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半卷的水晶帘,殿外艳阳高照,雪地反射的日光映在廊檐间,像潺潺流动的水影,“外头冷,请英王进来。”
    宫人把火炉床搬到正殿屏风前,搀扶她坐下。
    李显心事沉沉,进殿以后立即道:“十七娘,我有要紧事求你。”
    宫人们默默退出去,半夏和忍冬留下没走。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炭火红彤彤的,裴英娘斜倚凭几,请李显入座,“什么事?”
    李显跪坐于一旁的毡席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半夏,“我把她关起来了。”
    裴英娘听得一头雾水,接过信,“谁?”
    等看过信后,她终于明白李显在说什么。
    信上的内容很隐晦,但涉及到二张、李显和李旦,她稍微一联想就看懂信中的暗示。二张表示他们更看好李显,愿意帮助李显打败李旦,扶持他即位。信是写给韦家人的,很明显,二张先说动韦家人,然后让韦家人想办法说通李显。
    她想也不想,直接把信封投进火盆里,看火苗一点点吞噬掉纸页,“这封信是韦氏给你的?”
    李显羞惭不已,点点头,“十七娘……你看能不能找阿弟求情,保住她的性命?”
    裴英娘嘴角轻抿,不说话。
    李显磕磕巴巴道:“只要、只要不杀她,随便怎么、怎么处置她都行……”
    这事若是李旦头一个知道,韦沉香必死无疑,李显不忍心看着韦沉香赴死,所以她先来找裴英娘。
    “我可以离开洛阳……”说完这句,李显苦笑了一下,他明白自己的请求有多可笑,可韦沉香为他生下一儿一女,他实在狠不下心肠。
    裴英娘低头轻抚紫铜暖手炉,若有所思。
    其实李显如果先去找李旦,说不定李旦愿意让步。他先来找她帮忙,韦氏才真的非死不可。李旦不想她为难,可能会更干脆利落地处死韦氏。
    裴英娘不动声色,安抚李显,“这件事还有谁晓得?”
    李显魂不守舍,回想了一下,道:“韦家人和我知道,还有她房里的侍婢也可能知道一点。”
    裴英娘沉思片刻,轻声说:“我帮你把事情压下来,把韦氏看好了,千万不要让她见外人。”
    见她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似乎找到应对的方法,李显心头一松,点头如捣蒜,“我听你的。”
    “你先回去,最近无事不要出门。等郎君回来,我让他拨些人手守卫英王府,有他们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裴英娘慢慢道,最后强调一句,“记住,千万不能让韦氏和韦家人联系。”
    李显乖乖应是,长叹一口气,告辞离开。
    他走了以后,裴英娘叫来杨知恩,道:“派人跟着英王,想办法制造混乱,让韦氏自己走出英王府,最好把韦家人也扯进来。”
    杨知恩跟了她很久,明白她的暗示,沉声应喏。
    裴英娘靠回榻栏上,端起茶杯吃茶。
    留着韦氏是祸害,李旦不想让她沾上血腥,总是抢着把得罪人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她同样不希望李旦和李显因为韦氏而起龌龊,李贤远在新罗,李旦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同胞兄弟,这件事不能由李旦出面。
    午后,杨知恩回宫复命,抱拳道:“娘子,韦氏死了。”
    裴英娘有些吃惊,问道:“这么快?”
    上午发下的指令,下午就完成了,效率简直高得出奇。韦氏看着娇弱,但是生命力顽强,性子坚韧,不管多大的打击,她总能很快爬起来,突然就这么死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杨知恩嘿嘿一笑,上前几步,“不是咱们的人下的手,韦氏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里。”
    “李裹儿?”裴英娘怔了片刻,缓缓道,“她下的毒?”
    杨知恩倒吸一口气,眨眨眼睛,奉承道:“娘子果然神机妙算!”
