发现尸首的是谁?”
    李二郎不敢隐瞒, 答道:“回禀府君, 是先父身边的奴仆李福。”
    “那就叫他带我们去吧。”董晓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李二郎哪里敢违抗知府之命, 急忙叫人先把李福找来。
    李福就住在正院倒房里, 不一时便赶了过来。董晓悦一打量,这人年约四十上下,生得方脸大耳,脸膛黝黑,一脸憨厚相,不过都说人不可貌相,她看李福的证词觉得有几处不对劲,便借机观察观察。
    李家三口就是在正院卧房里被害的, 李福带着他们从廊庑绕到堂屋后头, 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 走到内进的堂屋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越靠近案发现场,那种阴寒的气息便越发明显。董晓悦看了一眼杜蘅,见他神色如常, 十分淡定,心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童男之力吗?
    杜蘅若有所感,转过头看她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怎么了?”笑得那么猥琐,八成又在想什么龌龊之事。
    “没什么。”董晓悦连忙道,却朝他身边靠了靠。
    李家的宅院是在老宅上扩建的,正院还是李三春爷爷在时建的,都说富不过三代,这李家发家三代,突然遭此横祸,倒像是应了某种诅咒。
    “府君和小公子这边请。”李福躬着腰打起卧房的帘子。
    董晓悦朝里望了眼,卧房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光线有些幽暗,血迹自然是清理掉了,沾上血的丝织品全都换了新的,床上铺着斑竹簟,没有被褥——刚出过惨案,想必那李二郎也不急着搬进来。
    乍一看,这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卧房,不过屋子中间的石砖颜色似乎比别处深些,屋子边缘的石缝里嵌着白色的腻子,中间却是黑乎乎的,似乎还散发着一股混了泥土气息的腥味。
    杜蘅正专心致志地环顾四周,冷不防一条粗壮的胳膊搭上他肩头,不由吓了一跳。耳边随即响起他阿耶的声音,语气却温柔得诡异:“别怕,有阿耶在。”
    “......”杜蘅面无表情地把董晓悦的胳膊掸下来。
    小白眼狼不给面子,没人跟她父慈子孝,董晓悦尴尬地摸摸鼻子,大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清了清嗓子,问那奴仆李福:“听说是你发现尸体的?把当晚的情形再说一遍。”
    李福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左上方转,张口就道:“回禀府君,那日约莫丑时初刻,奴婢起来上茅厕,见内院像是有灯火,正想去瞅瞅,就听得家主人房里有一声惨叫,奴婢连忙跑过去,一看,就见满屋子的血,郎君和大郎倒在地下咽了气,娘子在喘粗气,奴婢赶紧跑上前去扶她起来,谁知刚扶起来也没气儿了,奴婢就赶紧跑出去唤二郎。”
    “丑时初刻......”董晓悦嘴角微微勾起,“你屋子里有更漏?”
    李福按照对好的供词作答,哪里料到这知府会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顿时没了章法,支支吾吾半天道:“奴婢屋子里没有......但是......但是郎君屋子里有......”
    “哦?”董晓悦从袖子掏出折扇,往手心上敲了敲,“这么说,你是进屋时看的更漏?”
    “是......是......”李福顺着杆子爬。
    “哟,一屋子血三个死人你进屋先看更漏?”
    李福一想,确实说不过去,忙道:“是小的记错了,是出去的时候看的......”
    “嗯,”董晓悦轻轻放过更漏的问题,又拿扇子敲敲掌心,“你方才说这屋子里亮着灯是吧?”
    吃一堑长一智,李福不敢轻易回答,认真思考了一番,似乎没什么陷阱,犹疑地点点头:“是......”
    “点的是哪里的灯?”
    “卧房里......”
    “堂屋里没点?”
    “没罢......”
    “你可想仔细咯,”董晓悦斜睨他一眼,“证不言情可是要反坐的......”来之前杜蘅给她补了点刑律基础知识,这时候刚好拿出来唬人。
    李福被她一恐吓,连忙道:“有,有,点了灯。”
    “想好了不改了?”
    李福抖得筛糠似的,眼看着都快哭了。
    董晓悦接着问:“进了屋之后,你最先看到的是谁?”
    李福见她终于不纠结灯的事,揩揩额头上的汗:“是娘子......”
    根据案宗上推官对现场的记录,当时李家父子倒在床榻边,陆氏则身朝房门躺着。
    “那先咽气的是谁?”
    “郎......郎君和大郎......”
    “这么说你是先去查看李三春父子,然后再去扶起陆氏?”
    李福汗如出浆:“是......”
    “既是先到榻边再折回门口,为何地上少了一排脚印?”
    董晓悦话音未落,突然把手中的折扇猛地往榻上一拍,扇骨是上好的乌木,很有分量,发出“砰”的一声响。
    李福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差点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董晓悦装模作样地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李福:“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到底是谁?说!”
    李福磕头如捣蒜:“府君恕罪......小的不是成心欺瞒,是......是二郎叫小的这么说的......”
    “事实究竟如何,你一五一十招出来,不在这儿招就去牢里招吧!”
    “奴婢招……全招……”李福哭丧着脸道,“奴婢半夜里醒来,见内院隐隐约约有灯火,便想着去看看,走到正房看见二郎提着灯站在门口,周身好大一股子腥味儿,奴婢往里一瞅,见大娘脸朝上躺着,吓得腿都软了,不知怎么是好,只想赶紧去喊人,二郎把奴婢扯住,塞了一锭银子给奴婢,又教了一篇话,叫见了官长就这么说,奴婢一个做下人的,主人家怎么吩咐便怎么说,府君饶命啊!”
    李二郎比李三春和李大郎手松,脾气还温和,李福又得了好处,有什么不肯的,便帮他瞒了下来。
    董晓悦没想到那李福这么不经吓,她还没来得及施展逼供的手段呢,就这么主动交代了。
    不出所料,这事果然和李二郎有关。
    “你是看到灯光才去看的?”一直沉默着的杜小公子突然发问。
    董晓悦经他一提醒方才发现供词中的破绽:“对啊,主人在屋里点灯,又没唤你,你一个仆人探头探脑的像话吗?呵呵,我看你是想去牢里交代……”
    李福眼神打飘,显然是心虚:“奴婢……奴婢是听见一声惨叫……”
    这是编不出来,又转回李二郎帮他编的供词上去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董晓悦冷笑道,在心里又把案情过了一遍。
    死者有三个,凶手单单虐杀陆氏,是因为与她仇怨特别深?还是因为她是女人?根据案宗的记录,尸体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发现塞口之物,她原先以为是现场被人为破坏的缘故,可仔细一想,似乎没这个必要。
    陆氏被虐待的时候是清醒的,必定会哀嚎惨叫,下人住的倒房靠近院门,离里进有些距离,但是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去查看?
    拔舌挖眼割鼻这一套做下来少说也要十分钟吧,为了增加被害者的痛苦这个过程通常还要延长……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
    “你不是听到惨叫,”她冷冷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李福,就像看一堆垃圾,“你是听到惨叫停了才过去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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