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崔奇南轻咳两声,干笑道:“我说十七娘……紫微宫里里外外都是太子的人,用不着这么谨慎吧?左右羽林军和南北衙全都跟随太子诛杀二张,拥护太子即位,等太子即位,他们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肯定不会首鼠两端,左右摇摆。”
    二张兄弟以仙人转世自居,长生院栽植了许多奇异的香花草木,微风吹拂,暗香阵阵。
    裴英娘嗤笑一声,“七郎,你知道郎君为什么让你陪我进宫吗?”
    崔奇南噎了一下,试探着道:“呃……因为他查出我的身份,觉得我绝不会害你?比褚家其他人更可靠?”
    “就像你说的,紫微宫里里外外都是郎君的人,为什么郎君怀疑有人要害我?你真的明白吗?”裴英娘问完话,低头整理杏色地穿枝海棠花披帛。
    崔奇南一脸茫然,他以为今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难道裴英娘真的会有什么危险?
    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盏茶的辰光后,他突然反应过来。
    女皇身边没人可用,即使女皇贵为君主,没了亲信支持,现在只是一个病魔缠身的妇人,太子真正要防备的,是自己人!
    “谁要害你?”崔奇南脸色骤变,“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裴英娘笑了笑,“他们不想看到大明宫内出现第二个武皇后。”
    柔软的春风擦过面颊,明明是温暖暮春,崔奇南却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李旦执意要裴英娘入宫,并不是为了引开女皇的注意力,而是怕他的部属心腹趁他领兵诛杀二张,分、身乏术时,秘密除掉裴英娘。
    千防万防,防不住自己人背后捅刀。
    哪怕李旦运筹帷幄,能指挥千军万马,也来不及赶回去救自己的妻子。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这一头李旦领着左右羽林军追捕二张的爪牙,那一头躲在暗处的人悄悄潜入甘露台,杀了裴英娘,然后嫁祸给二张,这个计划一箭双雕,天、衣无缝。
    等女皇退位,李旦顺利登基,身份转换,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政事可以慢慢抚平他的怒火和伤痛,朝臣们再联合起来上书请求他广纳后妃,过个几年,他说不定会把裴英娘忘得一干二净。
    崔奇南双眼微眯,“是谁?”
    裴英娘白他一眼,“郎君都不知道是谁,何况我?或许他只是以防万一。”
    她倒要看看到底哪些人急着“清君侧”。
    崔奇南急得跳脚,他虽然也会骑射,但只是花拳绣腿罢了,真遇到危险,他根本派不上用场,“怎么办?那个孙成珂是不是就是想害你的人?”
    裴英娘摇摇头,“不晓得,你别转圈了,耐心等着吧。”
    只要郭文泰这些人守在她身边,那些人没法得逞。
    李旦叮嘱了很多遍,除非他亲自来叩门,否则不管来的人是谁,绝不放那些人进长生院。
    假如她留在甘露台,那些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她。长生院深处宫城之内,到处都是李旦的耳目,他们肯定不敢堂而皇之闯宫,因为一旦这里有什么异动,李旦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正事,掉头赶回来。
    今天跟随李旦的人都是功臣,从龙之功代表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犯糊涂的人应该只是极少数。
    “所以连李将军也不可信?”崔奇南心惊肉跳,越想越害怕,俊秀的脸孔惨白一片,摇摇欲坠。
    裴英娘继续翻白眼,“郎君谁都不挑,特意让李将军带兵守卫长生院,你说呢?”
    崔奇南长舒一口气,以李旦的为人,如果不是确信李将军值得信任,绝不会让他保护裴英娘和皇太孙,看来李将军不是内应。
    裴英娘接着道,“如果那些人深明大义,说动长生院的人,那么长生院也不安全,只有你们几个不会被说服,你警醒些。”
    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崔奇南收起玩笑之色,“我明白。”
    ※
    长生院外。
    孙成珂一脸无措,他奉命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太子妃为何紧闭大门,不许他进去?
    太子殿下说一不二,而据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殿下言听计从……
    孙成珂搓搓手掌,“行嘞!我们在外面护卫,也是一样的。”
    副将脸色变了变,“将军,此事不妥,见不到太子妃和皇太孙,我们怎么确定他们的安全?”
    孙成珂摆摆手,“李将军在里面呢!”
    副将脸色微沉,还想说什么,孙成珂喝令众人摆开阵势,军士们四下里散开,围住长生院。
    有人走到副将身后,沉声问:“里面有多少人?”
    副将气呼呼道:“不清楚……李将军营里的几千军士是跟随执失都督打败突厥人的精兵,个个能以一当百,前不久才秘密赶回洛阳,我们很少和他们接触。”
    那人思索半晌,低声叹息,“如果太子妃还在甘露台就好了,只有我们几人,根本没法混进去……”
    副将心有戚戚焉,“谁能想到太子妃会进宫呢?这里可是最危险的地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李将军那人一根筋,和我们又没有交情,如果是其他人,或许还可以劝他和我们里应外合,偏偏这次跟随太子妃进宫的不是杨知恩……”
    杨知恩是太子的户奴,是他们的旧相识,对他们没有防备之心,说不定会放他们进去。
    问话的人怔愣片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太子殿下……殿下早就察觉他们的意图了,宫变不仅仅是瓮中捉鳖,诛杀二张那么简单,同时也是引出他们这些人,殿下想把对太子妃抱有敌意的人一窝端,好为将来册封太子妃为大唐皇后扫清障碍!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太子就打算好了这一切,他们以为跟随太子殿下多年,对太子的脾性了如指掌,其实不然,太子不在乎他们这些兢兢业业誓死效忠的忠仆,太子心里只有太子妃!