    他只说了一句韦氏已死,还什么都没解释呢,娘子不仅猜出凶手,竟然连李裹儿弑母的手法都说中了,娘子果然是神仙下凡,法力无边!
    难道取了李裹儿这个名字,注定逃不开类似的结局?
    裴英娘打了个冷颤,然后悄悄松口气,幸好李治取的名字和历史上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娘娘”是对母亲的称呼,不是指那个某某妃娘娘
    第233章
    确认韦氏的死讯属实后, 裴英娘一边分派人手去英王府帮忙料理后事, 一边继续询问杨知恩,“英王准备怎么处置大娘子?”
    杨知恩答道, “小郎君也中了毒,大娘子跪在雪地里认罪,哭得嗓子都哑了, 英王陪着小郎君,不肯见她。仆离开时,英王没有出来。英王不发话,王府的家仆不敢捉拿大娘子。英王府暂时由郭孺人主事, 她说这事不能传出去, 下令把知情的人全关起来了。”说到这, 他啧啧道, “大娘子似乎并无愧意。”
    爱如珍宝的长女毒死爱妾,李显肯定没法接受。他上午才刚刚为韦氏求情,谁知刚回英王府不久,韦氏就死了。
    午后天色转阴, 翻卷的云层间偶尔卷下零星雪花,雪光透进大殿,水晶帘折射出一道道冰冷寒光。
    裴英娘想起李显离开时喜气洋洋的模样,叹口气,道:“你再去一趟英王府,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王府由护卫层层把守,内眷的吃食送达主人房中时, 要经过家仆一道道检查,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就算心智成熟,也不可能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毒杀母亲,即使别人因为她的身份和年纪而掉以轻心,不防备她,她总得先找到毒药吧?
    暗中肯定有人帮她,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绝对有人推波助澜。
    这天李旦回来得比往常早。
    刚进上阳宫就有人向他禀报韦氏被李裹儿毒死的事,他望着廊檐前悬着的一溜冰挂,眉头轻皱。
    护卫又道:“上午英王曾求见娘子。”
    李旦解开落满雪花的大氅,走进正殿。整座甘露台的摩羯纹地砖下都铺设有暖道,内室温暖如春,他在帘外站了一会儿,等身体慢慢暖和起来,才掀帘进去。
    迈开的步子忽然一沉,他低下头,小腿被胖嘟嘟的儿子抱住了。
    阿鸿紧紧抱着他的腿站直,仰脸看他,圆脸杏眼,睫毛卷翘,没有笑,但眼睛里却像溢满笑意,惹人怜爱,像极了小十七小的时候。
    李旦有些头疼,皇太孙太娇弱了,以后怎么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面前树立皇位继承人的权威?
    随即他又反驳自己,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相术师说过,阿鸿男生女相,以后必定成就不凡。而且他还小,小时候生得可爱,不代表他长大了就一定瘦弱不堪。况且他是皇太孙,只需要保持健康就够了,不用太强壮。
    等他再长大一点,可以早点教他骑射,锻炼体魄。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甚至连送给阿鸿的马都挑好了,俯身抱起阿鸿。
    阿鸿抓着他的圆领袍领子,嘟着嘴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是阿娘教他的,看到阿耶回来,就亲阿耶一下。
    李旦面无表情,神情平静,把阿鸿抱回内室,放下他,让他接着和宫婢们玩耍,心里却软乎乎的,像踩在云端上,踏不到实处。
    半夏卷起火炉床的帘幕,裴英娘倚着隐囊打瞌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起眼帘,作势要起来,和往常一样,轻声问,“阿兄回来了,累不累?”
    李旦按住她,盘腿坐到她身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伸了个懒腰,“七兄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好歹过去看一眼,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别让二张抓到把柄。对了,韦氏怎么说也跟了七兄几年,七兄肯定很难过,你说话软和些。”
    她说一句,李旦嗯一声,“你接着睡,我这就去英王府。”
    等裴英娘睡下,他起身出了内室,走到外边玉阶下,叫来忍冬细问,“娘子怎么脸色不好?”