    顷刻间汗出如浆,这人毛骨悚然,手脚发颤,一把捉住副将的手,“快通知其他人,千万别轻举妄动!”
    然而为时已晚。
    第239章
    长生院。
    几名卫士忽然暴起, 制住副将和另外一个身量稍矮的男子, 七八个甲士同时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拖走两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 周围的人半天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部属急忙禀报与孙成珂知道,他翻了个白眼, 挥挥手,“我就是个大老粗,只知道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行事,既然下令抓人的是殿下, 他们肯定犯了什么事, 你们别管。”
    部属应喏。
    孙成珂心里暗骂, 副将是他的同乡, 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会不会连累自己?好不容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立下大功,就等着殿下登基论功行赏了,要是因为副将坏了他的好事, 他得怄死!
    长生院内,蔡净尘跃下院墙,拍拍袖角蹭到的灰尘,走向内殿。
    一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蹴鞠滚到他脚下,他脚步一顿,弯腰捡起皮球。
    “吧嗒吧嗒”,穿一身锦缎春衫的皇太孙迈着小短腿, 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手里的皮球看。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几乎和娘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就是不大爱说话,这一点好像遗传自他的父亲。
    蔡净尘把皮球送到皇太孙手上,宫婢们笑着走过来,哄皇太孙去花园里玩,那边地方更大。
    皇太孙脾气好,抱着皮球,朝蔡净尘点点头,跟着宫婢离开。
    凉亭里,裴英娘放下热气萦绕的细瓷茶杯,看到蔡净尘蹲在长廊前发呆。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禀报院外的情况。
    知道孙成珂和那些人没有关系,裴英娘淡淡嗯一声,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武人大多信奉用战功说话,和后宫的牵涉不多,不会算计得那么深。
    李旦抓到埋伏在孙成珂身边的副将,应该很快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他从自己身边人查起,不用她出手,她只需要静等审问结果出来。
    她端起凉下来的梅片茶,浅啜一口,“四郎,等事情了结,你离开中原吧。”
    蔡净尘身子紧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
    娘子说过让他好自为之……他以为娘子不想管他了。
    裴英娘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晒干的花瓣吸饱水分,重新绽放,她撩起眼帘,“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李旦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必将是稳定人心,而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算酷吏,让百姓们出口恶气。酷吏伏法,大快人心,百姓们同仇敌忾,齐颂主上圣明,再多的不满和矛盾,都能暂时平息。
    张易之兄弟的从兄、武家人,丘神勣,周兴,还有蔡净尘,都在酷吏名单上。
    凉亭外一株株杏树,捧出一团团娇艳浅粉,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蔡净尘单膝跪地,“是。”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敲钟的人不慌不忙,每一声钟响平稳从容,肃穆而沉缓,在炽烈的艳阳下,在柔媚的春风中,钟声如潺潺的水波,缓缓流淌开来,越过重重宫闱,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胆战心惊的人群,传遍紫微宫的每一个角落。
    厮杀结束了。
    裴英娘缓缓站起身,迎着刺眼的日光,踱出凉亭,问一旁的上官璎珞,“退位诏书准备好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诏书由她亲笔书写,只等女皇过目。
    ※
    这一场政变进行得异常顺利,并没有持续很久。
    女皇染病,群龙无首,被卢雪照骗到政事堂的大臣们看到羽林军统领打出光复大唐的旗号,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俯首臣服。
    薛绍负责看守洛阳四门,南北东西要道戒严,虽是大白天,城里却静悄悄的,武侯骑马巡逻,长街内外唯有清脆的马蹄声,一百多座里坊,没有任何人反抗。
    皇城已经完成交接,坊市间平静祥和。
    张宰相、杨知恩等人兵分几路,从洛阳最外围开始,逐步往里深入,抓捕张易之的从兄弟、武家族人,以及二十几名为虎作伥的酷吏和轻浮文士。
    宫城内,李旦亲自领兵围剿依附二张的党羽,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二张精心布置的亲兵。
    玄武门。
    执失云渐登上箭楼,扫视一圈。
    玄武门工事坚固,北衙禁军驻守于此,夹墙外就是大统领和部属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和起居之所,控制住玄武门,等于控制整座宫城,这道城门举足轻重。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
    但没人知道李旦此前做了多少准备,政变看似简单,不是因为对手太弱,而是他已经提前预设方方面面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准备好应对之法,就如对弈时,步线行针,环环紧扣,所以到了收网的时候,才锐不可当,水到渠成。
    不管发动政变的理由是什么,都不宜拖得太久,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快刀斩乱麻,抢占先机,一击即中,尽量把影响降到最小。
    天边云絮舒卷,骄阳时隐时现,云层缝隙间洒下大片光晖,甲士们静静屹立在城墙上,铠甲边沿镀了一层金光。
    执失云渐低头系好兽皮箭囊,宫廷内斗不断,纷争不息,绝不是好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玄武门事变。
    家仆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白氅,轻声说:“阿郎,方才魏使者带着太子殿下的手书来认领魏三郎的尸首,右卫将军没有为难他,准许他带走魏三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
    秦岩和蔡净尘暗杀魏三郎后,他一直待在北衙,北衙卫士已悄悄换上李旦的人,这些人在战场上历练了几年,个个神勇,但毕竟回京不久,身上难免还有几分粗莽野性,必须由他坐镇管束。
    家仆环顾左右,踌躇了一下,“阿郎……长生院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此刻就在里面。”
    执失云渐怔了怔,这种时候,太子为什么要十七娘冒险入宫?她不是应该待在甘露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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