    忍冬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回殿下,娘子今天胃口比昨天好……听说英王府的噩耗后,才这样的。”
    冯德牵来一匹全身墨黑的神驹,李旦没有接着问,翻身上马,廊外的护卫们立刻分成两条队伍,把他围在当中,簇拥着他驰入风雪之中。
    ※
    英王府气氛沉重。
    护卫们不知道内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王的姬妾好像死了一个,小郎君也命在旦夕,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小郎君熬不过去,内院的家奴逃不了一死,接下来遭殃的必定是他们这些负责守卫的奴仆。
    长史临时加派人手,内院里三层外三层,处处都有人把守。
    护卫们急于戴罪立功,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管是谁,都不许踏入王府一步。
    韦家人想进府探望孺人,他们坚决不放行。
    尔后紫微宫的人也上门递帖子,要求护卫们让开。
    护卫们对望一眼,握紧手中缨枪,一动不动。
    韦家人和紫微宫的内侍气得跳脚。
    这时,远处响起如雷的马蹄声,十几骑身影穿过越来越模糊的雪幕,停在英王府门前。
    护卫认出马上的男子正是皇太子李旦,连忙让开道路。
    李旦扫一眼鬼鬼祟祟的韦家人,不等马停稳,利落下马,甩开鞭绳,长靴踏过积雪,径直往内院走。
    长史迎了出来,领着他去见李显。
    一行人走得飞快,远远看到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娘子正拼命拍门,庭院里跪着七八个使女、仆妇,其他人站在廊檐底下,哭声一阵一阵的,人人一脸如丧考妣,恐惧不安。李旦煞住脚步,负手而立,淡淡道,“先把郭氏带来见孤。”
    王府的奴仆面面相觑,没敢多嘴问,飞跑去传话。
    郭氏很快赶到回廊里,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李旦示意所有人回避,长史忙不迭带着仆从后退。
    郭氏心一横,战战兢兢道:“殿下,毒不是妾下的!妾绝无害人之心!”
    李旦轻笑一声,“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北风呼啸,长廊周围没有大树屏风遮挡,冷得刺骨,郭氏浑身瑟瑟,“毒物是裹娘院子里的仆妇帮她买的,那仆妇是新罗婢,擅长用药草调制毒物。今早裹娘让膳房的人熬了一锅饧粥,送给小郎君吃,谁知韦氏刚好饿了,吃了一大半,毒发身亡,小郎君吃得少,勉强保住性命,不过直长说小郎君年纪太小,受不住毒物的毒性,身子骨算是彻底坏了。”
    李旦静静听她说完,“你早就知道了?”
    郭氏心跳如鼓,头皮发麻,寒冬腊月天,却吓得汗出如浆。她当然知情,王府内院的事瞒不过她,李裹儿和仆妇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如果没有她暗中帮忙遮掩,她们早就露馅了。
    在发现韦氏因为小郎君而忽视虐待李裹儿的时候,她就等着这一天。
    郭氏闭一闭眼睛,跪地稽首,“求殿下恕罪。”
    她是李显的侍妾,和小叔子李旦几乎没有接触,但她对这位皇太子的性子并不陌生,她听在朝中担任侍郎的阿耶说过,皇太子私底下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女皇了,瞧着不温不火,永远心平气和,真惹恼他,他绝不留情,手段激烈,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面对皇太子,只能老实认罪。虽然她相信太平公主能救下她,但是皇太子才是真正主掌她生死的人。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看她,沾满泥泞的长靴慢慢走远。
    明明只有几息的辰光,郭氏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汗水湿透重重衣裳,风吹过,她抱紧双臂,长舒出一口气。
    把柄落到太子手上,她反而安全了。
    这代表以后一辈子都得听从太子的指令,但她愿意为英王妃的位子付出这个代价。
    郎君的宠爱靠不住,她宁肯服从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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